第14章 隸書墨玉

第14章 隸書墨玉

天邊淺淺落墨,街上零星有幾戶商家已經掌了燈。楊不留遞了薑茶打算找火摺子,抬眼便瞥見藥鋪門口跑進來一位急著抓藥年輕男子,眼眶微紅,臉上發著黏汗,似乎心急如焚。

少年郎和公子哥端著薑茶,還未來得及正式報上名諱就被冷落在一旁,直愣愣地對著楊不留張望。

男子急得直敲櫃檯檯面:「楊姑娘!楊姑娘快!……我媳婦兒她跟我娘吵架動了胎氣了!」

「高大哥,你先別急,叫了大夫沒有?」

「叫了,可是最近的大夫出診去了,我媳婦兒疼啊!楊姑娘,你先幫著看看吧!」

楊不留聞言當即跑至葯櫃前,抓了川穹當歸薴麻根幾味葯,草草用桑皮紙包好,轉頭喊了一聲「來音看著藥鋪,有事兒就到後面喊師父,他在隔壁院子」,喊罷便挎上藥箱,頭也不回地隨人跑出了門。

待到孕婦轉危為安,折騰完這一遭,天邊徹底打翻了硯台,黑漆漆地看不見星月。

楊不留背著藥箱混混沌沌晃晃悠悠地回到藥鋪,前堂卻只見趴在方桌前等著吃肉的宋來音,再一聽後院,言歸寧似是聽見他徒弟的聲音,敲了敲灶台,嚷了一嗓子:「閨女?」

楊不留放下藥箱,先伸手抹開小丫頭溻得汗涔涔的劉海,緊接著掀開帘子走到後院,湊到灶台前先瞄了瞄泛著油光的獅子頭,抓起灶台上的筷子戳了兩下:「師父,什麼時候能吃飯?」

「收汁兒就能吃……」言歸寧拍開楊不留使壞的小手,「誒,剛才我讓你洗的菜呢??」

「菜啊,菜在……」楊不留抻著脖子,視線在院里的井邊一掃,伸手點了點,「那不在那兒。」

言歸寧順著她指的方向回頭一瞥,「又把菜葉子攤在井邊上……盆呢?」

「盆啊,盆我剛才端到前堂了。門口全是泥,我這不是沖一衝乾淨一下嘛,我潑完水就放門——口……」

楊不留滿院子找了一圈兒,眼神兒溜到門帘上,眨巴眨巴眼睛,忙得迷糊空洞的眼睛瞬時亮起光。

「師父!你回來的時候看沒看到前堂的兩個人,他們就是我說的在林子里丟包袱的人!」

言歸寧屈起手指,用指節蹭了蹭發癢的鼻子:「就穿著楊大頭衣服的那個?」

「師父你見到了?」楊不留挨著正在燒火的言歸寧蹲下,稍一思忖,說道:「我潑水無意潑髒了那位公子哥的衣裳,他換下臟衣服交給我的時候,我看他腰帶上有明顯的磨損,應該是一直掛有玉佩……您不是說當今聖上為每一位皇子都配了一塊象徵身份的墨色玉佩?若他真有玉佩,證明這包袱里的令牌文書所言屬實,那他便定是前來廣寧府整治貪官的肅王諸允爅啊……」

言歸寧一拍楊不留的腦袋瓜,從衣袖裡抽出一塊金絲流蘇的精緻玉佩遞過去,「喏,看看這個。」

楊不留對著火光一瞧,色深卻通透的墨玉背面赫然刻著一個方正隸書的「肅」字。

楊不留上嘴咬了一口試試硬度,末了又用袖子蹭掉上面沾的口水:「師父你從哪兒弄來的?那兩個人呢?」

言歸寧又蹭了蹭鼻子:「……從他……嗯……身上弄來的……」

「掉下來的?」

「……搜出來的。」

「……」楊不留傻眼,「那……人呢?」

言歸寧挪開視線,心虛地扒拉兩下鍋里的獅子頭。

「前堂櫃檯底下。」

楊不留一溜煙兒地撲到前堂櫃檯跟前,蹲好,吞咽了一下才緩緩扯動櫃門插栓,只聽見櫃里突然一腳踹在門上,悶悶的「咚」的一聲,不僅踹開了櫃門,還嚇得楊不留一屁股墩在地上,撞得背後葯柜上的瓶瓶罐罐叮鈴咣當的響。

定睛一瞧,兩人都背手系了繩結,嘴裡滿噹噹地塞了一大團桑皮紙,「嗚嗚哇哇」地說不出話來。

再仔細瞧,倆人腦門兒上一人頂著一個挺大的紅包,包上還沾著黑灰,顯然是後院里那根燒火棍的「傑作」。

少年郎和公子哥個頭兒都不小,在櫃檯底下這一小方扭曲地窩著,看見楊不留像是見了救星,一個勁兒地亂動,磕得櫃檯「砰砰嗙磅」到處響。

楊不留倒沒急著把兩人嘴裡的紙團揪出來。她舉起玉佩在公子哥眼前一晃,眼睛一動不動地戳在他身上,輕聲問道:「這個玉佩是不是你的?」

公子哥先是一怔,而後歪著脖子,被捆在背後的雙手在自己腰間划拉了一圈兒,又用膝蓋在胸前試探了幾番,驀地瞪圓雙眼,眼尾的淚痣都藏著警惕和訝異,既未點頭,也沒有輕易搖頭。

倒是旁邊兒的少年郎,本來點頭點得跟小雞崽似的,被踹了一腳之後又搖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

後院的言歸寧盛好菜不緊不慢地踱到前堂來,放下盤子,撿了一個獅子頭,讓急著吃飯的小孩兒端碗坐到門口的椅子上去,這才繞到櫃檯,趴在外側探著頭看了一眼,而後立刻縮回頭,一臉正要推脫耍賴的模樣。

楊不留將玉佩攥在掌心,一時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她先把兩人支出來的胳膊腿兒又塞回去,費了不小的勁兒關上櫃門,這才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聲音凌厲清亮,質問道:「師父,你知道他們是誰還敢捆人?」

「我是捆了之後才在他身上摸出這個玉佩的……」言歸寧撇嘴,看起來委屈的倒是他,「本來我在隔壁院子里收拾雜草收拾得好好的,聽見來音在這邊兒喊有賊,我這才抄著燒火棍一人悶了一棒子……然後……綁上之後……這才……摸出來……玉佩……看見『肅』字嘛……」言歸寧跟蚊子哼哼似的,越說越沒聲兒,他低頭望見楊不留寫了滿臉的不相信,趕忙到門口把「同夥」連人帶碗抱進來,「不信你問來音!」

來音一邊嚼著飯一邊附和,含含糊糊道:「他們兩個滿屋子亂轉!轉到櫃檯旁邊還撿起地上的包袱打開看來著,裡面都是銀子呢!肯定是壞蛋!」

肅王至廣寧府此行想必是微服暗訪。這兩人倒好,別說輕車簡從,就是匹代步的馬都沒有,一主一從夜裡竟還要走步從「鬼樹林」里穿行——

與其說是抄近路,倒不如說,像是在躲什麼人。

本來還要同宋錚打聽衙門裡是否收到了迎接欽差的旨意,可這還沒得空問出口,人倒先送上了門。

楊不留默不作聲,言歸寧便放下小孩兒跑到門口,躊躇片刻方問道:「你覺得這是真的肅王嗎?」

楊不留臉色微微發白,外放的情緒都斂了起來,低聲道:「八九不離十。昨天夜裡在樹林,撞見他的時候依稀記得他就掛著這塊玉佩。更何況包袱里的文書令牌——師父,你確定這令牌不會是仿造的?」

「這東西我見了可不止一次,絕對是真的。」言歸寧平時胡鬧沒邊兒沒個定性,但事關生死是非之事卻決絕真摯,他微微皺了下眉,「但這個肅王究竟能否願意幫忙……」

「挨了一棒子還被綁上野豬扣,就算願意幫忙也得再三考慮了。」

楊不留哭笑不得。她生來敏感卻不外露,自詡看人的眼光還算獨到。她對這柜子里的兩人沒什麼壞印象——除了蘸著口水往她臉上貼黃符這事兒。

這人是一身正氣或是心懷疑詭,言行舉止多半難以分辨,唯獨一雙眼睛一望便能望進心底,這裡面是一汪清泉還是一泊渾水,稍一分辨即可得知。

說來倒也奇怪,楊不留這還是打娘胎里出來頭一次覺得,一個相見不過兩次,以往未曾相識的人,竟……是靠得住的。

楊不留微微晃神,察覺到言歸寧打量她才尷尬地眯著眼笑了一下,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見宋來音叫嚷著替她岔開話題:「黃大爺你怎麼又來了?」

「叫什麼大爺,叫哥哥!」黃捕快有點兒不高興,但還不至於跟一個小丫頭生氣,回了她一句就邁進了藥鋪,「楊姑娘,上次你抓的清火藥我吃著挺好的,你再替我抓一貼唄。」

言歸寧毫不掩飾對黃捕快的厭惡之情,一見他就躲到後院去。這邊楊不留唇角卻瞬時掛上笑,不著痕迹地把手心裡的玉佩順著被柜子里的人踢開的縫隙滑進去,「鏗噹」落地的聲音未響,楊不留又用力踢了櫃門一腳,朗聲道:「黃捕快,還要上次的黃連解毒湯?」

櫃檯底下突然「咚」地輕響了一聲。

——也不知道是這倆倒霉蛋兒誰磕了頭。

楊不留心想。

黃捕快聽見動靜忽然警惕,作勢前傾想要一探究竟,卻被楊不留溫溫柔柔地推了一把回去。

楊不留故作不解:「黃捕快,怎麼了?」

「剛才柜子里有動靜……楊姑娘沒聽見?」

「聽見了。」

楊不留笑著補充道:「大概今天……鬧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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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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