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旦夕禍福
北境西北險象暗生,旦夕之間朝堂驟變。
然而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數並未鬧起喧囂,甚至安靜得不合常理——東宮樓閣空蕩,太子一黨六神無主,本該立於東宮之側替懿德太子振臂高呼搖旗吶喊的戶部尚書沉默得詭異,閣內學士太傅沉寂無言,以往洪光皇帝待東宮苛責半分或是動了甚麼儲君易主的心思都要被一沓接著一沓的奏摺砸上個幾天,這次竟無一人生出異議,仿若人盡皆知,懿德太子這一遭離京便是徹底失勢,樹倒猢猻散,哪怕追隨東宮多年的心血打了水漂,也要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朝中的風水瞬息傾翻,就連有心借懿德太子離京之際打壓其身後一黨的昭王也未曾料及,潰散東宮之勢竟然這般不費吹灰之力……
然溫如玦心在漢地另有盤算昭王先有知曉,但他原本處心積慮鋪陳已久的翻土刨坑栽贓構陷想要牽扯掉的東閣學士太子太傅,連帶著近來攀附上各地商會的寒門學子居然也只是雷聲大雨點小的吆喝了那麼幾嗓子,聽之任之地默認了如今昭王殿下在朝堂之上一家獨大之勢。
這一切進展得太過順遂,肅王重返北境不知歸期,東宮一去西北幾無返途,洪光皇帝甚至趕在朝會前夜急詔昭王前來華庭殿議事,在滿屋子的苦味縈繞之中鄭而重之地將一部分監國之責交由昭王處置。
昭王領旨跪地,所盼所求得以成真的欣喜淺淡地將不安驚懼遮掩過去,無人干預拿捏權柄的爽利實在讓人難以抗拒,溫如玦冷眼旁觀,睨視著昭王端於案前一副為天下事殫精竭慮的神情,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下去。
「太子和肅王不在,二殿下便真當這京城裡沒人能毀了你的如今嗎?」溫如玦擱下茶杯,輕聲叩了叩桌面,「周西的行蹤被人盯上了。」
應天府難得在初冬落雪,準確些說是雨雪,雪絮從天邊飄忽而下,融而又凝地掛在油紙傘的邊緣,黏連成濕乎乎的一片。
陰沉沉霧蒙蒙的雨雪連天,長街上空無一人,琴閣索性闔了半扇門擋風取暖。
雨歇聽著樓上三位老闆一位府尹大人湊在一塊兒鬧市似的嘰嘰喳喳沒個消停,睏倦地打了個哈欠,縮著袖子蹲在風口,支棱著一根粗木棍捅咕著火盆里燒不起來的炭火,半扇敞開的門外,楊不留和林柯一前一後破雪而來,雨歇忙起身迎了幾步,接過黏了霜雪甩脫不開的油傘,臉上綳著的棺材板兒稍稍鬆動了一下,無奈道,「楊姑娘,溫二公子剛也到了……」
溫如珂此番登門造訪多少有點兒興師問罪的意思。
朝堂上下一夜之間的偏頗傾覆任誰來看都沒那麼簡單,明裡暗裡的傾向臣服根本就是一場無聲的「禍水東引」——洪光皇帝本就不是甚麼眼見自己纏連病榻日薄西山就會心甘情願退讓釋懷的慈父仁君,而今朝臣的見風使舵於昭王而言從來就不是甚麼順風順水的助力,昭王在他尚有餘力之時便趁機將權柄握於股掌之間,且不論諸榮暻會否心有介懷,東宮一往西北難道當真就單單隻是為了和談?昭王殿下又豈會這般輕而易舉的如願?
「東宮那邊的主意是你出的?」溫如珂伸手把庄望抱了半天的暖爐摳出來遞給楊不留,「方何那邊也是你打的招呼?」
楊不留眯起眼睛笑了笑,「我哪兒那麼神通廣大,東宮如何安排都是懿德太子所為,我也就是跟方何鄭奕提了個醒,讓他們留意著東宮一黨的風聲,必要時推波助瀾那麼一小下。」
自鶻仁達和顏阿古先後露面之初,甚至早在昭王意識到楊不留來者不善之時,陸陽便適時地提醒過楊不留,昭王在順著她平日的動向和接觸的人脈暗中摸索,似乎甚是好奇,楊不留究竟是何身份,又打算在四方城中攪弄些甚麼——然而也許是窺見了個中端倪,又許是不甘落後任人擺布,昭王在楊不留再三叮囑切莫輕舉妄動之餘,這廂打著隔岸觀火的旗號,那廂卻悄然間步了秦守之的後塵,不知以何為代價,接受了顏阿古的「虛情假意」。
這些苗頭端倪查起來要命,琴閣長街的三位老闆快要掘地三尺,才尋見了些微確鑿的證據——顏阿古曾派人在五軍營禍亂京城時暗中接觸過昭王府的親衛周西,那日雨歇前往驛館已確認無疑。
那麼在獵場圍欄動了手腳,買通五軍營巡防侍衛混淆視聽,又故意促成鶻仁達之死,至此也便尋到了師出之名。
「顏阿古助昭王調虎離山,為的便是藉此之機在京中拉攏人脈擴張勢力。」楊不留略一挑眉梢,「只不過他不曾得知,東宮離京之前,在華庭殿拿著甚麼作為條件加以商議而已……」
楊不留的話音緩慢地收在這兒,溫如珂垂眸沉吟了片刻,大致猜得到楊不留欲言未盡的話里藏著甚麼訊息。
洪光皇帝半生戎馬半生君主,華庭殿的那次以父子之名感天動地的商榷能改變諸榮暻的念頭幾何外人無從得知,但至少對於開國功臣之後的溫家兄弟二人來說,洪光皇帝即便應承了東宮的提議或是脅迫,回過頭來仍舊會思量著但凡東宮一去無回,儲君之位還有何轉還的餘地——但這個可供挑選的餘地於朝臣而言絕非甚麼好事情,昭王為人像極了洪光皇帝,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當初連自己的親弟弟的性命都容不得,倘若這儲君之位當真落在他手裡,朝臣有何活路?北明哪兒還有海清河晏的盼頭可言?
寒門出身的朝臣亦對此情狀心知肚明,既知楊不留有意把這條可供抉擇的捷徑堵死,應承一個推波之勢又何嘗不可?
溫如珂抿著嘴看她,實在無從得知這姑娘究竟是從何時起這般算無遺策,但溫家兄弟二人本就陣營相悖,楊不留沒沾著溫家血脈半分的好處,苛責或是敦促的話溫如珂也著實不想說,「興師問罪」的旗搖了兩下也便就此擱下,歸根究底還是憂心楊不留行事至今遭人惦記,提起一口氣又緩緩地壓下去,「大哥派人盯著你的事,你都知道了?」
楊不留一聳肩,未置可否。
倒是庄望餘光瞥著溫如珂,轉身搶了花孔雀的酒壺左一口右一口地暖身子,「尚書大人心中生疑,但是追蹤的本事不到家,跟蹤得時遠時近露了馬腳——」他頓了一下,掀起眼皮剜了想搶回酒壺的玉琳琅一眼,「二公子早就知道?」
「昨天回府上拿些冬裝,無意聽到的。」溫如珂皺了下眉,無意隱瞞,「昭王殿下既然敢拿鶻仁達試探你,想來他應當是知道了你跟阿爾番麗的關係。大哥他起初應當是不信的,但畢竟當初阿爾番麗在府上的時候大哥已經記事,瞞不住。」
陸老闆近來被昭王如此行事作何目的愁苦得快掉頭髮,豎起耳朵聽見溫如珂說起回府時才出聲,拖著凳子往前湊,抻長了脖子問了一句,「二公子,可曾聽到了尚書大人和昭王殿下近來有何打算?」
「事關昭王的話他從未在府上提及過隻言片語,倘不是因著不留跟我溫家淵源頗深,他也不會隨意提起。」溫如珂抱著手臂又是一嘆,擰著眉毛苦大仇深地看了楊不留一眼,「不過……」
楊不留被他這一眼看得心慌,「不過甚麼?」
「大哥他問了我一句,三殿下打算什麼時候迎娶府上那位楊姑娘。」溫如珂臉色一沉,半分念叨的是婚嫁喜事的神色都瞧不出,「我總覺得不對勁……就像是他在等著你跟肅王府的親事落定似的。」
玉琳琅聞言嗤笑,「怎麼著,還打算再栽一次當年未能得逞的方苓舊案不……成——」玉老闆脫口而出的話把自己嚇了一哆嗦,無意識地瞧了庄望一眼,生怕撞了甚麼忌諱。
庄望接著玉琳琅的目光先是一怔,隨即抄起酒壺就要揍他,嘴裡還跟楊不留念叨著,「別聽這野山雞胡咧咧。」
楊不留擺擺手,不以為意地笑起來,「也不好說,懿德太子此去難回,朔方卻未必,拿我的身世做文章一舉兩得,屆時嘉平王和巽南王於他而言不足掛齒,倒也是個辦法。」
溫如珂皺著眉頭,心裡揪成一團,「你別胡來啊。」
身世來歷避無可避,即便沒有實證,總捱不過皇帝猜疑,楊不留沉默了一會兒,眉宇間的笑意淡去,捻搓著指節,良久適才壓抑地嘆了一句,「沒關係,容我想想,先發制人嘛……還來得及。」
沒了分庭抗禮據理力爭的朝會仍舊時不時的吵得像是菜市場,洪光皇帝久不臨朝,昭王許是察覺到這些牆頭草就地倒戈並非好事,意氣昂揚了小半個月就沒了陣勢,小朝會上漸漸尋得了肅王以往眼觀鼻鼻觀心站著念經的趣味,竭盡全力的盡己所能卻不逾越,模糊掉所謂的黨派之別,慨而慷之地擺出一副靜候東宮回朝的架勢。
然而半個月的喧囂已然傳到了華庭殿,其後如何,花公公沒提,洪光皇帝也就權當是為了避嫌。
遮掩著詭異沉寂的水面冰封正在無聲無息地分崩離析。
今年冬天應天府冷得出奇。
京畿興安縣工事落定的城裡先是凍死了不少牲畜,過了些日子又不知道哪兒傳話說凍死的不是豬羊牛而是人,風言風語喧囂塵上,顧隱回京兆府屁股還沒坐熱又得跋山涉水的跑回去,總算是姑且將遍地餓殍的謠傳平息下去。
然而年關將至,京城裡外卻半分喜慶的氣息都未掛起。
慘淡的雲霧陰霾壓得極低,時至大雪當日,西北駐軍八百里加急,戰馬心血耗盡累死在當街,西北斥候滑跌著摔跪在積了薄雪的青石板路上,滿臉是血地驚得路邊拿著糖葫蘆的幼童嚎啕大哭,隨手就把紅果摔在地上,由著途經此處的車輪滾滾碾壓,碎了滿地。
街口的乞丐翹著腳笑作一團,他扒開人群往斥候身上瞄,被人嫌棄地推了一把仍舊沒臉沒皮地往前湊,目光追著那斥候跌跌撞撞地爬起來,隨即落在他右臂上纏著的白色布條,登時瞳孔一震,扭頭鑽出人群,轉眼跑沒了蹤跡。
尋常百姓家並不知情,這白布系身八百里加急,究竟是何震蕩朝堂的消息。
而後半個時辰,卻聞鐘聲轟鳴,餘音久未散去。
喪鐘六聲,太子薨;其後補六聲,為悼長公主遠道和親,葬於西域。
諸榮暻雖有預料,卻全然未曾料及,這一封急報會同時捎回來三個人的死訊。
齊鍾多熬了一個夏秋,一生戎馬,死在耗了他終身的西北邊境。齊老到底是沒能回他心心念念的小橋流水鄉看上哪怕一眼,最後一口氣落在了交託於袁揚的兵符軍令之上,逝去得悄無聲息。
懿德太子初抵西北胸口舊傷就犯了毛病,他費了月余的口舌適才以乎萊爾隱瞞長公主和幼子的死訊為由脅迫西域姑且收斂些意圖不明的試探囂張,又以東宮之名並著兵符在手,替袁揚和顧青顧白好一番鋪陳,末了燈枯油盡,一口血吐了滿襟,再也沒醒過來。
洪光皇帝彷彿瞬息之間被抽盡了氣力,恍惚不知為誰,淚水已然縱橫滿臉。
尹銀花也默默地用袖子擦了擦濕潤的眼角,沉默片刻,覷著諸榮暻神色漸緩,上前攙扶了一把,「皇上,詔昭王殿下和江統領來嗎?」
諸榮暻看了他一眼,目光陰晴不定,末了卻未計較,一字一頓沉聲道,「昭王就不必了,太子的殯葬之事他理該全權承擔,讓他負責罷,需要過問的再來請命便是……你去把江樓叫過來。」
東宮葬禮的這些日子,諸榮暻抱恙難起,連華庭殿都不去了,玄衣衛巡視警戒,金吾衛候在宮城之外,五軍營肅穆地布了整座四方城,像是無聲地攏了一張巨網,將伺機擾亂秩序之徒壓製得不得動彈。
洪光皇帝在這幾日之前,或者準確些說是東宮離京之初,對昭王繼承大統,並非從頭至尾不曾抱一絲希望——即便他得知戶部原本的傾向,甚至察覺過昭王對肅王的狠毒用心。
諸榮暻坐在寢殿里捏著懿德太子臨行前留下的信箋失神,尹銀花幾乎湊到近前通稟他才回過神思來,招手示意,抬眼卻撞見理該暗隨同前往皇陵的江樓沉著臉大步上前,拱了拱手再三措辭,擰著眉道,「皇上,長街當鋪一案,確鑿查明了。」
這幾日太子葬禮,重重宮闕內外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先是太子妃自縊身亡,而後嘉平王巽南王得知父母接連離世高燒不退重病不起,諸熙昏昏沉沉之間一直在念叨著獵場一案是二皇叔刻意陷害,而今……長街當鋪一案又翻出了真相。
皇子嬪妃殉葬本非什麼驚世駭俗之事,更何況太子妃這般託付了兩位郡王殿下主動為之。
但她臨死之前留了封遺書,字字泣血追悔思念——這都是常理之中。
唯獨有一句話落在字裡行間之中扎眼得緊,她似乎在隱忍壓抑著甚麼苦不堪言的話,只是再三提及了一件事,她做出這個決定,似乎是因為昭王殿下前來弔唁同她長談之後所致。
這就值得推敲了。
諸榮暻細細讀了幾次,起初並未盡信。
「京兆府尹那日提審案犯時碰巧聽到了昭王府那兩名在長街當鋪鬧事的侍衛低聲交談,但藉機刑訊卻未得確鑿供述,溫大人便同屬下商議,設了一計。」江樓凝眉,似乎是對於真相之初一言難盡,「適逢太子葬禮,未曾想,昭王府的人當真中計了。」
彼時溫如珂聯絡江樓設計之時,江統領其實不屑一顧,多少有點死馬當活馬醫的意思——京兆府先放出風聲說關押的那兩名昭王府罪犯翻供招認,京兆府宋捕頭當即急奔宮城求見江統領,卻未料在此之際當真來人滅口,被毫無耐心的江樓逮了個正著。
「放出風聲說要翻供的時機太過微妙,昭王殿下大抵是覺得這兩個侍衛貪得無厭,所以想讓親衛周西去給他們些教訓,卻不料落了圈套——」江樓細細數了數近來或有意或無意被翻出來的掩埋的真相,竟也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皇上,昭王殿下他……」
事已至此,顯然已經沒甚麼周旋迴還的餘地了。
諸榮暻抹了一把臉,蒼老衰頹的嘆了口氣,「炡兒入陵之後,讓他回封地去看看吧。」
昭王全然未曾料到幾天的疏漏,事情居然會顛覆到他全然來不及重新掌控的地步——洪光皇帝幾日前的慈父溫情似是隨著懿德太子的軀體一遭葬入了皇陵,他幾個月來為朝堂政務的盡心竭力全然成了白搭的陪襯,諸榮暻憔悴又沉默地看著昭王得知被驅逐離京不甘心地前來據理力爭,渾濁的眸子里儘是無情。
昭王愕然愣住,忽然不確定是哪兒出了問題。
諸榮暻勉強撐著床沿坐直了身子,垂眸睨視著跪在地上拔直身子的昭王諸允煊,恍然間像是看見了二三十年前的自己。
甚至比他還要狠心,不懂蟄伏沉澱,容不得任何於他有礙的人存活於世間。
先是拿捏著秦守之賬簿一事的真相誘使東宮牽連其中,后又買通五軍營侍衛意圖謀害嘉平王和巽南王,而今竟然連太子妃也不放過……
諸榮暻覺得實在乏善可陳。洪光皇帝此前並未覺得他子嗣不豐有何錯處,甚至少了不少儲君紛爭的麻煩,孰料而今卻見長子溫吞命短,次子心狠手辣,三子無心朝局,四子乾脆是個叛黨之伍——放眼望去,寥寥子輩竟然落了個無以為繼的下場。
「周西已認罪伏法,這陣子政務繁瑣,朕多半要親力而為,你總歸無事,回北直隸瞧瞧吧,離了封地許久總歸不妥。」洪光皇帝話說得委婉至極,心裡卻著實不敢在僅存的嘉平王身邊再留下甚麼禍患,迫使他把手裡的江山悉數交由到以殺戮構陷為墊腳石的昭王手裡。諸榮暻沉默半晌,垂下眉眼嘆了口氣,似是為了尋求那麼丁點兒的慰藉一般,問了一個他難得渴求得到否定的問題,「朕聽說,之前肅王去往廣寧府的路上,給他添亂設阻的人不是秦守之,是你……是真的嗎?」
昭王嘴唇微微一動,喉間上下滾了幾遭,抬眼卻望見洪光皇帝一雙凝著絕望肅殺的眸子,一時說不出辯駁的話來。
「朕知道,你是擔心朕像先前待你一般,撤了他的軍職讓他從政,日後也在朝堂之上分一杯羹,所以打算先下手為強,先絕了這後患,朕說的對嗎?」
昭王心頭一緊,臉色慘白不語。
「煊兒,你可曾替你親弟弟、替你的母妃,考慮過分毫?」諸榮暻漠然地看向他,良久,深沉地嘆了口氣。
「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