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籌謀
如吟怔怔的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不覺間已喜極而泣。
她真的回來了。
眉眼間的寧靜平和已是歸元寺受辱之後再不曾有過的。
記憶中模糊又印象深刻的枯槁容顏,緊皺的眉彎,耷拉著的眼皮之下怯懦的羞愧……呵,已然輕舟一去萬重山,與那博山香爐中最後一捧檀香燒的只剩下灰燼。
那紅衣角色女子所言非虛,她確有通天之能,讓含冤含恨而亡的自己,重生到元熙五年,這一年,她還未曾被劉噯當做攀附權貴的東西送到馮丞相的床上,受盡折磨與侮辱;她還未百病纏身心字成灰,望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她而去,龐姨娘送來毒酒之時,她身畔已無一個能用之人……她輕輕合上妝奩,素手揚起,絲帕輕輕從手上滑下,正好跌落在那編了一半的香撰之上。
這一年,大宸的歷史,註定會被改寫。
色相馮郇、薄倖郎君、歹毒姨娘,你們的報應,來的雖晚,卻終究是來了。
灼桃擺了飯,碧荷便打起帘子含笑叫如吟用晚飯,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在暖閣里呆坐了半日,奇妙的境遇讓她心中惴惴,臨闔上眼睛之時,隱約記得那紅衣女子提過什麼代價,如今,卻不甚記得,可無論那代價是什麼,如吟也覺得值了。
她生而溫馴,所有心思皆在那本香撰之上。
落得那般境遇,無外乎蠢笨二字而已。
灼桃與碧荷臉上的笑容仍舊活潑嬌憨,宋媽媽皺著眉看她的目光仍舊慈祥,如吟剛吃下一口脆筍,眼淚已在眼睛中打轉,這樣溫馨的時刻,似乎在後半段艱難人生中再也不曾擁有過。
主僕四人正熱鬧間,朗蕪外卻響起腳步聲,輕浮而急躁,她控制著自己激憤的情緒,用一雙淡然而灰敗的眸子朝著門外看去,那雙寬厚的大手已經打起了帘子,臉上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我來的還真是不湊巧!你們竟已開始用飯了!?」
言辭之間隱有輕薄的怨怪之色。
灼桃碧荷忙迎了上去,殷勤的添筷加飯,伺候著劉噯洗了手,乾淨清爽的在她身畔坐下,如吟屏住了呼吸,盯著他那雙捏起筷子的雙手——就是這雙手,迎她進門,請起方巾,為她畫眉,卻又親自把她送到年過半百的老翁馮郇的床上,親自把她的信仰與尊嚴踩在地上,親手把她送進了十八層地獄——她本是愛潔之人,而那般侮辱,讓她輾轉難眠,抑鬱成疾。
心中念著慘厲過往,如吟的臉上卻是揚起笑容,聲音甚至比平素更溫柔幾分:「書看的如何?這次下場可有把握?」
劉噯夾菜的動作便頓住了,他本就沒什麼胃口,更何況在龐姨娘那裡早用過了飯,再對著這一桌素淡到無味的齋菜真是沒由來的厭煩,乾脆就放了箸,嘆氣:「如吟,我沒有一點兒頭緒,你能幫我……」
如吟打斷劉噯的話,柔聲喚他的字:「淮溫,歷年來的策論,明經我早已替你整理好了,就放在書房,你隨時可以查閱。今年的試題乃是朝中幾位致士的閣老所出,單看其中的儒學大家周閣老平素心繫天下百姓,最講究的莫過於實政二字,而如今恰逢太原府等地大旱……」如吟點到為止,含笑催促道:「時間緊迫,你若無事且去看書吧,毋需陪我。」
端起茶盞,抿了口茶,碧荷已經聞弦音知雅意的打起簾攏送劉噯出門,劉噯得了如吟提點,只覺得茅塞頓開,身上的汗毛都飲了酒一般舒坦,心頭微弱的怪異之感早就被狂喜代替,便連如吟嘴角刻意壓下的一絲冷笑也未曾察覺。
宋媽媽皺眉瞧著如吟坐的筆直的背影,只覺得姑娘似乎更顯沉穩平靜,面對姑爺的時候那般波瀾不驚的態度倒與往常不大一樣,心下甚覺疑惑。
如吟吩咐碧荷研磨,略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在信紙上寫下一排簪花小楷,這封是寫給她兄長慕如鄴的信,因為積年之間,兩家人並無什麼親密來往,所以遣詞造句多有斟酌,用語含蓄恭敬,不長的信如吟倒寫了大半個時辰才擱筆。
寫完了之後便遞給宋媽媽,說明用意。
不期然迎來了宋媽媽詫異又驚喜的詢問:「姑娘怎麼想通了?您終於肯聽老奴話了!跟大爺走的近點兒,姑娘便有了依靠,也不枉老爺夫人的一片苦心了。」
細看來,宋媽媽頗有些老淚縱橫的模樣。
如吟鼻頭一酸,這位兄長並非她的嫡親兄長,而是從宗族裡過繼來的,一為支應門庭不斷了香火,二也為這位繼子能稍稍照拂她一下。
如吟上有兩個兄長,皆夭折了,后又有一個弟弟,竟因為染了天花沒挨過去……於是慕家便只剩如吟孤零零一個,不得已,只能從宗族裡過繼。
因是父母親自挑選,人品自然信得過,便是如吟這兩年來與他不甚親近,逢年過節的時候,他也多有厚禮送來,待她這個幾乎算得上是素未謀面的妹妹,已是不錯。
她自幼便淡漠,後來一頭扎進位香一事之中,待身邊的人不甚上心,便是日日陪伴自己的灼桃、碧荷、老宋媽媽也沒安排個好去處……更何況這個父母過繼而來的陌生兄長。
可重活一遭,她萬萬不會再入往昔那般薄情,劉噯因她之故得了官身之後,她的光景便不大好過,龐姨娘事事壓她一頭,更何況,她本就不是那喜好爭搶之人,於是日子越過越差,這位兄長還曾帶著嫂嫂上門為她撐門面……這一番雪中送炭的情意,如吟如何也忘不了。
而眼下又有一件頂重要的事情,須得要這位兄長代她走一趟,思忖之下,便吩咐碧荷:「你且開了箱籠,把我存下的二十斤沉香找來。」
掌管箱籠鑰匙的碧荷驚訝的望向如吟,二十斤沉香並不是少數目,而姑娘積攢下的又都是沉香中的上品,一直是姑娘珍而重之的寶貝……
詢問的目光並沒有得到如吟的回應,碧荷只覺得自家姑娘注視著自己的目光又沉又冷,像是一泓秋水……雖然姑娘一向沉靜,可碧荷總覺得今日的姑娘似乎與往日不同,惴惴不安的去開了箱籠,灼桃幫著她把收藏的好好的沉香拿到了案上。
如吟轉頭望向宋媽媽,口氣是難得的慎重:「請媽媽把這沉香連帶著信一同送去興元府慕家,須得媽媽親力親外,若假他人之手,如吟心中難安……聽聞媽媽有位侄兒,略識得幾個字,為人再機靈不過,不知媽媽可否叫他來我跟前當差?」
對宋媽媽而言,這已是天大的恩典,狂喜之後,心中的疑慮便更重,望著如吟,慈愛的目光中又夾雜了狐惑:「姑娘這般,到底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