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101李信
在清初有個寫傳奇的,聽說李自成軍中有個李公子,名李炎,他也不知是哪個炎,更不知這位李公子為何人,就據此編出了李岩與紅娘子的故事,編排到最後,李岩為牛金星讒害,云云。李自成軍中的李公子,李炎,就是李雙喜,本名張鼐,是李自成的養子,一度做過李自成的太子。卻被編排成了李岩與紅娘子的李岩。
這位寫傳奇的還得把李岩的前半生編排編排,就把李岩編排成了李精白之子,李精白並沒有一個叫李岩的兒子,只有一個叫李麟孫的兒子,后改名為李栩。這位寫傳奇的把李栩誤看成李信,又編排出李信被逼反,后改名為李岩,就胡亂和李自成軍中的李炎對接上了。結果這段傳奇後來上了正史,所以明末歷史就是一團亂帳。
八十年代,明史權威顧誠首先否定了李信的存在,這個並不是很難,因為各種原始史料里都沒有李信這個人。只是為什麼李信到了李自成軍中又名李岩?這個是《大順史稿》的作者黃衛平後來發現的,就是因為李雙喜又名李炎,在大順軍中人稱李公子,李公子被寫傳奇的借殼上市了。這段史料很難找,因為流賊的史料基本上都湮滅了。
崇禎八年六月十五,西湖書院,院中是雀子的零碎鳥語,屋中是一牆斑駁竹影,「禿子頭上的辮子,假繞道子」,隨著一聲呼喝,啪地一聲,厚厚的《潁州志》被從床頭扔上了書桌。劉洪起在《潁州志》上看到了兵家必爭之地幾個字,立時就不耐煩起來,這句廢話見於各種庸才讀物中,徐州是兵家必爭之地,洛陽是兵家必爭之地,濟南是兵家必爭之地,南京是兵家必爭之地,天下處處都是兵家必爭的。
接著,劉洪起從床頭抄起一本《警世通言》,從目錄檢索到《況太守巧斷死孩兒》,溫習了起來。《警世通言》的作者馮夢龍此時還沒死,只是一生不得志,入國子監比李栩還晚了兩年,入國子監時已五十七歲矣。劉洪起將來也沒有接見老頭的慾望,他寧願去尋找《醒世姻緣傳》的作者西周生。當然《醒世姻緣傳》是清初的作品。《醒世姻緣傳》用的是方言,三言二拍用的是官話,就是普通話。《醒世姻緣傳》上的方言通行北方几省,並不象《海上花》那種方言,出了上海就沒人能看懂。北方方言由明代傳承到當代,比如《醒世姻緣傳》上的韶道一詞,你說是明代山東方言,但在當代皖北地區也說這個詞。所以《醒世姻緣傳》的方言是跨越時空的,而象三言二拍里的那種官話價值不大。當然,更無價值的是文言文小說。這是從歷史價值上來說,從文學價值上說,三言二拍玩不動細節,只能玩大情節,婦女被拐賣了,孿生兄弟如何了,這就是大情節,因為老百姓只看情節,不注重細節,所以三言二拍比《醒世姻緣傳》名氣大。什麼是細節,在《醒世姻緣傳》當中,薛教授對龍氏說,你臉上有灰,你過來,我幫你擦擦,你再過來一點,龍氏扭捏著過去了,結果挨了薛教授一個大巴掌。龍氏立時撒潑,說我要是不撒你家的面,潑你家的米,豁鄧得你家過不成,我就不是姓龍的閨女。這就是細節,生活細節和語言細節,豁鄧得你家過不成就是語言細節。三言二拍那種東西是玩不動細節的,無論是生活細節還是語言細節,都玩不動,他只能玩大情節,船上遇到賊了,婦女被拐了,但生活細節支撐不起來,語言也支撐不起來。
溫習完了《況太守巧斷死孩兒》,劉洪起又在目錄里翻找,試圖找出火燒紅蓮寺之類的東西,結果他失望了。他胡亂翻開一頁,只見上面道,有詩為證,接著便是一首打油寺。劉洪起皺了皺眉,這個古典小說,一到抒情時,因為抒不好,便是有詩為證,以打油詩代替抒情。這時,劉洪起看到書上一句話:唐朝有個舉人。「啪」地一聲,劉洪起合上書本,罵道:「唐朝有個毛的舉人」,又是啪地一聲,《警世通言》也飛上了桌子。
忽地外頭有人道:「我在外頭支愣著耳朵聽了半晌,你這兩片嘴,巴嗒啥哩?」,接著,李栩和一個少年進了屋。劉洪起連忙從床上起身,招呼道:「李先生,劉公子」。李栩身後的少年名劉體仁,是清初的詩人和書畫家,實際上詩人和書畫家都是虛的,關鍵在於你有沒有考中進士,你中了進士,不是詩人也是詩人,會兩筆塗鴨也就是書畫家了,否則你水平再高也沒人捧場。如果實在考中不了進士,還有一途成名,就是玩名妓,明末四公子路線,只是這個路線怕是比考進士還難,考進士每三年取中三百個,靠玩妓女,一年能玩成名幾個?後來劉體仁走的是科舉路線。你象國畫那個東西,齊白石會畫蝦,王朔說他只會畫蝦是不對的,人家還會畫別的,但主要是畫蝦。哪個縣文化館里也能挑出三兩個這種人,他是畫驢專業戶,他是畫狗專業戶,誰比誰差,誰比誰強?你抽象派寫意派有什麼評判標準?標準就是有沒有人捧。
潁州劉家重視教育,在清代,劉體仁的叔父劉廷石的三個兒子,一門三舉人,堂兄弟劉體謙一門三進士,還是在順治十六年的會試上叔侄三個同時取中。潁州劉家,張家,李家相互之間都有姻親,都是軍戶出身。劉體仁是張鶴鳴的重外孫,劉體仁的父親劉廷傳又是李栩的表哥。
這時,劉體仁道:「天熱得吃不住,先生錯些時再走」,李栩也道:「路上賊寇多,存住氣,暫且安生不要回你那中州危疆」。劉洪起搖頭道:「時艱方切,寨中還待我去撐持,也只有和世道破上了,破命地干」。李栩嘆道:「效死危疆,犬馬寸心,是個心氣高的。先生相形之下,學生就不僅是遠愧前賢了」。劉洪起看向劉體仁,問道:「多大了?長得真耐煩人」。
李栩代答道:「十八了,一晃,齊忽忽都長大了,是個扭勁子,抓尖要強。才將磨磨曲曲央我來尋你,我說先生在讀書,撈不到跟你出去玩,要跟先生學文習武」。劉洪起苦笑道:「我這爛眼子還怪肯招灰,我一個老童生會做啥文章?」。
正說到這,劉體仁已將幾張信箋奉上,劉洪起接過一看,只見第一張信箋上寫道:野處寡新友,良辰多遠情,云云。劉洪起苦笑道,高看我了。劉體仁道,先生好歹評說幾句。
劉洪起只得垂首思索,想了片刻,他道:「詩思簡,一句詩若是一秒還未讀通,便非佳作」。劉體仁聞言遲疑道,敢問先生何為一秒?劉洪起道:「脈動一下為一秒。目之所及,一句詩若是一秒還未掃通,便非佳作,如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如廖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皆是一秒可掃完一句,若是掃不完,便是句中有遲滯處,違了詩言簡之要旨」。
劉體仁道:「敢問先生一秒讀通的是意,還是字?」。劉洪起道:「一秒讀通的是表意,也就是表面意思,表意要簡,故國三千里表面意思就很簡,你那野處寡新友,表意不簡,一秒思量不通表意,表意不簡,詩意難續」。
李栩在一旁奇道:「先生之說大奇,細想量卻也別有道理,廖落古行宮一句怕是一目之下難以掃通,愚見,只因這個廖字所礙」。
劉洪起笑道:「我也是瞎說,若是筆畫所阻則另論,另有一種白作大白話,便是一秒掃通了,只有表意卻無詩意,也不在此中」。說罷,劉洪起又垂頭看了看信箋,道:「這句好,一秒掃得通,猛士豈無志,揮戈難再追」。
竹影漸由牆上落到地上,三人已言說了良久。劉洪起將一桿毛筆搖搖停停,塗塗改改,不知在斟酌著什麼。這時他起身道,有污尊目。李栩與劉體仁便湊了上去,看不多時,二人不禁笑了起來。只見紙上將幾首宋詞中的語句對調,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變成了月上黃昏后,人約柳梢頭。春水碧如天,畫船聽雨眠,被倒裝成了春水聽雨眠,畫船碧如天。
李栩抬頭愕然道,先生耍得是甚把戲?
劉洪起道:「耍得不好,沒工夫細耍,簡而言之,任意一首詞,將首句第三詞與末句第一詞對調,或將第二句第一詞與第三句第二詞對調,一字不增一字不減,只對調詞句,或可使詞意不減。此非寄興天真之時,我沒工夫細耍,見笑見笑」。
劉體仁問道,先生何意?劉洪起道:「詞,以堆砌詞澡為文字遊戲,其詞澡如柳,煙,月,江南,斷腸,將華麗詞澡堆砌成作。從來只有臭詩而無孬詞,只因填詞皆用華麗詞澡,它便孬不起來,它怎麼填也填不孬填不臭,士大夫蜂擁趨之焉。因是堆砌之作,因此一作之中的詞澡可對調,或仍為佳作,詩卻不是這般」。
李栩與劉體仁聞言仍是不解。劉洪起道:「你二人若不信,可任意尋一首詞,將詞澡對調拼兌,或是第一句第三詞與第五句第一詞對調,或是第二句第一詞與第一句第二詞對調,一字不添,一字不刪,八個十個詞澡對調后仍能成作,詞意或超原作」。
李栩自語道:「也要切合格律方好」。劉洪起鄙視道:「正因如此,詞方是形式主義登峰造極之垃圾,格律為甚?詩詞憑的是意境還是格律?雙重形式主義,遣詞形式主義,格律形式主義」。
劉體仁問道,啥叫形式主義?李栩心道,罪過罪過,這裡可是歐陽修所創的西湖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