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貴女
賢良淑德一輩子,有什麼用。
丫鬟爬床、妃嬪欺壓,一手扶起來的皇帝廢了她。
長孫鈺道,「莫怪朕心狠,且不說你治不了六宮,便是你那位統率三軍的兄長,朕也留你不得。」
外戚干政,古來有之,可他長孫鈺想過沒有,若非她雲韶,兄長如何會助他,奪嫡時沒有這軍中臂助,哪輪到他登位。
不過是狡兔死、走狗烹。
「你想利用我召哥哥回京,好設下埋伏,殺了他?」
長孫鈺含笑不語,溫文爾雅的模樣一時令她恍惚。
想當初,她就是被這笑容迷惑——瞎了眼!
「韶兒,你我總算有些情分在,你若肯勸你兄長交出兵權,朕也許……」
「做夢!」雲韶冷笑,「當初對付四皇子,我把整個平南侯府賠進去,爹戰死沙場,祖母抑鬱而終,你欠我雲家的何止這兩條命?如今你還想要我兄長性命,妄想!」
素來溫婉的皇后拔下發簪,長孫鈺大驚退後,「你要做什麼?護駕!」
旁人只知皇后賢德,長孫鈺卻知她有副好身手,昔年四哥死士圍攻,她一人一劍擋在前面,二十三名死士無一生還,她的手筋也在那戰中挑斷,無法執劍。
雲韶看著男人驚恐神色,目光輕蔑,「長孫鈺,你欠我的遲早要還,雖然我看不見這天,但云家一息尚存,你休想安生!」
發簪狠插,血流如注。
好在是練過武的,雲韶一擊即中,沒有承受多大痛苦。臨死之前她的眼睛直直望著他,長孫鈺心底發寒,避了開。
「鈺哥哥,大姐姐這是死了麽?」
「死了,這下怎麼辦。如果叫雲深知道……」
「別擔心,還有妾呢,雲深也是妾的哥哥……」
如遭雷擊,雲韶努力想去看清女人長相,眼皮卻沉得要命。
她早該想到的,杜衡一戰父親全軍覆沒,必有內奸,可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雲家自己人。
是誰,二房還是三房?
雲韶攥緊手指,意識陷入無盡黑暗,她這一生端莊賢淑、才德兼備,卻活成一個天大笑話,她不甘,她不甘!
……
「小姐、小姐!」
「小姐醒醒,別嚇金菊呀!」
「不能再等了,拿手信兒回侯府,就說小姐——」
聲音戛止,雲韶睜開眼,兩個打小伺候的丫鬟齊齊愣住。
「小姐,你可醒了!」金菊撲上來哭道,「謝天謝地,我跟青荷姐姐都擔心死了!」
青荷稍顯沉穩,定定神道,「小姐,請您拿個主意吧,昌平郡主把四門封死,不讓奴婢們外傳消息,現下貴女們都在苑中侯著,那個、那人也在,還請小姐示下。」
「青荷姐姐,小姐才受了驚嚇,這……」金菊欲勸,雲韶淡靜的目光在二女臉上一掃,問道,「現在什麼年歲。」
二女面面相覷。
青荷道,「回小姐,今年乾正三十五年。」
乾正三十五年,是她十三歲那年。
雲韶閉了閉眼,也就是那年她在昌平郡主府落水被外男救起,毀了名聲,而後六皇子長孫鈺求娶,她感激下嫁,全力扶持,最終落得自盡身亡。
「小姐,您還好吧?」
雲韶轉目,突地一笑,「為何不好。」她這一笑如雲開月破,整張小臉都生動起來。
青荷心裡一突,直覺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又見小姐抬了手,「去把那件蘇綉曳地描花百褶裙取來,金菊,打水,我要沐浴。」
兩個丫鬟雖有疑惑依言而行。
雲韶赤足入桶,慢慢將身子沉下,暖流漫過肩頭,她唇邊溢出滿意嘆息。
回來了……
十三歲那年,正是一切伊始。
昌平郡主府,貴女們茶吃了幾杯,糕點空了數盤,都有些不耐煩。竊竊私語的聲音漸響,其中一個便是北安侯的二小姐江瑤素。
江家與雲家歷來不對付,兩個兒女也有樣學樣。江瑤素看不慣雲韶惺惺作態,雲韶也厭她屢給自己找麻煩。此時雲韶遭難,最高興的莫過於她。
「呵呵,你們是沒見著,那雲韶被薛桓救起時渾身濕透,真是什麼臉都讓她丟盡了!」
「什麼,竟是真的?可雲家小姐不是會武,怎會突然落水?」
「誰知道呢,也許人家對薛公子一見鍾情,施的詭計呢?」
「瑤素姐姐說得對,平日里看著溫賢大方,哪曉得會做這等事。換了我呀,寧可死在塘子里也不叫陌生男子碰我身子!」
「她怎還有臉活下來……」
你一言我一語,多是幸災樂禍。
這裡邊平日與雲韶交好的大有人在,但一到落難,人人奚落,也真是人心不古。
屋苑門外,雲韶制止了氣得不輕的金菊,正要進去,突聽得一個意外聲音道,「各位少說兩句吧,雲韶蒙難已是不幸,我等身為世家女,豈可如坊間婦道人長短。」
這是謝知微,謝相爺家的獨女,矜持自傲,美貌無雙,與雲韶並稱京中才女。只因雲韶出身將門,能文善武,所以奪了魁首的位置,這些年更是處處壓她一頭。
倒是沒想到她會替她說話,雲韶妙目一轉,推開屋子。
滿堂皆驚。
只瞧來人一身蘇綉曳地描花百褶裙,頭挽朝陽五鳳髻,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搖插在發間,隨她走動輕搖慢墜,當真艷麗逼人不可直視。
江瑤素揉揉眼,心道這女人怕不是瘋了,才失了身,竟打扮得這般光彩。
謝知微眉尖輕蹙,移開目光飲茶。
雲韶在丫鬟攙扶下慢慢向正坐走去,昌平郡主見了她忙迎起身,關切道,「韶兒,你可好些了?」
雲韶施施然行禮,「謝郡主掛懷,雲韶已無大礙,還請郡主寬心。」說罷在右首處坐下,端起茶來,絕口不提薛桓一事。
昌平郡主大是尷尬,她不主動問,她也不好說,只得使個眼色。一向交好的小姐開口,「雲韶妹妹,救你那人在外面候著,你是否——」
「姐姐莫要說笑,哪裡有人救我。」雲韶放下茶杯,「你說得莫非是那輕薄我的賊子?正好,我也想見一見他。」
輕薄?賊子?
眾女一呆,明明是你的救命恩人,怎麼要說成賊人?
可旁人不懂,昌平郡主立刻領會。
一時犯了難。
雲韶擺明是要犧牲薛桓保全清譽,但這薛桓是新科榜眼,又怎能隨意處置。
昌平郡主遲遲不發聲,雲韶低眉飲茶,冷笑。
當年出此事端,昌平郡主封鎖消息,看似為她好,最後還是傳揚開。當時京里一片罵聲,都說她雲家忘恩負義,卻沒誰想一想她閨閣女兒被外男碰觸,除了嫁給薛桓,再無第二條路。
大夏男女之防頗嚴,那段日子云韶舉步維艱,如果不是長孫鈺突然求娶,她也不會感激傾心,更不會死心塌地幫他。
如今重來,雲韶索性把這難題丟給她,反正人在你昌平郡主府出的事,你總要給個交代。
昌平不語,薛桓倒是等不住了,自請求見。
昌平默然允了,薛桓入堂,眾人暗道好一個風度翩翩的玉面郎。
他目不斜視,對著雲韶一揖到地,「雲小姐,薛桓冒犯,還請恕罪。」
「你要請罪?」
「正是。」
「好。」雲韶忽將手中茶水潑出。
嘩啦。
玉面公子變成落湯雞。
薛桓臉上怒氣一閃而過,強忍道,「雲小姐可是出夠氣了?」
「不夠。」雲韶輕笑,直接將茶杯擲出。
她練過武,那杯子硬生生砸中額間,鮮血頓淌。
堂中寂靜,貴女都被這場面駭住了,那薛桓也呆上一呆,喝道,「雲韶,你不要太過分!」
雲韶慢條斯理道,「哦?不是你要請罪的嗎,怎麼,如今後悔了?」
「你!」
薛桓氣結,誰不知道請罪是虛詞,這女子竟當真?
江瑤素看不過眼,幫腔,「雲韶你夠了,你的命可是薛公子救的!」
「是嗎?我可沒叫他救。」雲韶淡淡道,「當日塘邊,我的婢女都在,就算沒有她們,郡主府懂水性的丫頭、婆子也不少,如何輪得到一個外男動手。」
這些也是她後來才想明白,當日落水,雲韶記得並不清楚,只知道吃過午茶腦子暈沉,有人提議到池邊解暑,她瞧著水面波粼,彷彿有巨大旋渦吸引般一頭栽下。那時候花園的貴女甚多,隨行丫頭婆子少說十幾個,怎麼就那麼巧,讓薛桓救了她?
可惜上一世愚鈍,以為封鎖消息就沒再查,現在看來處處疑點,說不定有人背後設局。
廳中寂靜,薛桓無言以對,貴女們也紛紛點頭,覺得這說法有幾分道理。
雲韶垂了目,轉向昌平,「郡主,雲韶雖沒品級在身,但也不敢污平南侯府聲譽,還請郡主做主,還雲韶一個公道。」
昌平好生為難。
雲韶這話極是厲害,前面說「郡主府懂水性的丫頭婆子不少」,便在暗指她救援不力,後面抬出平南侯府來,更容不得她拒絕。
但薛桓是朝臣,她區區一介郡主,哪有權利來處置他。
昌平一時好生懊悔,辦什麼賞花宴,請什麼榜眼解謎,人沒籠絡到,還把自己搭進去。
郡主不語,雲韶便等著。
她知道昌平沒膽子處置薛桓,也知道人多口雜這件事遮掩不住。但要傳,就必得是薛桓輕薄於她,而這個口實必須從昌平郡主嘴裡出。
果然,昌平考量好一陣開口,「韶兒,這件事說來也有我昌平的過錯,薛榜眼年輕氣盛一時著急,想必沒顧全,你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他一回。」
她說饒,便已承認是薛桓過錯。
雲韶抬眼道,「郡主說饒,雲韶自當從命。」她望向薛桓,「薛榜眼,此次你莽撞輕浮,姑娘不與你計較,但盼你日後謹記聖賢教誨,莫要再犯。」
薛桓張口欲辯,在昌平的示意下只得忍回。
「多謝雲小姐。」
「對了郡主,韶兒身子還有些不適,先走一步。」雲韶起身,昌平忙握住她手,親切道,「既不舒服,那可要好生歇息,來,我送送你。」
貴女們眼瞅著昌平把人送出府,一口一個姐姐妹妹,好似親姐妹般,都傻了眼。尤其江瑤素,還沒想明白呢這分明是雲韶失身落水,怎就變成大度饒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