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馬騮病
說起來,我還挺嘚瑟的。
我出生的時候備受街坊關注,因為那天有個女人在船上生孩子的事兒,在那個不大的幾條自然村組成的大隊里傳開了,而且後來還越傳越神乎,有幾個年紀比較大的婦人當時也在船上,他們傳出去這麼一條匪夷所思的信息:
當那個要生產的女人喊著叫著,女醫生帶著一班人趕著接生,年輕些的,腿腳便利的,沒見過人生產的那個後生,都跑去看看熱鬧。老人一來腿腳不便,二來也知道生孩子怎麼回事於是也沒有那個好奇勁兒,再說了,她們著實為那個女人羞得慌:生產那麼不好看的事兒,還讓人看著,多臊。
就在她們有想去看熱鬧的心,沒看熱鬧的力,只好在座位上安端坐著的時候,她們看到從孤島的樹林里蹦出來一隻渾身黃毛的大馬騮,那馬騮哧溜一下飛騰到半空中。它好像還戴著一頂綠底絲綉,鑲一溜金黃寶石的官帽子,在大天光的照耀下金黃金黃的特別耀眼。它踩著一團白色的雲,抓耳撓腮,活蹦亂跳地,從天上下來,然後呼一聲輕輕地跳到船沿,單腳獨立,又用手往額頭搭個涼棚狀,往人群那瞅幾眼,好像還嘻嘻笑了幾聲,就往船艙人群那裡躥。
當時只有一個老婦人看到,她就用胳膊捅一捅旁邊那個打盹的鄰居,說,你看,那有隻馬騮,穿衣戴帽的,不知道從哪裡來的。
那打盹的鄰座,使勁睜開眼,四處瞅瞅,全是人,都圍著那生孩子的帳篷轉,就說,我可沒見什麼馬騮,大江中間,哪裡來一隻馬騮?
那據說看見了馬騮的女人說,嗨,我真看見了。還鑽到那堆人裡邊去了。
那鄰座的女人困勁沒解,不耐煩了,也不想跟她的鄰居再爭辯,就說,哦,是,是有一個像馬騮的東西晃了一下。我還以為是哪個調皮的人兒王呢。說完就繼續再閉上眼睛。
從那以後,有人就跟我父親說,你們家孩子出世的時候,有一隻大馬騮從天而降,鑽到你老婆肚子去了,你老婆生的就是這隻馬騮。
我父親原本不相信那些偶爾說我是只馬騮之類的話,但是他又有點質疑他自己的物種以及染色體,於是總是借幫我洗澡的時候偷看我的尾龍骨那裡,看看我是不是會慢慢長出一條尾巴來。
到了我三歲的時候,我父親倒是放心了,因為我沒有長出尾巴來。這也就證明了那些傳我是馬騮托生的女人,完全是胡說八道,完全是牽強附會地給那個尷尬的出生事故增加點傳奇色彩而已。
如果硬要說我有點馬騮特徵的話,那應該是我特能爬樹這一點了。不過這個技能在我五歲之前,也不是特別明顯,所以,不在這裡詳細描述了。
我父親默默地謝過那些善意的傳奇,在她們繼續幫我做傳的時候,自己也以沉默來承認:我是馬騮托生的。
在溫碧戌,就是我的弟弟出生之前,我父親的心思主要在我身上。除了去學校教書,他還自學理髮,雖然那個時代在農村,理髮這門職業,是不需要學習的。
溫碧戌就是在我父親熱衷於給我理髮的那段時間出生的。
他只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不到一個月,就走了。
據說他生下來就不哭不鬧,眼睛從來不睜開,出生之後放保溫箱,後來醫生說,你們快給不起醫療費了,而且我看這孩子也沒什麼起色,你們還是快抱回家去吧。
我母親哭紅了雙眼,但是也沒有別的什麼辦法了,只好抱著弟弟回家。
有一天我父親又幫我理髮,那時候我的頭髮已經短到不能再短了,村裡的小孩開始叫我小光頭。父親讓我坐在院子的凳子上,我坐上去的時候,看到腳下的泥地上有一堆剪掉的頭髮。
一面鏡子掛在竹籬笆上,照出我那張又臟又瘦的臉。
我不知道是被自己嚇哭了,還是被什麼東西給嚇到了,總之那天理完髮,我就發起燒來。當時我祖母抱怨我父親,說,小孩理髮的日子得講究講究,不能隨便就給他剪頭髮。你看,這下好了,不知道是碰到什麼污穢的東西,還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了。
我很確定,我是看見了弟弟對我笑,跟我說過話的。
弟弟渾身淤黑,就站在我的床邊。那時我跟父母睡一張床。床底下放著一隻香爐,香爐是敬奉給床頭娘娘或者叫做床頭媽之類的神靈的,據說有床頭娘娘在,孩子才不會掉下床,或者在睡覺的時候收到驚嚇而做噩夢,床頭娘娘的勢力範圍通常也超出床上床下,還會管著所有小孩出沒的地方。
我記得我的弟弟,站在床邊,床頭娘娘坐在蚊帳頂上打鞦韆。
弟弟叫我:哥哥。。。。。。
我迷迷糊糊地回答他:弟弟。。。。。。
弟弟:你陪我玩。。。。。。
我迷迷糊糊,有氣無力地說:我好累。。。。。。
弟弟:你起來,陪我玩。。。。。。
我看見弟弟不開心,於是拚命想坐起來,但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我:弟弟。。。。。。
祖母給我端來一碗草藥茶,說:弟弟,弟弟!不要叫弟弟了!
等我喝完那碗茶,祖母對來看我的父親說,把那孩子的衣服,都燒了,鞋子也燒了。說完就嘆了一口氣。
我又聽到我母親在房門帘子外面嗚嗚嗚地哭,父親走出去,輕聲說了一些話,然後母親就收住哭泣,好像是坐下來,又用力地吸鼻子。
我弟弟每天都來看我,讓我陪他玩,可是我就是起不來。有一天,接生婆五妹來了,她一陣大風似的掀開帘子,我感到那股氣流,把我弟弟卷到床尾去。
她摸摸我的額頭,,又拿起我的手腕摸了一下,問我祖母:他開口吃東西不吃東西?
我祖母大概說我只喝一些稀飯之類的。
五妹看了看床底下那香爐,用手指點了一點香灰,兩隻手指來回磨一下,抬起身子,對我祖母說,床頭娘不舒爽誒。
祖母點點頭,說,衝撞床頭娘了。
五妹說,床頭娘說要我們做點功夫。
說完就和祖母跑到外面大廳去。
我看見弟弟很害怕的臉,他慢慢向床頭靠近,說,哥哥。。。。。。
我又迷迷糊糊地回答:弟弟。。。。。。
後來祖母在床底下燒香,燒了紙,跪在床邊,又用嘴唇囁囁地念了好多一些話,還把一碗上面燒了香灰的米留在那裡。接著我又喝了幾天五妹的藥茶,燒,退了。
弟弟再也沒有進過房間。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自個兒玩,弟弟不知道從哪裡跑過來,叫我:哥哥。。。。。。
我穿著開襠褲,***碰到地上的泥巴,手裡抓著一撮雞屎,往嘴裡放,弟弟吞吞口水,看著我。弟弟說,哥哥。。。。。。
我的嘴巴塞進雞屎,難吃得要死,就想吐出來,我口齒不清地回答:弟弟。。。。。。
這時候祖母從屋子裡跑出來,拿著我的一隻鞋子,氣勢洶洶地走到我面前,用鞋底使勁兒拍我的嘴巴,說:還叫弟弟!還叫弟弟!還叫!沒有弟弟!沒有弟弟!
後來弟弟就不來找我了。
我就哭了。
原先祖母以為我只是被揍才哭,後來發現我每天早起哭,晚睡哭,吃飯哭,吃飽了哭,餓肚子哭,洗澡哭,穿衣服哭,抱著哭,不抱也哭,總之一天之中不哭的時間少得可憐。尤其是晚上,我睡著睡著就哭起來。
我父親和母親都被我哭煩了,父親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母親因為總是見不著父親的人,就跟他吵起來,而且吵得越來越凶。
母親威脅我,說要送我到外公外婆那裡去,讓我哭個夠。
我哭得更傷心,拒絕他們給我喂的任何東西。
過了一段時間,我的頭髮開始變黃,臉也變得黃黃的,然後就開始掉頭髮,掉的沒剩幾根了,稀稀疏疏的頭髮,長在一張瘦不拉幾的小臉上,村子里的人看見我,都說,這孩子長著長著,越來越像一猴子了。
祖父那時候開著一麻將館,開了大概有十多年的樣子,店面在離家三里地遠,晚上通常也就住在店裡,所以很少回來。
有一天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他從店裡慢慢踱著步回家,回到院子門口,忽然看見院子里坐著一隻馬騮,嚇了一跳,大聲地對屋子裡的人說,馬騮精,吃只馬騮治好病!
祖母被他這麼一喊,拍著大腿,頓悟過來的樣子,說,哎呀,是啊,怎麼沒想到這是馬騮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