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襄陽落日
現在已經是12月了,雖然天氣已經快要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但對於北面城牆上負責守衛的這些士兵們來說,城外的威脅遠比無孔不入的寒冷空氣更為可怕。
為了防止城外游曳的敵人騎兵將暗箭射上城樓,這些衣衫襤褸的守衛者甚至連火盆都不敢點燃,只能狠勁搓著自麻衣中伸出的雙手,在盯著城牆下燈火的同時顫抖著跺著雙腳。
不捨得抿了一口葫蘆中僅剩的劣酒,這個上半身套了一層還沒硝制好的獸皮簡陋圍成的護甲,腰間用麻繩做成的腰帶上掛了一柄單刀,腳踩一隻靴子和草鞋的守衛者狠狠的抓了抓自己油膩的頭髮,一步便跨越了五六級台階躍上城樓,朝著那幾個委頓在地的兵卒大聲斥罵道:
「你們這些扶不起的混蛋,竟然敢在這裡偷懶!」
幾可稱為衣不蔽體的兵卒們慌忙站起,兩個聚在一起吸著煙葉,已是不惑之年的兵卒更是忙亂到連自己的兵器都不慎跌落在了地上。
以有神的雙眼掃視著守衛這段城牆的兵卒,看著他們枯瘦的身軀和起不到什麼作用的『護甲』,他也只能在心裡嘆了口氣,將語氣微微放緩說道:
「現在那些韃子在城外已經建好了護牆,在白天隨時都可以窺探我們城內的虛實,你們如此懈怠,若是敵人趁夜偷襲又要如何?!」
面前之人俯首躬身應命,但這位巡查的指揮使卻知道,長久的圍困已經讓他們的心志消磨殆盡,唯一能支撐他們在這裡繼續堅持下去的,一是對於一旦破城,所有人都會被屠殺殆盡的恐懼,至於第二……,站在樓梯上,他遠望著城中心的那座府邸,那根擎天之柱已是所有人心中最後的希望了。
聽著在北風中呼呼響動的旗幟聲,這位深受大恩的指揮使忽的潸然淚下,他飛快的抹去了眼淚,沒有讓任何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只是在之前內心中蔓延滋長的想法卻再也無可抑制的冒出來:「現在他已是古稀之年,這襄陽城真的還能守得住嗎?!」
這樣的疑問在這座孤城中早已蔓延開來,但當那個厚重挺拔的身影出現在人前的時候,他們便不會失去信心!
夜深了,整塊戰場上都陷入了相對的平靜中,除了那些巡查的哨探和坐在椅子上埋頭苦思的將領,絕大多數人都已經陷入了寧靜的睡夢之中,這片刻的安寧對他們來說也是相當珍貴的。
例外自然也是有的,不論是城內還是城外,被驅使的工匠們依舊在辛勤的打造著各種兵器裝備,雖然不論是物質的供給還是工匠的數量都有十倍以上的差距,但城內人的精神倒是比城外那些匠戶要好上很多。
在城西側的一片空地上,熊熊燃燒的鐵爐正為周圍提供熱量,作為軍事重地,這裡本不該讓無關人員靠近,但是長久的圍困也讓軍法變得鬆懈起來,一些資深將士便在冬天來臨之際在靠近火爐的地方找了個地方休息。至於那些叮叮噹噹的打鐵聲,對這些疲倦至極,又有功力在身的人來說,封閉聽覺也算不上什麼難題。
只是在最近的一個月,這座鐵爐的方圓50米卻是渺無人跡,再也沒有人願意在那個小子執掌的鐵鎚旁邊睡覺了。
如果是平常的鐵匠,即使他們的敲擊聲再大,這些擁有一定內功功底的人也可以通過封閉穴道來擋住雜音,但是自從這個蒙受城主親自傳授的小子開始由幫工轉為一名正式的鐵匠之後,他在敲擊那些燒紅的鐵塊時便不自覺的帶上了一絲內力,這樣的聲音就已經不是一般的武人所能無視的了。
看在他和城主的關係和辛勤工作的份上,絕大多數人也就只是換了個地方睡覺,幾個武家的部曲想要尋釁滋事,結果被他手上的鎚子打中穴道之後,也就沒人再來多事了。
巡查完防線的指揮使也來到了這片區域,現在已近雞鳴之時,絕大多數工匠也已經支撐不住去休息了,但是在這座小火爐旁的鐵砧上,一根燒紅的鐵棒依舊在不斷的被捶打著。
「小岳,別打了,城主讓我通知你,這一旬的早課就不用去他那裡了,只需要你自己好好修行內功即可,等到韃子的這一輪攻勢結束之後再說。」
「我知道了……謝謝。」稍稍頓了一頓,一句低沉的回應從被火爐的光亮照著光暗分明的身影傳出,深知面前的這個少年人就是這種沉默寡言的人,他也不以為杵著自顧自的離去了。
堅持將最後一輪敲擊做完,這個被稱為小岳,看樣子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終於將視線從燒紅的鐵塊上抬了起來,將其放入旁邊的水缸中淬火。
這一輪工序結束之後,這把粗劣打造的鐵刀就可以送上戰場了。雖然它低劣的材質讓其不可能在戰場上使用太久,但它的主人會比這把兵器更早夭折,也就沒有什麼關係了。
用冷水洗了洗臉,這個叫小岳的年輕人便坐在了火爐旁邊的一張草席上,雖然日出之時便要重新開工,但他依舊不能放下對內功的修習。
盤腿坐好,這個身高五尺六寸,全身肌肉的年輕人在深呼吸數次之後便閉上了雙眼,在經歷了無數次的練習之後,他已經能在睡夢中讓體內真氣自然而然的順著經脈來迴流轉了。
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整座城市便再次活動了起來,換崗的士卒們代替守夜人踏上了城牆,他們接過對方手裡的兵器,套上簡陋不堪的鎧甲,緊張的看著城牆外同樣冒起炊煙的敵方營地。
作為一名打造修補兵器的工匠,小岳在朝食之後自然要繼續工作,雖然敵人目前還沒有開始大規模的攻城,但白日里的多次試探依舊讓兵器損耗嚴重,只能讓城內僅剩的數十名工匠抓緊修補。
時間就這麼一天一天的過去,敵軍一直沒有正式攻城,只是將這襄陽城徹底圍死,卻是在日夜進攻隔江而望的樊城,金鼓聲日夜可聞,讓這座孤城中的人們愈發的心驚膽戰。
再過兩天,便是正月初一,只是這座沒有了援救的孤城也沒有那個心氣和足夠的物資去慶祝新年了,只有在城市中心的城主府邸外面,幾個面目不像中原人的僕役正在張貼年畫,更換桃符。
對小岳來說,雖然在這異鄉之地已經生活了近五年,也算是有了一些歸屬感,但自從將經文獻給郭大俠,得蒙對方傳授之後,他便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內功的修習中,除了被叫過去參與家宴以外,他之修行一日不敢間斷。
在飽含內力的規律打鐵聲中,一個黑臉壯漢步履穩健的朝著這裡邁步過來,他的手上還拿了一個塗了漆的食盒。
雖然打鐵聲隨著距離的靠近變得越來越刺耳,但這個壯漢卻是毫無異樣,在遠處細細的觀察了他的動作之後滿意的點了點頭,將食盒向著對方遞了過去。
「大郎,這般耗損內氣,也就你能支撐這麼長時間了!」
停下鎚子,小岳見著熟人便是笑著將食盒接過,他知道內中一定是夫人送過來的餛飩。
「娘要讓我告訴你趕緊把它們下了一吃,不然味道可就不好了!」小岳殷勤的與對方交談了幾句,在保證自己一定會去準時拜年之後,這位也是來檢查他內功修為的守將便離開了,現在的城防全靠他才能維持士氣。
悵然若失的掀開了食盒,小岳知道,這樣的日子已經沒有幾天了!
年一過,城中守軍的士氣便無可抑制的朝著深淵滑落,尤其是在得知樊城被攻破之後遭到屠城,城中人心便迅速朝著兩極分化。
「朝廷的救援一直沒來,那個奸相是真的要看著我們被殺光嗎?!」
「這座城是守不住了,不過我聽說我們這些工匠不會被直接殺死,而是會被收入后營作為匠奴,那樣好歹也能活下來……」
耳聰目明的聽著遠處的議論,在功聚雙耳的情況下,這數十米外的議論也是清晰可聞。
無聲的嘆了口氣,他繼續奮力的捶打著面前的金屬,這鍛造出來的兵器就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座城市的糧食也是日漸短缺,雖然是作為重勞力的工匠,他們的飯食也是日漸消減。
終於,在2月的時候,伴隨著飛石砸在城牆上的聲音,這座堅城最終還是破了。
在這其他人都已經逃走的空曠區域內,小岳依舊在敲打著那燒紅的鐵塊,這粗糙的長刀已經沒有人能再去使用,但他依舊想要將其完成。
鳥語一般的謾罵聲和哭喊聲逐漸逼近,而他的動作仍是不亂,在內氣的往複循環間,這塊草鐵中的雜質在不斷的被煅造出來。
身披重甲的敵人已然到了近前,而這把長刀也只剩下淬火的最後一步了。
「到底是來到了這一刻……」無視了那個蠻人的嘶吼聲,只是眨眼一瞬,他的身影便已然到了對方身前,奮臂一揮,在瞬間就被蒸乾的血液便讓這把刀冷了下來。
再不看那具屍體,信手將最後的這把刀插入土壤之中,看著城門方向冒起的濃煙,滿是悲哀的他抽泣著的說了一句:「今日,您的俠道便至終點了!」
話音未散,此時此地,再不見熟悉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