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拉麵館的老闆

從來沒有在酷暑的季節待在北京，這短短半個月的時間讓榮耀徹底領教了北京夏天的威力。

在北京度過的這個三伏天，榮耀才知道，夏天的熱還有不同的類型，榮耀把這種熱分為兩種，乾熱和濕熱。

乾熱是陽光暴晒著世間萬物，讓你暴露在陽光中的每一寸肌膚如同火焰炙烤一般，汗水飛快的乾涸在肌膚上，空餘厚厚的一層鹽，油膩膩的脖子和後背，讓你渾身上下如同針扎般刺癢，苦不堪言；

濕熱則是老天憋著一場雨，死活不肯下，你的汗水和著空氣中的濕漉漉的水霧，再加上高溫的作用，水霧的溫度高於體溫，簡直就像是蒸箱里的小籠包。

這幾天是濕熱天氣，接連一禮拜的陰天，厚厚地積雨雲把氣壓壓得低低地，讓人透不過氣來。

濕度高達80%，氣溫則接近四十攝氏度，這種鬼天氣如同蒸桑拿一般，讓人們儘可能的縮在室內不敢隨意出門走動。

在戶外呆上幾分鐘，你就會發現，全身上下的衣服會瞬間濕透，衣服濕的程度像是從水裡剛撈出來，緊緊的貼在皮膚上，像剛蛻了一層皮一樣掛在身上，黏糊糊的，極其難受。

拉麵館的空調很足，一出門，強烈的溫差對比使得榮耀接近窒息，喘了好幾口氣，才終於緩和了呼吸。

他接連喘的這幾口氣讓肺里充斥著濕乎乎的熱氣，難受的要命。

此刻，榮耀直感覺頭暈目眩，甚至眨眼睛都有些費勁。

更要命的是，北京的蚊子不僅多而且毒性很強，這裡的蚊子多數是那種通體發黑，長著帶白點的黑腿，俗稱「花腳蚊子」，它們雖然個頭很小，但咬人賊狠。

榮耀不知什麼時候身上被花腳蚊子咬了好幾個大包，瘙癢難耐，實在忍不住他禁不住癢撓了幾下，幾乎像變魔術似的，那個蚊子迅速脹為原來的幾倍，連包上的毛孔都擴大了，被濕漉漉的汗水和水霧一浸，又癢又殺得慌，渾身難受。

榮耀現在真是如坐針氈般的痛苦，濕熱，勞累，瘙癢還有渾身黏黏糊糊。

這會兒公交站人很少，同樣的，這幾個人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女士們精緻的妝容消失不見，早就化成黏糊糊的一坨，糊在臉上；男士則滿臉是汗和油，整個臉都顯得亮晶晶的。

大家渾身濕透，沉默而焦急的探頭看自己的公交車是否快到了。

上了公交車就好多了，公交車配備著涼氣很足的空調，熱得要崩潰的乘客至少還可以在公交車上涼快會，雖然下車的時候會加倍痛苦，那種冷熱對比讓人的身體更加承受不來，但此刻等待公交車的人卻無比期待可以上車透口氣，如同飲鴆止渴般，只顧眼前的感受。

拉麵館距離榮耀的學校大概5公里的路程，步行會有些遠。

等了快十分鐘了，自己可以搭乘的那趟公交車卻始終沒有出現。

榮耀終於有些焦躁得無法忍耐了，他忍不住踮起腳尖，向公交車來的方向張望，心中暗暗咒罵著。

他無意中發現公交車站等車的人都不約而同的望向一個方向，這些人的神情千篇一律的寫滿了欣賞。

榮耀也不自覺的跟著眾人的視線抻著脖子望過去，這才發現，吸引眾人視線的不是別人，正是雇傭他的拉麵館的老闆！

榮耀僅和拉麵館老闆僅有過幾面之緣，但從來沒跟他說過話。

榮耀只在遠距離觀察老闆，對他的了解僅限於聽拉麵館的員工的簡介，不過聽上去匪夷所思，真實性並不高。

此時此刻，拉麵館老闆身著藏青色的和服，腳蹬木屐，氣定神閑，不疾不徐地向拉麵館走去。

老闆名叫藤原玄信，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年齡看上去應不足四十歲，面上的神色永遠平靜如同古井，從不喜形於色。

他喜愛穿和服和木屐，偶爾也穿西裝，無論穿什麼衣服，總給人一種不怒自威之感。

中長的黑髮在後腦勺處挽了一個乾淨利落的髮髻；兩條烏黑修長的劍眉，雙眼不大，卻炯炯有神，仔細看去，似乎有劍一樣的鋒芒；高鼻樑，薄薄的嘴唇，稜角分明的臉，下巴上泛著青色，是剃的乾乾淨淨的鬍子茬的顏色；而給這位日本氣息濃重的大叔肖像完成最後一筆、也是最具特色的一筆，那就是左臉頰上十字交叉的刀疤，豎著方向的刀疤足有十厘米長，最上邊把眉毛切斷一點，看情形當初老闆險些就要變成獨目人。

然而這刀疤一點都不顯得猙獰，反倒使得老闆的形象更加帥氣和神秘。

拉麵館里永遠不乏店長的崇拜者，無論男女老少隔三差五就來拉麵館消費，一方面是拉麵確實好吃，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就是眾多老闆的粉絲總希望能夠多多目睹幾眼老闆的風采。

從小因為太無聊，又沒有朋友，榮耀便養成了愛細細觀察別人的習慣，越是優秀的與眾不同的人，越會激發他的觀察心。

此刻榮耀凝神打量老闆的樣子，以往自己總是隔著重重飯桌遠遠望一眼便要忙店裡的活兒，而現在可以大大方方的打量他，反正現在這條路上基本所有人都是這麼做的，也不會顯得自己失禮。

聽麵館的老員工閑聊時候說，老闆在日本是一個大家族的長子，家裡企業實力雄厚，但他卻毅然的放棄了繼承家族企業的機會，年僅二十幾歲便來到了中國闖蕩，輾轉過很多地方，直到十年前到北京定居下來，在這條繁華的商業街開了這家拉麵館：「二天一流」。

拉麵館的名字很奇特，店裡的裝修是地地道道的日本風格，餐桌餐椅以及裝飾物多是木質品。

這種日式風格使得拉麵館在夏天顯得清冽，冬天卻格外溫暖。

拉麵的味道實屬一流。

榮耀曾經忍不住好奇自己花錢吃過一碗，畢竟這拉麵實在廣受好評，從來沒有過差評，他自然禁不住誘惑想親自嘗一嘗味道。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於是，某次下班后，榮耀以客人的身份，鄭重其事的給自己點了一碗最經典的豚骨拉麵。

這拉麵五十多元一碗，能買兩袋麵粉了！榮耀看著昂貴的價格，不由得咂咂嘴，但還是咬牙點了一碗。

很快，拉麵來了！

這碗拉面色香味俱全，藏藍色的花紋拉麵碗，沉重的日本木質筷子，器具相得益彰。

而此刻，拉麵濃香撲鼻，紅色的叉燒肉，墨綠色的海苔，白色的麵條和湯底，翠綠的蔥花，看上去就讓人食指大動。

喝一口湯，豚骨湯濃稠且香氣四溢，吃一箸子面，勁道的麵條恰到好處，嚼一口肉，幾片厚厚的叉燒用海苔裹起來吃，偶爾幾片蔥花隨麵條一起吃到嘴裡，別提多美味了。

一碗面很快見底。

榮耀得出結論：雖然拉麵的價格不菲，但是絕對不容錯過。

絕對好吃到讓你質疑人生。

吃拉麵的過程中，你的味蕾絕對享受了一次很好的服務。

這可不是榮耀老王賣瓜，自賣自誇。

那些同樣來吃拉麵的人也反覆稱讚「和我在日本吃的拉麵一樣好味！」「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拉麵！」「拉麵美味的想讓我流淚！」

而事實證明，群眾的舌尖是挑剔而忠實的，拉麵館的客人永遠絡繹不絕。

「那老闆為什麼來中國呢？放著那麼大的企業不管？」一個同樣是兼職的新來的員工問出了榮耀心中的疑問。

老員工李姐說：「等一個人。」

「等一個人？」幾個人異口同聲的重複。

有幾個老闆的粉絲也偷偷的湊過來聽，忍不住也出聲重複道。

「對，等一個人。」李姐繼續說道：「只不過這個人姓誰名誰，多大年齡，是男是女，一概不知。只知道肯定在北京。」

大家面面相覷，一片嘩然。

不知道對方的年齡，身份和出現的時間地點，那等他有什麼意義呢？即便等待的人真的出現了，也可能因為不認識而錯過了呀？！

日本人總是這樣喜歡給自己找一個信仰，然後堅定不移的去維護心中的信仰，從不質疑。

日本人還真是各色另類，榮耀心中暗想。

從多年的歷史學習中，榮耀也不自覺地有些排斥日本。

此刻老闆馬上就會經過榮耀的身後，榮耀本想出聲打招呼，可轉念一想：「自己終究是人家店裡眾多員工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還是一個短工兼職，人家只在聘用我的時候跟我有過一面之緣，平時他偶爾來了店裡就直接去辦公室，也沒有機會和他說話，他肯定不認得我，我這會兒貿然上前打招呼，說不定反倒給人增添麻煩。再說萬一人家又不認得我，那多丟臉啊！」

於是榮耀把喉頭那句「老闆好」悄悄咽了下去。

不再盯著老闆看，榮耀回過頭，繼續張望公交車。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親切的叫聲：「榮耀君！」

萬萬想不到，老闆竟然認出了他，此刻正快步走過來，揮手主動招呼他，意外的中文發音十分標準。

更讓榮耀意外的是，他嘴邊竟然蘊著一絲笑意，臉上的刀疤也彎曲成好看的弧度，眉梢里蘊藏著笑意，一改萬年撲克臉的表情。

榮耀趕緊迎接上去，心中感動得有些發顫，記憶中從來沒有人如此鄭重而充滿笑意地跟他打過招呼，如此尊重又溫暖，讓他胸中滿滿的都是激動。

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人握手，榮耀右手緊緊握住他伸過來的右手，使勁上下搖擺一下，榮耀察覺到老闆的手很大，很有力度。

而且，老闆手掌上有一些粗糙的傷痕，很像經常握劍的划痕。

他非常溫暖的沖榮耀微笑，完全沒有一絲領導對下屬那種傲慢。

那微笑如同盛夏雨後的清涼的風，輕輕拂過人的臉龐。

周圍的等車的人都羨慕的看著榮耀，沒錯，能認識如此優秀的人這件事足以引起別人的羨慕了。

猛然間，榮耀對自己之前狹隘的民族意識感到羞愧。

老闆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類似竹林的味道，相比榮耀和周圍人滿身大汗，無精打采而言，老闆實在是乾淨的可以，臉上清清爽爽，沒有一絲汗水和油膩，關鍵是他還穿著長褲長袖的和服居然一滴汗都沒有出，彷彿炎熱潮濕的環境根本就對他毫無影響力，哪怕只是看著老闆，也會讓人神清氣爽。

「榮耀君恐怕是要回學校了吧？這裡的工作還應付的過來嗎？」老闆鬆開手，恢復萬年波瀾不驚的神情，不過話語之中蘊含濃濃的關切。

「是的，老闆，我正在等回學校的公交車。謝謝您的關心，工作環境非常好，大家對我也很好。」榮耀畢恭畢敬的回答道，此刻的他要多拘謹就有多拘謹，連他自己都感覺到自己的不自然。

老闆拍拍榮耀的肩膀，對他溫和的說：「榮耀君看上去是一個很可靠的人。嗯。以後若是有什麼需求，不妨找我一談，或許能夠幫上你也是為未可知的。這種天氣工作很辛苦，沒辦法，人生就是需要不斷地戰鬥！」

從未見過撲克牌般神情的老闆對哪個員工如此厚愛，雖然平時他對人是和顏悅色且充滿尊重的，但，從未表現得對任何一個人有如此的熱絡和關懷。

榮耀一時之間有點受寵若驚。

「好的，謝謝老闆。」榮耀嘴上說著，心裡因為老闆的主動打招呼和熱情地關懷而激動不已。

榮耀正想著要跟老闆說些什麼，老闆卻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榮耀後面的方向。

「你要坐的公交車來了。」老闆指著身後緩緩進站的398路公交車，對榮耀說。

榮耀扭頭一看，還真是，他對老闆說：「那我先走了，老闆。」

「快上車吧，天氣不好，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

「好的，老闆，再見！」

榮耀揮手跟老闆道別，匆忙趕上了公交車。

等站穩后，榮耀透過車窗往外看去，發現老闆竟然沒有轉身離去，仍是站在原地，雙手握著放在身前，站得筆直，目送公交車的離去。

老闆真是有素質有教養的人吶！榮耀心中暗想。

一路上榮耀忍不住心潮澎湃，想著員工嘴裡的老闆的奇聞異事，想著今天與老闆的對話。

直到快下車時，榮耀才猛然意識到：「我有說過我需要坐哪路車回學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