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卡列揚(4)
回到地面上去。
這真是個誘人的提議。在被迫進入一場危險的地下之旅——包括旅人和他們的俘虜——的四個人中,也許只有熱衷於探尋那些散落在歷史縫隙,被人們情願或不情願遺忘的片段的法師才會感謝亞當彌多克的安排,但即使如此,那位忠誠的以至於過分固執的護衛也會嚴厲地制止他的行動,很顯然,現在夏仲更需要鋪著羊毛細絨毯和因為飽受陽光洗禮所以蓬鬆柔軟的被子,意思是,一張舒適的床。
沙彌揚人幾乎是第一次如此迫不及待地同意了半身人的意見。她擔憂的視線停留在法師蒼白的臉色,最後落到古德姆圓胖的,帶著諂媚微笑的臉上。「不得不說,」貝納德聲音平淡,「我同意半身人的意見。」護衛加重語氣,其中憂慮的影子隨著每一個音節而不斷擴大,「在過去的歲月中,我來過冷風城許多次,但從未聽說過這裡有——」女戰士將某個不雅的字眼及時吞咽下去,「這些。」
這些——她用充滿負面意味的語氣言簡意賅地將恐怖的變異特馬卡爾巨蛇,噁心的梅爾斯甲蟲和一個從未出現在文獻記載中的遺迹概括起來。
比利——前惡棍與旅人的俘虜——迫不及待地,在沙彌揚人的聲音剛剛落下時開口,毫不理會其實並沒有人需要他的意見的現實:「我們早就該走啦!說實在的,」他轉向半身人,以一種滑稽的正義神色義正辭嚴地指責他:「如果半身人能管住他的貪心,或許我們現在還能在酒館里痛快地喝上一杯!」
古德姆不可思議地發出一聲驚訝的「哈」:「父神吶!聽聽!聽聽吶!這邪惡的傢伙都在胡說些什麼!他甚至打算將過錯都推給善良的,軟弱的半身人!」商人圓胖的臉上擠出浮誇的憤慨,彷彿下一刻他就要衝上去,狠狠打倒這個可惡的,可恨的,該被掛上嘆息之牆的惡棍——但是他仍舊坐在魔法的篝火前,甚至將叉開的兩條腿蜷縮起來,將自己緊緊地抱成一團。
半身商人和前惡棍無聊並且聒噪的吵嚷打破了地底洞穴的平靜。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貝納德並沒有像往常那樣乾脆利落地讓兩個人閉嘴。她伸出雙手插進法師的腋下,輕鬆地像提起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那樣,幫助夏仲稍微坐起來一點,然後擔憂地看著他仍舊談不上健康的臉色。沙彌揚人緩慢地吐出一口氣,她張了張嘴,在句子的第一個單詞被擠出聲帶之前又將它強硬地咽了回去——根據傳統,沙彌揚人是星見的護衛,眼睛,雙腳,但卻永遠不是他的心臟和大腦。
放任身體倚靠在石壁上,感受著水汽逐漸浸潤布料,法師半闔著眼睛,輕緩地吐出一口氣,「別擔心,貝納德。」他用低低的氣音說:「看這些根須,貝納德。這裡離地表並不遠,而我估計安德拉斯草的主人已經得知他珍貴的貨物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劫匪洗劫一空,粗心的看守者不見蹤影的消息。聽說維弗里並不夠寬容,或許追捕者已經能夠聞到我們的味道。」
「我希望如此。」沙彌揚人低聲回答:「無論在哪裡,七葉法師都不是能讓人輕視的存在。如果那位先生並不打算與法師協會和某座大法師塔為敵,」她意有所指地繼續說:「那我們就能舒舒服服地離開這座城市。」
半身商人和前惡棍的爭吵聲越來越低,洞穴中漸漸只剩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滴水聲,以及人們或輕或重的呼吸。古德姆的喉頭艱難地動了一下,鮮明到幾乎刺耳的吞咽聲險些嚇到他自己。商人的目光極快地從黑暗幽深的洞穴頂部掠過,他緊張地抓緊膝蓋,含混地咕噥:「這兒實在不是一個適合說話的地方。薩蘇斯在上,我是說,這也實在是安靜地過了頭!」
前惡棍的面頰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他難得主動地選擇附和商人:「的確如此。」他打了個哆嗦,「每個居住在冷風城的人都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小心那些連風都不去的地方。』」比利小心地往沙彌揚人的方向挪了挪屁股,盡量坐得離女戰士更近一些,他朝篝火伸出手,看著火焰怔怔咕噥:「沒有什麼能比這更糟糕了。」
對於被迫離開地面的四個人來說,這趟意外的地底之旅並不讓人感到愉快——或許你會說法師並非如此,但哪怕是歷史瘋狂的迷戀者,夏仲也希望能在更好一點的時機,比如手裡有張地圖什麼的,前往失落的秘境探險,而非現在這樣處處被動的局面。
「在崩塌發生前,」沒讓沉默蔓延太久時間,法師慢吞吞地開口,他裹緊長袍,在另外三個人看過來的視線里繼續說:「雖然不太確定,但我的確看到遺址里有一條小道。」他伸出細瘦的手指,金色的線條出現在他的指端,勾勒出一副簡略的地圖:「這是我們之前走過的地方——」夏仲的手指在勾畫出某幾條直線和曲線之後畫了一個叉:「而這裡是我們遭遇特馬卡爾巨蛇的的地方。」
這張簡單的地圖向不請自來的客人揭示了他們並沒有深入地底太多的事實。
「咳咳,」在沙彌揚人擔憂的視線中,夏仲再度開口,疲憊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多了幾分嘶啞,「感謝賽普西雅,那條噁心的巨蛇雖然讓我們吃夠了苦頭,但它的存在也並非沒有好處。」法師喘了口氣,然後哪怕是前惡棍也很難不從他的聲音聽出某種喜悅來:「糜爛蘑菇生長在特馬卡爾巨蛇附近,有趣的是,它只長在北方。」
半身人哆嗦了一下,然後以完全不符合他種族的迅捷跳了起來,商人眼睛發亮,臉頰發紅,哪怕是諾姆得雅的信徒也不會比現在的他更為卑謙和虔誠。「薩蘇斯啊!」他喊叫了起來,幸好商人的腦子裡雖然理智僅剩無幾,但的確足夠讓他冷靜下來。古德姆狠狠地吐出一口氣,「所以我們馬上就能離開這該死的地方了?」他充滿期待地望著法師。
但半身商人的期待註定得要落空。法師平靜地,過分平靜以至於冷淡地開口:「不能。」他乾脆利落地說:「還不能。」無視喜悅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的古德姆——或許還要包括前惡棍——「根據糜爛蘑菇的位置,我們現在大約在之前的東南方向,再看看這些,」他示意同伴注意那些盤踞洞穴頂端的樹根,「這裡距離地面不遠,但哪怕如此,空間法術依舊沒有反應。」
就算其他三個人並非法師,也知道夏仲的話意味著什麼:危險並非遠離。
「我們無從得知空間鎖的範圍。」在一片沉默中,沙彌揚人沉靜地開口,「但大人,回到地面並非只有這一個方法。」
「我們得回到遺迹中去。」古德姆抽抽鼻子,他可失望得緊,但依舊打起精神——半身人抽抽鼻子,他有些不安,當然,這能夠理解:「那地方,」商人悄悄瞥了一眼依舊靠在石壁上的法師,然後唯恐對方發現似的迅速把腦袋轉回來,他有些心不在焉,在喉嚨間低聲咕噥:「說真的,真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地方。」
沙彌揚人將烤得溫熱的毛毯搭在法師的膝蓋上,做完這一切之後回頭公正地提醒他:「我以為你非常喜歡遺迹。」女戰士眨巴眨巴眼睛,「考慮到你袋子里的,」她暫停了一下,尋找合適的形容詞,然後她毫不猶豫地開口:「戰利品。」
接下來貝納德沖著滿臉幸災樂禍的前惡棍與他們的俘虜說:「還有你。」
前惡棍瑟縮了一下,儘管看上去就好像抗議就要從喉嚨里噴涌而出,但他死死地咬住嘴唇,沒讓任何一個單詞從嘴裡蹦出來。
法師無視了這場滑稽的插曲,他半闔眼皮,似睡非睡,臉色蒼白,彷彿下一刻就會徹底投身至崔亞斯的宴會上,但很快其他人就意識到這不過是某種錯覺——夏仲低低地咳嗽了兩聲,將同伴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他繼續在那張虛空中的地圖上勾畫:「接下來我們大約走了三十卡爾,談不上太長的時間,考慮到地形曲折崎嶇,或許遺迹距離巨蛇的位置並不太遠。」
「沿著原路返回是個壞主意。」沙彌揚人將注意力集中過來,兩道濃黑的眉毛糾結起來,她深吸口氣,說:「說真的,今天發生的一切——惡棍的追捕,巨蛇,噁心的變異甲蟲——現在還有一個深藏地底無人知曉的遺迹,亞當啊,真是好極了!」
某個意義上的罪魁禍首,半身商人悄悄地,自以為隱蔽地偷偷咽了一下唾沫。
最後,按照法師的提議——或者也能稱之為決定——他們將離開這個臨時庇護所,重新回到地底遺迹,畢竟,在黝黑深沉的陌生地底,哪怕是遺迹中已經沉寂無數歲月的道路,也好過漫無方向地在黑暗中亂竄。
正當夏仲一行人伴隨著半身人磕磕絆絆的牢騷(就連沙彌揚人也無法讓他閉嘴)聲艱難地按照法師記憶中的路線向著遺址前進時,同在地底的另外一隊人馬正竭力擺脫恐怖的特馬卡爾巨蛇,倉皇逃命。
顧問法師艾倫尼爾自問盡忠職守,統領大半個冷風城黑暗世界的弗里視他為最重要的心腹之一,他幾乎知道這位先生所有的秘密,從合法的到不合法的,從不值一提的傳言到至關重要的秘聞,艾倫尼爾是維弗里思考的大腦,又是行動的手足。
作為傳說中的生物,人們已經很難發現一條特馬卡爾巨蛇。意思是不論在高深的峽谷,幽黑的山林,還是在熱鬧的城鎮,滿地泥濘的鄉村,巨蛇都已經徹底消失了蹤跡,甚至在它們的原生地,尤米揚大陸最南端的蟾蜍沼澤都無法再找到它們的影子。
但它現在的確出現在了冷風城幽深黑暗的地底,無人知曉它何時到來,如何到來。或許這些疑問在日後會成為某些人改變局勢的武器,但現在——渾身沙石的顧問法師狼狽地就地一滾,躲過巨蛇的致命毒牙,他半是恐懼,半是憤怒地咆哮:「那些該下地獄的混蛋!」
來不及喘氣,「石牆術!」艾倫尼爾大吼道,一道高達十安卡尺的石牆立刻出現在他面前,勉強來得及擋住巨蛇前進的路線,狂躁的怪物在石牆后發出怪異的「嘶嘶」聲,蛇類特有的惡臭很快瀰漫了整個空間,但牆面上很快出現縫隙,細碎的沙石沿著牆皮簌簌下落,顧問法師不安地低聲詛咒:「該死的蛆蟲!」
大部分城衛軍在見到巨蛇的第一時間就喪失了抵抗的意志,如前所述,他們是粗魯的山民,卑懦的農夫,唯獨不是合格的戰士。他們在發出刺耳的恐懼喊叫之後——顧問法師必須得感謝他們吸引了巨蛇的注意力——跌跌撞撞地向著來路拚命奔逃,唯恐成為最後一個。
巨蛇很快咬死了落在末尾的城衛軍。巨大的獠牙毫不費勁地穿透劣質的鎧甲與其下單薄的胸膛,臉上還留有絨毛的年輕人雙腿抽搐兩下,艾倫尼爾看見光亮一下從他的眼睛里消失,顧問法師來不及為死者嘆息,他沒有浪費移動捲軸或者徒勞地施展空間法術——這兒的空間鎖哪怕不是他布下的,也和艾倫尼爾大有關係。
這條特馬卡爾巨蛇並非蟾蜍沼澤中那些陰冷危險至極的爬行動物。它出生在人類世界,幾乎已經習慣被豢養及驅使——後者現在還不太多,但的確存在——飼養者用暴力強迫巨蛇服從,而據顧問法師所知,在這一點上,巨蛇的表現並不太差。
顧問法師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現在他處境危險,但絕非毫無希望。短暫的思考之後,艾倫尼爾決定用一個連環閃電來讓這條蠢笨的巨蛇長長記性,然後長達三卡爾的法術時間能為他提供足夠的逃生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