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倒霉的奉天殿和倒霉的王公公
萬曆躺在榻上微眯著眼,今兒天氣悶熱,萬曆最是畏熱,一到夏日心情總會格外郁躁,到了這個時令乾清宮的冰塊就從沒斷過。
這兩天萬曆的日子過得格外愜意,天氣與往日一般悶熱,但福王的到來讓乾清宮多了幾分生氣。
福王小心翼翼地搖著扇子,生怕手上的勁頭輕了重了讓父皇不適,從來沒有伺候過人的福王笨拙中透出幾分真切,額角似乎見汗了。
看著這個最疼愛的兒子一副小媳婦兒的做派,萬曆心頭熱乎乎的。
「歇息一會兒吧,你在洛陽可沒有遭過這份罪,手酸了吧。
呵呵,宮中有窖藏的冰塊放置,為父還挺得住。」
這一刻,萬曆是敞開心扉的,這個兒子已經註定不能繼承大統,失之桑榆收之東隅,福王便得到了萬曆幾乎全部的父愛。
福王作勢擦了擦額角似隱似無的汗,笑道:「這可不行呢父皇,屋子裡氣不暢,沒有了風父皇就會胸悶。
兒臣不累,最累的日子還是在洛陽啊,頭兩年兒臣日里夜裡滿腦子念想的全是父皇和母妃。
我想著父皇從前牽著我在紫禁城轉悠的日子,我也想著母妃說過待我成親后,帶上孩子一起為列祖列宗上香的場景……
最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這兩日能夠在父皇和母妃膝下盡孝,兒臣便是立時死了也值了,為父皇呼扇……這是兒臣夢裡才有的福氣呢!「
福王一手抹著眼角含淚帶笑,一手依然不停歇地扇著風,哪裡還看得出當街抽打校尉的跋扈。
萬曆只覺心頭抽搐不已,他一把抓住了扇頭喝道:「夠了洵兒,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論起源頭,為父才是罪魁禍首啊,苦了你了……」
福王低頭眸中劃過一抹猙獰,抬起頭時卻是面色惶惑道:「父皇說得哪裡話來,我與皇兄的事原本便是祖制所定,父皇與母妃為兒臣做的已經夠多了,倒是兒臣見您二老身體日衰卻不能常日伺候……
兒臣痴活三十年,末了卻作出這等不孝之事,兒……」
父子二人說到傷心處不由得相顧茫然濁淚長流,如果顧子軒能看到這一幕,看到這一對鬍子拉渣的父子無語淚兩行的德行,定然會吐乾淨了隔夜飯。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見過能裝的,沒見過福王這麼能忍的啊。
萬曆畢竟是九五之尊,如此傷情的時刻怎能長久流露,他仰天長長吸一口氣淡淡道:「你我父子相別數載再相見已是歲月荏苒,這兩日我過得很開心,這是你離京以後為父最開心的日子。
昨晚我還喝了一兩黃酒呢,可把御醫嚇得不輕,今兒一早你母妃把我好一通責備。
昨兒腦子微醺,為父心頭卻是敞亮通透的,能夠再見一面,你我父子得天垂幸啊。
奈何今次一別,你我父子恐再無相見之期。
我恨吶,最是無情帝王家,我連最疼愛的孩兒都不能長留膝前盡孝,哈哈,哈哈哈哈……
那群聖人門生們口口聲聲以孝治天下,可他們弄出來的這一套祖制,卻是生生讓朕父子不得闔家承歡團團圓圓,這算是哪門子的仁孝治天下?」
福王讓萬曆的控訴勾起了深藏的委屈,他識海里另一個小人兒瘋狂地大罵萬曆,如果不是你這個徒有其名的至尊,如果不是你愛惜羽毛,如果不是你毫無擔當,我這個堂堂的貴妃嫡子,怎會輸給一個卑賤的宮婦之子?
他是真傷心了,眸子里閃爍著瘋狂的恨意大哭道:「父皇能夠念想著兒臣,兒臣便是天大的委屈也值了。
可恨那群道貌岸然的東西,他們讓天家骨肉分離,自個兒卻是兒孫繞膝三世同堂,羨煞旁人吶,這便是對皇家欺之以德了!」
萬曆從兒子的眼神里看出了父子倆對文官的「同仇敵愾」,悵然道:「祖宗也是這麼一輩輩過來的,皇祖父曾訓示臣工『朕有三德,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
成例在前,朕不能做那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不孝子孫啊。
洵兒你不必擔心,你大哥縱有萬般不是,但說起來他卻是個心慈的性子,你在洛陽安生過你的神仙日子,太子他日後定然不會尋你的晦氣,千秋富貴還是無虞的。
明兒你就悄然回去洛陽吧,你入京的事兒瞞得住一時可終究不是長久的法子,一旦讓那群御史嗅到了風聲,我就該頭痛了,你和你母妃也會不得清凈。
洵兒吶,你這一去……」
可憐的皇帝陛下至今還以為福王入京神不知鬼不覺,渾不知朱常洵這個畜生啊,他進京的第一天已經戳破了窗戶紙。
呸,曰慈、曰儉嗎,就曾祖父那個我生前活得神仙逍遙,哪管他死後洪水滔天的性子,他也有臉說這話。
當年海瑞可是公然上書痛罵「嘉靖嘉靖家家皆凈」,您跟著曾祖父還能學著好了。
我的好父親,您竟然沒有一絲的念頭考慮換下大哥那個廢物嗎,我雖不才,不過論及治政理朝哪樣不比大哥強,那麼一個遲早死在女人肚皮上的貨色,您竟然毫不動搖地支持他,兒臣……不甘、不服啊!
借著擦眼,朱常洵掩過了眸子里的瘋狂,在這一刻再度得到那個讓他無比失望的答案后,他全然忘記了父親為了他的大事跟朝臣對抗幾十年,以致如今君臣離心離德朝政荒廢,釀成了大明有史以來延續時間最長、為害最烈的國本之爭。
福王曾經對父親感激涕零,發誓一定會以餘生所有的心血報答父皇的舐犢之情,他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有了父皇的一力堅持,大位遲早會落到自己頭上,理由便是太子之選乃是天家家事。
成長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在文官空前團結持續十數年的聯合打擊下,福王終於學會了一個道理,店大自然欺客,臣強亦會欺君!
夢想破滅后,福王對萬曆滿心的感恩便化作了無盡的怨憤,廢物啊,你疼我有什麼用,你跟朝臣對抗幾十年又有什麼用,就因為你的軟弱無能,幾年前我像一條狗夾著尾巴狼狽逃離了京師。
幾年後的今天,你竟然還是念著讓我重複一遍那份刻骨銘心的恥辱!
父皇啊,您可以不要皇家的臉面,那不打緊,因為那是你的選擇。
可我……卻是成祖皇帝的子孫啊!
既然我想要的東西你不能給我,那就讓我自己來取吧!
福王平息了心境,凄然笑道:「父皇訓誨得是,大哥仁孝兩全,他日……兒臣定然唯大哥馬首是瞻。」
萬曆欣慰地笑道:「不錯,去洛陽這幾年性子總算磨礪得圓熟了,福王府的一干僚臣功不可沒啊,朕一定厚加封賞!」
一句話讓福王愈發怒火中燒,我表現得像一條死狗便是圓熟識趣顧全大體么,不愧是我的好父皇啊。
「陛下……啟奏陛下大事不好了!
左都御史領著一群人在奉天殿……皇極殿前痛哭慘嚎,有那性子急躁地已經一頭碰上焦木血流如注啊!
皇極殿那邊平日里只有兩名禁衛值守,騰驤衛趕過去的時候現場已經混亂一片,校尉們無力維持局面,只得任由大臣們肆意胡為,奴婢擔心……」
失業兩天的王體乾終於再次出現了,還帶來了一個算不得好消息的輿情通報。
萬曆和福王頓時豁然變色,大臣們這是叩闕啊!
所謂的皇極殿,其前身便是大名鼎鼎的奉天殿。
奉天殿在大明可謂如雷貫耳,提起奉天殿的名頭,大明士子能夠想到的第一印象定然離不得端莊、禮儀、威嚴,還有祖制!
奉天殿是大明的超級宮殿,先後遭遇數次雷電和大火的焚燒,其後又經歷了數次重建,大明朝野對這個多災多難的大殿是又愛又恨,前後幾次重建可沒少花銀子。
嘉靖三十六年的再次重建,鑒於財政方面難以啟齒的問題,朝廷實在無力恢復奉天殿宏偉的規模,世宗皇帝只得無奈下令將奉天殿改建為皇極殿,這就是一個縮小版的山寨貨。
即便如此,奉天殿依然沒能逃過它宿命的劫難,萬曆二十五年皇極殿再次被焚毀。
這一次君臣徹底無語了,也徹底無力重建了,也就是說現在的皇極殿已然是一片廢墟。
士大夫們的頑固在奉天殿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哪怕奉天殿已經改頭換面,哪怕它已經化作一片焦土,但依然不能改變它在滿朝臣工心中的特殊地位。
即便只有一磚一木,即便奉天殿已經成為一個歷史名詞,臣工們依舊將皇極殿視為神聖的奉天殿,這些年再度重建且恢復奉天殿名稱的聲音就沒有停過。
大臣們選擇這麼一個頗具後現代主義的地方叩闕,在萬曆和福王看來大臣們的目標指向非常明確。
想想吧,一群白髮飄飄的衣冠禽獸,在荒棄的焦土上抱住一段燒得漆黑的破木頭,眼淚鼻涕糊滿一臉大哭大喊「先帝啊」,到哭到痛不欲生的時候再伸直了腦袋來一記狠的,然後花白的頭髮混雜著殷紅的獻血,配上大臣們杜鵑泣血的哀嚎……
想一想那轟動性的後果,萬曆勃然大怒之餘卻有些心虛,這群煩人的蒼蠅,他們選在奉天殿鬼哭狼嚎,這是要將祖制的約束極限放大呢!
這回跟上次叩闕事件不同,無論從大明律令還是皇家祖制而言,他這個皇帝都不佔理,事情麻煩了啊……
是誰泄露了風聲,萬曆轉頭憤然盯著王體乾,只有這條老狗和永寧侯府的人知道福王進宮的消息!
滿朝臣子欺朕,現在你這條老狗終於也要離朕而去了嗎。
朕老了,局勢明朗了,所有人都選擇了那個沒有選擇的選擇嗎。
萬曆凄然慘笑,末了卻是陰惻惻道:「王體乾,自個兒選一種死法吧,你我主僕多年,不要逼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