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

第3章 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

十二年來,我不知道外面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唯一能夠與外界溝通的就只有這一個窗口,它讓我看到了藍藍的天空,還讓我在每年的這個季節聞到白蘭花香。

屋子只有我一個人,母親上街買菜去了。

近兩年來,父親不常回家,有時候,我一個月也難得見他一面。

姐姐也經常不回來,我弄不清她到底在幹些什麼。

她每次回來的時候,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頭髮一陣子是黃的,一陣子是紅的;嘴唇一會兒紅得像流血,一會兒又黑得像被人打;衣服更是讓人眼花繚亂,開始是短裙、短褲,接著是用一條帶子吊著裙子,露出兩個白白的肩膀,再接著就是能看到裡面好像什麼也沒有穿。

我每次問她,她總是不耐煩地回答說:「這是潮流,你懂嗎?看你的書吧!」

每當這時候,我只好不說話。

是的,我真的什麼都不懂!在我躺在床上的日子裡,我渴望有人能夠帶我到外面去,可是沒有!

姐姐背著書包上學的時候,我也吵著要上學去,可是沒人理會我。

母親說:「小蘭乖,等你能走路了,媽媽就讓你上學去。」

我等呀等,就是站不起來。

我問:「媽媽,我什麼時候才能站起來?」

母親說:「快了!」

又等了一年,我還是站不起來,就問父親:「我什麼時候上學去?」

父親不語。

有時候,我看到母親偷偷在哭,就問:「媽媽,誰欺負你了?」

母親則會說:「小蘭,你要學會堅強!」

我說:「小蘭很堅強,小蘭不會哭。」

母親聽了這話,便會把我摟在懷裡,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髮,說:「我的小蘭真是乖孩子!」

一年又一年,我始終沒能站起來。

……

我天天爬到窗台上,望著那些孩子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去上學,心裡很羨慕,晚上就會夢見自己也背著書包,跟著姐姐一起上學……

窗外是一條小巷,每天經過的人並不多,看不到人的時候,我會抬頭望著藍藍的天空,幻想自己變成天上的白雲,自由自在地飄呀飄……

晚上,我數著自己能夠看到的星星,還有那一輪或圓或彎的月亮在雲中穿行,想像月亮上是什麼樣子,為什麼有時是圓的,有時又是彎的?什麼人會住在上面呢?

每逢姐姐做功課時,我便會不停地問她。姐姐有次煩了,就扔過來一本厚厚的書,說:「這是字典,你自己慢慢學吧,不要纏我!」

於是,這本字典成了我的寶貝,而我居然學會了使用這個寶貝。家裡沒人時,我偷偷地掏出姐姐的書本,一邊查字典,一邊學著。慢慢地,我學會了認字,學會了看書。

家裡並沒有因為我能認字看書而開心,相反地,家人更沉默了。我經常聽到父母房裡傳來唉聲嘆氣的聲音,知道這全是因我而起。

有一天,我正在看書,聽到廳里傳出了爭吵聲。

「家明,你多關心一下小蘭吧!」

「我怎麼不關心她呢?我這麼辛苦工作,還不是為了她!」

「可你下了班還在單位里打牌,就不能抽點時間陪陪她嗎?」

「陪她就能好嗎?每天累死累活的,回家更累,不娛樂一下,我都快發瘋了!」

「難道我就不累嗎?」

「你辭職呆在家,不就是讓你陪她嗎?」

「你是父親,你就沒有責任關心女兒嗎?她這麼想讀書!」

「哪有學校會收她呢?」

這時候,我聽到母親哭了。

「慧慧,別這樣,這都是她的命。」父親的聲音因為母親的哭明顯地低落下來,之後便是一陣沉寂。

「這都是她的命!」父親的這句話久久地迴響在我的耳邊,我恨起自己來,痛苦便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

日子一天天過去,父母的爭吵一天天升級。我無法去勸他們,只有一個人躲進被子里偷偷地哭,有時恨不得一死了之。

無助、孤獨、絕望,這種日子痛苦不堪,我多麼想找一個人來說說話,可是,沒人來理會我,連我的姐姐都不理我,她老是往外跑。

我知道,我成了這個家的一個包袱,他們既想扔掉又不忍心,所以只好背一天算一天。

其實,我比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更想扔掉我自己。我曾經無數次地設想過種種可能的死法,恐怖的,安祥的,最好就是無聲無息地死去,這對所有的人都是一種解脫。

有一天,我終於將我的想法付諸於行動。

那天是星期日,父母都到外婆家去了。外婆在家中的廚房跌了一跤,聽說挺嚴重。

臨離開家,母親再三叮囑姐姐說:「好好看住妹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父母前腳一走,姐姐就借口要到同學家裡溫習功課,也匆忙走了。

這時是早上八點多鐘,家裡靜悄悄的,只有我一個人,我知道姐姐不會很快回來,就艱難地拖著無知覺的雙腿,慢慢地將笨重的身體移向床邊。

我要去的地點是後院,那裡有一口古井。

小時候,我和姐姐在夏天都喜歡用井裡的水沖涼。有次打水不小心,連人帶桶一起掉進了井裡,幸好父親在場,慌忙爬下去將我拎了上來。儘管這樣,我還是飲了好幾口井水。

父親罵我說:「你要再頑皮,看什麼時候淹死你!」

而現在,我就要去淹死自己了,但我並不是在頑皮。

雖然房子與後院僅一牆之隔,但我的行動是相當艱難的。

我用雙手先將雙腿移向床邊,再用雙手撐著笨重的身體,一下一下地往外移。

我咬緊牙關,唯恐稍稍放鬆便會動搖死的決心。

到了床邊,怎樣下床也是一個問題。

我想往床下一滾,但沒有成功。

下身都不能動,又怎麼會滾得下去呢?

我只好採取推的辦法,將自己推下去。

只聽到沉重的「叭」一聲,我果真掉到了地上。

可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疼痛,這是怎樣的一副殘軀哦!

我伏著身子,慢慢地往後院爬去……

幸好,通向後院的門是開的,我聞到了一股青草的味道,早晨才有的溫暖陽光照射過來,我並不感覺到熾眼。我拖著毫無知覺的下體,艱難地往前挪動著,額頭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用舌頭舔舔,很苦澀。

我終於看到了那口古井。

後院沒有多大的變化,雜草叢生中的低矮雞舍破敗不堪,原本種著海棠花、夜來香、米仔蘭的那幾個瓦盆殘缺不全,花兒早就枯萎了。

而古井的四周則長滿了青苔,顯得很蒼涼。

於是,我想到了自己,在這個世上,又有誰會憐惜我,關心我?我的生活,沒有快樂和未來,只有淚水和黑暗。我一直處在孤獨和無助之中,生存對我毫無意義。

我是一個廢人,一個早就該死的廢人!

院子里靜悄悄,沒有人會知道發生什麼事,我選擇這種方式結束生命是對的。

離古井只差幾尺了,這看上去短短的距離,對我卻是那樣遙遠。但我沒有為此而退縮。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怕什麼呢?

那一刻我在想:我死了之後,父母、姐姐會怎樣呢?他們會哭嗎?會歡呼嗎?哦!這個包袱終於卸掉了!真的會這樣嗎?唉!我還去想這些幹什麼?不管怎樣,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死了,對大家都有好處。

於是,我比任何時候都堅定了死的決心,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擋我。就讓我無聲無息地躺在這口古井裡吧!

我的手終於觸到了井沿上的青苔,內心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是開心?是難過?我真的弄不清楚。

一滴淚水從眼睛里流了下來,我的鼻子開始發酸。我這是怎麼了?動搖了嗎?在下井的前一刻!

然而,我知道我是不能後退的!

我已經可以看到古井裡的水,我的倒影正在望著我,並且正在向我招手。我不讓自己有片刻的思想,便一頭朝井裡撞了下去。

然而,跌下了井底的我並沒有暈過去,只是在頭碰到井裡的石頭時眼冒金星。慣性作用沒有使我的頭先著水,著水的是我的後背,結果,我橫躺在井裡,井水只達我的半胸,我居然一清二楚。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覺得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議!當年,無意中從白蘭樹上跌下來,落得個終身殘廢。而現在,求死心切,卻是絲毫無損。命運往往就是這般無奈。

我躺在井裡,終於禁不住大聲痛哭起來。這麼多年來,我每次哭泣都是小心翼翼,而現在,我可以盡情痛哭,不必擔心別人聽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停止了哭泣,感覺到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

從井裡望上去,天空是蔚藍的。我並不想有人來救我,所以沒有呼叫的願望。我閉上眼睛,什麼也不去想,靜靜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當我睜開眼的時候,陽光照射進來,鋪滿了井水。我開始聽到肚子在咕咕地叫。我餓得發昏,又一次閉上了眼睛。

再次睜開眼時,沒有陽光,井口有如蓋了一口黑鍋。我又不知不覺地昏睡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睜眼看到了藍天白雲。

不久,忽然隱約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懶得回應,叫聲卻越來越急切。我聽得出來,那是母親的聲音,一股複雜的感情即刻漫上我的心頭。

母親一直善待我,為此我很感激她,老是覺得對不起她。為了我,她辭去了工作。

這些年來,她每天都把大部分精力和時間用在料理我的生活上,那一頭烏黑髮亮的長發變得越來越短,越來越亂,越來越白。

她每次進入我的房間,我都不敢正視她的眼睛,而只有在她轉身離去時,我才怔怔地注視著她那微駝的背影。

我現在惱恨的並不是日夜為我操勞的母親,而是我自己,我早已厭倦了這種生不如死的生活,我恨我自己!

「小薇,不是叫你在家好好看著妹妹嗎?你跑哪去了?」母親氣急敗壞地責問姐姐。

「我到同學家裡拿東西,回來就不見了她。」這是姐姐的聲音。

「那你為什麼不打電話過來?」

「我打了,電話沒人接!」

「小蘭又下不了床,她到哪去了呢?」這是父親的聲音。

「都怪我,昨晚沒有趕回家裡來!」母親的聲音很是自責。

「還說這些幹嘛?夠煩的了!真是老的少的都累人!」父親的聲音非常不滿。

我的心猛地一揪。「老的」不就是外婆嗎?而那「小的」分明就是我了!

「那你別找了,眼不見心不煩,她好象不是你的女兒!」母親賭氣地說。

「你現在的樣子象個罵街的潑婦,我難道不把她當女兒嗎?」父親的聲音明顯提高了。

「爸爸,媽媽,你們快來呀!妹妹掉進井裡了!」姐姐在井上揮動著手。

很快,井口上伸出了三個人頭,我終於被他們發現了。

救我上來的不單是父母,好些鄰居都被驚動了,大家七手八腳將我抬上來。我的身子冷冰冰,皮膚被井水泡得發白。母親將我抱在懷裡傷心地哭,父親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姐姐卻躲得不見蹤影。

那一年,我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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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白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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