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問詢南來北往的客(七)
就在郭家六姐弟為各自的家庭生計忙碌,差不多已經忘記還有一個叫郭長有的父親時,父親卻突然冒了出來,像是死去多年的人重生了,又像是從過去的歲月中穿越到現實中來。巧的是,這一天,正是西方的父親節。
這30多年,上河村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特別是去年那一場大洪水,上河村是柳河大堤決口處,村裡有一半房屋被洪水沖泡倒塌了,所幸人員轉移及時,沒有造成傷亡。作為這次洪災的第一重災區,上級的援建資金和物資下撥及時到位,災后重建進展迅速。僅僅一年時間,上河村已經建起了整齊連片的漂亮房舍,寬闊筆直的柏油馬路穿村而過,這裡已經不像農村,更像一個新興的城鎮。
面對這樣一幅新農村的圖景,郭長有竟然迷失在回家的路上。好在村口的幾棵老柳樹和樹下的石頭磙子兩種標誌物還在,瘦骨嶙峋的郭長友一屁股坐在石頭磙子上,身上的衣服有些骯髒破舊,一臉茫然,不知何往。而在來來往往的路人眼中,這裡坐著的不過是一個走累了想歇歇腳的外鄉老者。
老者從背包里緩緩掏出「喚頭」來,兩隻手互相配合,費了半天勁兒才撥出一聲悶響,這一聲悶響正好被一陣風準確無誤地送進了村頭住小二樓的袁慶鐵的耳朵里,40多年前的記憶又在他的頭腦中生動活泛起來。
現在上河村的小孩子都由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緊緊地看管著,不會再像鐵蛋兒他們當年那樣放出去隨便瘋跑瘋玩兒了,且不說村前深不見底的柳河有多兇險,柏油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也是個巨大的安全隱患啊。所以村頭老柳樹下坐著的老者顯得很是孤寂落寞,不再像當年那樣被一群頑皮好奇的孩子包圍著,問東問西。他不甘心就這麼孤寂落寞下去,又使出渾身的力氣把「喚頭」撥出了更大的聲響,「嗡」……像蟬鳴,又比蟬鳴多出一些金屬的清脆。時令尚早,這個季節蟬還都沒有出來,這一聲音愈顯特別奇怪突兀。
這時候,一個中年男人已經站到了老者面前。
「老人家是想要給人理髮嗎?」中年男人問。
「理髮?歲數大,手不聽使喚,干不動啦!大兄弟,我是來找人,找個叫袁慶芬的女人,你認識嗎?」老者聲音沙啞地說。
中年男人上前仔細打量著老者的面容,突然伸出手抓起他前胸的衣服:「好小子,還真是你!要不是有七十不打八十不罵的老話兒,我非削你這老東西不可!你是郭長有不是?」
「我,我是。你……」老者驚異地望著面前同樣已經有一把年紀的人。
「你忘了我了?當年是誰給我剃的頭,還不忘把受氣辮兒給留下?我這輩子乾的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把你小子領到我家。早知道你是這麼個不著調的東西,不如讓雨澆你雷霹你得了。」中年男人生氣地說。
「你是鐵蛋兒?是鐵蛋兒!額頭淘氣磕的疤瘌還在。」郭長有驚喜地說,任由對方揪著自己前胸的衣服,不掙脫,也不生氣。
「虧你還認得我,否則我這隻老拳非讓你好好認識認識我不可!你還有臉回來找袁慶芬,早讓你氣死啦!」
郭長有聞聽此言,老淚縱橫。
「二芬兒啊,是我對不住你呀!我拿了錢出去倒騰電子錶,誰知道竟上了騙子的當,錢交出去了,不但沒拿到貨,連人影兒也沒了。虧了大家的錢,我哪還有臉回來呀!我一想,就一個人在外邊混得了。你怎麼還是那個性急的脾氣呀,就不能等等我嗎?」
「老東西,你可真能混,一混就在外混了30多年!還怨我二姐不等你,讓她等你30年嗎?」袁慶鐵鬆開手,把郭長有又搡回到石頭磙子上坐下。
「鐵蛋兒兄弟,我那幾個孩子呢?他們都還好吧?」郭長有沒有生內弟的氣,繼續追問道。
「好個屁!上河村沒有你們老郭家的種兒啦,都讓人招了養老女婿,生的孩子全改了人家的姓。」袁慶鐵氣憤地說。
「不姓郭就不姓吧,其實我也不姓郭,是理髮店的郭師傅收養了我,給了我這個郭姓。你只要告訴我,他們都還活著,活得挺好就行了。」郭長有神色憂傷地說。
生氣歸生氣,袁慶鐵還是把郭長有領回自己家。聽他說已經餓得眼前直發黑,袁慶鐵忙讓媳婦煮了碗麵條,炸了雞蛋醬拌了。看郭長有狼吞虎咽地吃完麵條,就開著自家收蔬菜的農用車把他二姐夫送到柳村屯村外甥女郭立春家。趁郭長有吃麵條的工夫,袁慶鐵已經給郭立春打了電話,簡單說了一下她爹自己找回來的事。
郭立春聽到這個消息,當時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所有的委屈、難過一齊湧上心頭,邊哭邊說:「舅舅,你千萬別送他來我家,他愛去哪去哪,我沒有爹了,我爹在我媽死之前就已經死了!鳴鳴鳴……」
袁慶鐵當然不能把外甥女的氣話當成真話聽,還是把她的爸爸給送到柳樹屯村。
郭長有第一眼看見女兒郭立春嚇了一跳,竟然以為他的袁慶芬還活著,她長得實在是太像她的母親了。
見到父親滿頭白髮老態龍鐘的樣子,郭立春心中的憤懣先消去了一半兒,另一半兒則化作一聲聲哭泣和數落。
「你還知道回家呀!媽如果不是想你,怎麼能那麼年輕就走了?臨走時一直說外邊有動靜,讓我出去看看是不是你回來了,頭咽氣時的最後一句話還囑咐我一定要找到你。中國這麼大,你是死是活我們都不知道,你說讓我們上哪找你去?你一走了之,這一大堆孩子咋辦?如果不是拖了弟弟妹妹一大群,我好胳膊好腿兒的何苦要嫁個瘸子?現在倒好,連瘸子也撇下我一個人走了,你們男人怎麼都這樣沒一點責任心啊!鳴鳴鳴……」
「行啦立春,別沒完沒了哭了,一中午我已經把這老小子罵得夠嗆,你讓他歇會兒吧,大熱的天兒,他又走了這麼長的路,別好不容易回來又一口氣兒上不來過去了。」袁慶鐵說完,就丟下郭長有一個人走了。
數落歸數落,畢竟是血濃於水。郭立春聽信了舅舅的勸說,在炕上鋪了褥子,讓老父親躺下先睡一覺,歇一歇,對父親這些年究竟去了哪裡的滿心疑惑只等慢慢再去解開。
郭長有確實是真的累了,這一覺竟然睡到日頭西沉,睜開眼,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揉了揉昏花的老眼,環顧一下周圍,一切都是陌生的,他這一輩子,已經習慣於四海為家,對陌生的環境不會覺得奇怪,更不會有任何擔心。出現在房門口的,好像是他的二芬,也老了不少,眼角都有皺紋了。
「二芬兒,家裡怎麼就你一個人呢,孩子們都去哪了?」郭長有奇怪地問。
「你糊塗了嗎?我媽早讓你氣死啦!我是你拋棄的女兒立春!」
「立春,哦,是立春,我來你家了?你媽沒了?」郭長有還是一臉茫然。
「你忘了嗎?是鐵蛋兒舅舅把你送到我家的。我打過電話了,芒種、夏至、立秋、立冬他們4個明天能帶孩子過來看你,見面兒了你不要難過,他們的孩子可都不姓郭,你4個兒子全被招了養老女婿。他們都有自己的老丈人丈母娘要養,你也別指望著哪一個給你養老送終。」郭立春數落道。
「你媽呢?她還生氣不願見我嗎?」
「你又糊塗了,我媽30年前就沒了,我們6個孩子真是靠天養活的。對了,還有個小妹妹小雪你記得不,她剛生下來的時候,你還後悔說沒給她買裙子?」郭立春問。
「小雪?我答應你媽給小雪買裙子的,可是錢讓人騙了,買裙子的錢也沒了,我沒臉回家了。」郭長有逐漸從混沌中清醒過來,喃喃地說。
「你和媽一前一後都走了,小雪差一點送了人。好啦,你覺也睡足了,飯好了,先吃飯吧,我做了你愛吃的土豆燴茄子。」郭立春已經在餐廳的桌子上擺好了晚飯。
一頓飯工夫,郭長有顛三倒四地跟女兒講述了自己一生的曲折經歷。郭立春經過重新排序整理,大致的脈絡是這樣的:郭長有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隨父母闖關東來到東北,父母孩子多實在養不起,就把稍微大些的長有丟在理髮店門前,因為理髮店的郭師傅人好,又喜歡這個小男孩,每次去門前乞討總給他吃的,那年他才5歲。師傅心善,便收留了這個孩子,給他取名郭長有,又見他挺機靈,就打小教他理髮手藝,解放后,還送他去學校讀了幾年書。長到16歲時,郭長有告別師傅,說要自己出去闖一闖,其實他是想出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那次來柳河鎮,就是小時候聽有人說起過看到他的父母領著三個小孩子來柳河鎮這邊討過飯。郭長有本不想讓老婆孩子墜住自己的手腳,更不願意在某一個地方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卻不料遇見了袁慶芬,兩人又一下子就對上了眼兒,她這塊地兒又這麼豐產豐收,接連生了6個孩子。在不辭而別的那些時間裡,郭長有陸續去了全國許多地方,還是為了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尋到自己的根脈,可惜卻一無所獲。那次帶著鄉親們籌的錢出去倒騰電子錶被騙之後,他身無分文,連回去的路費都沒了,已經到了窮途末路,只有靠撿飯店的盤子底兒和住火車站候車室過活。有一次他在火車站看到了騙他錢財那伙人中的一個,他尾隨其後想要回被騙的錢,哪怕是給個回程的火車票錢也行,卻被隨後上來的一群人打倒在地。醒來后,他記性就不怎麼好了,昨天的事今天就忘了,模模糊糊地記得在柳河鎮這邊有個家,妻子袁慶芬和6個孩子,而小時候的事他卻記得特別清。這些年他一直在廣州,靠撿破爛賣的錢置辦了一套理髮家什,專去建築工地給那些外來務工者理髮,晚上就睡在火車站、橋洞底下。再後來,理髮的生意幾乎沒有了,他用手上僅有的錢買了一輛三輪車撿拾垃圾,塑料瓶、破紙盒,只要能賣錢的什麼都撿,身上穿的衣裳也是從垃圾箱里撿的,有一次還撿到過200元錢呢。說到這裡,老人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笑了。晚上,他就把三輪車推到橋洞底下當床睡,廣州不冷,比咱家屋裡都暖和。老人又笑了。這幾年歲數大了,他也想回家,可是到火車站打聽,人家都說買車票要有身份證。前不久,他在街上遇到個開大貨車跑長途的司機,聽口音是東北的,就把自己回老家的想法跟人家說了。這人還真熱情,說他家是白山的,可以把老人家捎到青山,不收錢,路上還管了好幾天吃的,帶他一起住店洗澡。那人說,自己從小沒爹,他爸爸如果活著,也該這個歲數了。來到青山,郭長有天不亮就出發,又走了大半天的路,才回到上河村。
聽完郭長友這些講述,郭立春禁不住潸然淚下,一家老小盼了這麼多年的親人,卻原來一直在廣州街頭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