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在俞任還在為了做英語學習計劃不恥多問時,白卯生已經成為了全班的焦點。人總愛說什麼「內在美才是真的美」,青春期的孩子才是最忠於本能的——好看是真理。
白卯生在校元旦匯演時正式一炮打響,孩子們可不管什麼尹袁范傅、徐王畢戚的小生派別,看著身高開始抽條的白卯生風雅文弱,一身才子戲裝,兩眼顧盼生輝,用三分鐘唱了段「西園記」。詞里俱是書生張繼華尋人不得見的惆悵,初中生們不懂這齣戲講得什麼,女生們邊看這扮相邊瘋狂遞紙條問,「這是哪個班的?」
校領導中有懂戲的,聽得入神后不忘記誇一句,「張老師班上的這個白卯生可了不得。」張老師則苦中作樂強顏歡笑:的確了不得,傳到她耳里的緋聞百分之八十都圍著白卯生,這數量增加指日可待。
初一9班的白卯生身邊自此聚集了更多的姐姐妹妹,收到了更多哥哥弟弟的情信。育才初中內彈鋼琴、拉小提琴吹小號的考級熟手雖說能抓一大把,但樣貌沒一個有白卯生出色。
白卯生被眾星捧月時還不忘記替好同桌俞任拉票,「班長選舉要推俞任吶。」
要說這一推就壞了事,有些姐姐妹妹偏偏沒投給俞任。終於,班委改選塵埃落定:左鶴鳴繼續任班長。由於票數入圍,張老師還是給縣長女兒一個面子,讓她擔任了無人問津的生活委員。
於是俞任放學時苦大仇深地盯著垃圾角里堆成小山的飲料罐子琢磨自己失敗的原因,白卯生彎腰正在掃地分揀垃圾,就有妹妹來幫忙,「小白,我們一起。」
放學一起去公交站的路上,俞任問,「我沒想到自己還挺招人嫌的。」按學習成績,她數學語文全班第一,英語拖點後腿讓她掉在二十名。要說長相,俞任也算好看。天生彎彎眉毛內雙大眼睛,只是劉海長了沒空打理,土了吧唧地拖在額上。
白卯生看著俞任想了想,「你說話太少了。」除了和自己,俞任在班上即無突出才藝,也沒有在樣貌裝扮上出彩。似乎就是個沉默學習、自顧看書的局外人。
已經懂得打扮自己的白卯生指著俞任的運動褲白球鞋和校服外套,「你得推陳出新吶。」這個詞兒是師傅王梨經常掛嘴邊的,「咱們越劇到了推陳出新的時候,不能在老戲里打轉。」
「還有這頭髮,剪個齊劉海,把眼睛露出來。」白卯生第二天去俞任家「補習」時還帶來了條瘦腿牛仔褲送她,「二中的朋友送我的,最近我長高了穿不了,你正合適。」
說是補習,白卯生只複習了兩單元就賴著俞任要休息,兩個孩子就背靠著背看起了漫畫。
「俞任,你為什麼話那麼少?」白卯生邊翻邊問。
「以前在村小讀書時話多,老被老師告狀到家裡。」俞任抬眼,想到了艷陽下微微一笑告別的俞娟,還有被帶走的三兒,「後來,覺得好些事我想不明白。而且在現在的學校,我不知道說什麼。」
同學們私下裡討論明星,她基本認得但毫不關心。小紙條情書傳到她這兒就是個過場,最終接收人是白卯生。她也沒有特長供人討論,高光時刻僅僅是老師誇獎兩句,「這次我們班考得不錯的有俞任……」。
當俞任從書里抬頭第一次認真打量初一9班,她發現自己只有白卯生這個朋友。
母親俞曉敏本來擔心俞任會早戀,聽說她只是代接情書後放心下來,心裡又一陣惆悵——我女兒條件挺好啊,怎麼沒男孩子追?而低調的俞任在幾天後收到了情書,竟然是班長左鶴鳴的。這位鋼琴八級、一本正經的才子在信中告訴俞任,「我覺得你是適合我的朋友,你深沉又不浮躁,和周圍嘰嘰喳喳的女孩不同。如果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我會非常開心。」
俞任沒有從這封信里收穫喜悅或惆悵,反而,她感覺到隱約的不適。思考了兩天後才知道這種不適來自何處:左鶴鳴像皇帝選妃一般點了自己。俞任都沒告訴白卯生,在一次放學與左鶴鳴一起值日的時機將信還給了對方。左鶴鳴大喜,溜達到外面偷看后發現這是自己寫的那封。
他失望地去找俞任,「俞任,你這麼不給我面子?」
「真要不給你面子我就把信扔了當沒發生。」俞任撩開戳眼睛的劉海,「我沒想著談戀愛。」她也沒說「謝謝」,對於左鶴鳴給她帶來的兩日困擾,她覺得不該說「謝謝」,真要謝,得謝謝他全家。
在俞曉敏的值班室,母親揶揄俞任,「總算進了班子啊?當生活委員?不用數本子,要幹什麼?」
俞任不開心地放下英語書,「劃分值班表,把懶人和勤快人搭配在一起掃地擦桌子倒垃圾,還有學校衛生分片區的垃圾。」
俞曉敏捧著茶杯,「不錯呀,總算不是默默無聞了。英語計劃我看了,就這麼來吧。但是語法系統複習這裡,媽媽打算給你在師範大學找個英語系大學生幫你補習,單靠你自己可不行。」
俞任想對母親訴說自己心裡的苦悶,為什麼她當不成班長,為什麼答應投票的同學卻最終投了別人,為什麼她成不了村小中那樣鶴立雞群的學生?父母離異雖然遂了早熟孩子的願,骨子裡,俞任還是想做個優秀的孩子讓母親臉上有光。但看母親又盯著資料的認真模樣,她將話咽了下去。
對白卯生也無法傾訴,同桌周六放鴿子的次數越來越多。她這人不知怎麼地,就是能認識校內校外一大班子朋友。周末除了練戲就是去溜冰打遊戲或者看電影逛街,比起俞任不曉得豐富到哪裡去。連在午休時白卯生也被人圍繞著,她和人說說笑笑時喊一旁的俞任,「俞任,你過來啊。」
俞任揚起手中的書擺擺手,低頭看書卻讀不進一個字——白卯生慢慢的不再是她一個人的朋友,莫名的孤單和恐懼盤桓在她心裡。
「有些女孩子就是太清高了。」左鶴鳴的聲音從不遠的地方飄來,語氣裡帶著不屑。
都說青春倉皇,才初一的俞任還沒來得及品味青春,就狼狽地躲進內心世界,走不出又坐不定。
每個月的俞任會和父親任頌紅見一面,任頌紅為了消弭離婚影響很快二婚,新妻子是他曾經帶回家的廖華。他知道俞任不願意和廖華打照面,特意挑了麥當勞帶她吃飯。見俞任只是低頭一根根地咬薯條,任頌紅不知道話從哪裡開頭。父女倆無言了一會兒,任頌紅才說,「聽說你數學和語文不錯,英語差了些?」
俞任點頭,「媽媽幫我找了家教,周六周日各補兩小時的課,現在好一點了。」
任頌紅點頭,看俞任還是悶悶不樂的模樣,他伸手摸出香煙去店外抽了根。重新坐到俞任面前後精神了些,「爸爸媽媽雖然離婚了,可還是你的親生父母。如果有些事,你不想或者不方便讓媽媽幫你,你可以告訴我。」
俞任從小父親交流不多,在她心中他是個不稱職的家長。很小時他因為工作原因經常不在家,對於俞任的了解多是通過期末那一紙同成績報告單和老師評語。她從未想過任頌紅是她的請教對象,但任頌紅和藹的眼神讓此刻的俞任暫時放下心防,「爸爸,你為什麼要出軌?」
「……」任頌紅給問出個臉紅,「大人……彩彩,成年人的事情很複雜。爸爸不是出軌,是……和你媽媽之間的感情破裂……」任頌紅在十來歲女兒面前無地自容,說複雜也不複雜,就是他年紀輕輕當了縣長人就開始飄忽起來,總覺得自己出類拔萃,而絮絮叨叨的俞曉敏無法在靈魂上和自己有共鳴。
「算了,都離了這麼久,問這個沒意思。」俞任從孩子狀態回到了任頌紅心中的早熟模樣,她吸了口氣,「爸,我想當班長,怎樣才能讓同學們心悅誠服地選我做班長?」
任頌紅愣了下,隨即法令紋展開,「就因為這事不開心啊?能告訴我,為什麼要做班長?」
「班長可以代表班級去圖書館借書,這樣我能按照自己的口味選擇。」俞任咬了下唇,「還有……我想成為優秀的學生,想繼續拿三好學生,我想媽媽開心。」
任頌紅從她盤子里捻起薯條開心地吃了幾根,拍拍手,「其實這是爸爸一個電話的事。」在孩子面前擺縣長架子就太丟人,任頌紅摸了摸女兒的頭,「你剛說,『讓同學們心悅誠服』,這句話說對了。如果沒有別人的認同和擁護,就算我打電話讓你當了班長,你也不會做得開心,別人也不會配合你的工作……」
俞任點點頭,沒意識到這是讓任頌紅大材小用,她這才漸漸打開心扉,和父親說了自己在班上感到孤單,以及選舉落票的事。
這麼小就要見識社會,任頌紅心裡發笑,他想了想,還是幫俞任指出了癥結,「彩彩,其實你比一般孩子早熟得多。沒幾個孩子能像你一樣和家長剖析在班級的遭遇,還有主動去尋求解決方法。但爸爸要指出你一個缺點,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聽?」
見女兒態度很謙遜,他這才放心,「除了你學習成績有明顯的短板,你還有些孤高。孤高的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覺得自己的想法、做法才是對的,而別人無法理解你。你得放下自己,真正地去觀察身邊人還有這個世界。了解他們的優點、缺點、喜好和習慣,打心裡願意去學習他們。
「你要對人感興趣,對如何調動人心裡有張譜。如果做不到這些而只是對書本里的人感興趣,爸爸建議你不要爭著做班長,老老實實讀好書、以後做份安穩的工作就行。」
俞任對這些話一知半解,可任頌紅別的話她一直記著,「交朋友不要怕走丟,朋友也是交不完的。親近的朋友可能變成敵人,疏遠的朋友可以重新親近。最終,別人並不屬於你,他們也有自己的世界。你只是要搞清楚自己和他們的交集在哪裡。如果你想把參與生活政治,就要了解它運行的規則。」不得不承認,父親任頌紅能給出和母親角度不同的答案。
俞任丟失了俞娟,現在又在慢慢失去白卯生,「得得失失,就是人生常態。你看,爸爸和媽媽不是離異了嗎?得到過彼此,又失去了對方。」任頌紅最後的勸解讓她慢慢寬心,她也被敲醒:白卯生走丟了,她也可以拉回來對方。以及,了解班級這個小社會的政治。
分別前,俞任問父親,「爸爸,為什麼這些媽媽沒教過我?」
任頌紅得意地笑,「她呀,女人不在意這些。爸爸天生就懂,以後慢慢都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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