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香 下 1.因緣會

綺羅香 下 1.因緣會

雨綿綿地下了整日,天好似漏了個窟窿一般,怎麼也下不盡。烏霾壓著長空,陰沉沉的看不到日頭。往年裡這時節本該是乍暖還寒的時候,可今年卻反常的冷得瘮人,前些日子剛立冬,便一連下了好幾場鵝毛大雪,眼見著街上積雪還未掃盡,竟又接著下起雨來。天氣太寒,雨一落地便結了冰,路便愈發泥濘難行。此時冷冷的北風乍起,街上行人便都裹緊了衣衫,拄著油傘愈發行得快了。

忽然間一列駿馬飛馳而過,整齊的馬蹄聲敲得青石的路面一陣嗒沓作響,亦打破了這座河邊小城的寧靜。馬上的人皆是盔甲重胄,雨水沿著筆挺的牛皮靴面四濺開來,恰若雨中盛開了一朵朵水蓮花。路上的行人見狀早已躲閃了開,唯有一個街邊手捧陶瓮的小姑娘避讓不及,被濺了一身的泥水。她衣衫本就單薄,此時渾身濕透,更是凍得瑟瑟發抖。然而她雙唇緊緊抿住,不敢哭出聲來,只將那陶瓮抱得越發緊了。

忽然頭頂上一黑,她只覺身上一暖,竟是一件大氅落在了她身上。她不敢置信地抬頭望去,只見在自己身旁竟然立了一匹高頭大馬,馬上是個一身黑衣的青年人。

須臾間,馬上的青年翻身下來,此時他把大氅給了她,便只著一身戎征勁裝,卻更見身形瘦長,行動極是矯捷敏健。那青年人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便也望向她,只見他約是弱冠之年,面容清俊,眉飛入鬢,唯有一雙鷹隼般的眸子里透出銳利的光芒,竟隱隱有幾分碧色。她心裡一跳,竟是不敢與這樣眸子的人對望,慌忙低下頭去,雙手牢牢地抓緊了面前尚有餘溫的陶瓮。

「陛下。」只聽這青年人忽然開口喊道,聲音倒是清朗得很,未等她反應過來,那青年人已雙膝跪在地上。緊跟著許多馬聲長嘶,似是行人與軍馬都停了下來。人們便都跪倒在地上,齊聲呼著「萬歲」。在鋪天蓋地的呼喊聲中,有一人緩緩走了過來,正在她面前停住。

她心裡駭得發緊,也跟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顧不得面前正是一灘積水,只伏身在泥中,眼角餘光偷瞥,只見身邊是一雙明黃錦緞織成的平靴,靴上綉著淺淺的金色龍紋。而身旁跪著的那青年人亦是微微一抖,從發梢垂下的雨水恰滴在她的手上。

少頃,只聽一個長者的聲氣道:「胤兒,怎不事先告知庶民避讓?」語聲滄老,頗有幾分責怪之意。她心裡愈發慌張,忽然竟覺得身上的大氅竟有千斤之重,壓得她喘不過氣。而她身邊的青年卻並不回答,依然跪在雨中,可只有她才能看到,那碧眸人的手分明是張合了一下,抓了一把泥雪在手心裡。

「父皇,大哥的大氅在這個小姑娘身上。」那長者身旁響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她忍不住偏過頭去,只見那明黃的平靴旁果然還有一雙雪青的靴子,看上雖然尺寸略小,卻也用赤金線勾著龍紋。

「起來吧。」那位長者似是有所觸動,目光從街旁那個畏縮成一團的小女孩身上略過,見她身上果然裹著一件墨色的青羽大氅,語氣便也溫和了許多,「能有愛民之心,便不負朕的教誨。」他頓了頓,又道,「以後做事更需上心,不可再滋事擾民。」

「兒臣遵旨。」那青年人沉聲應道,卻仍是連頭也未抬起。

她從側面看著他緊抿的嘴角,心中一動,隱隱竟覺得這青年人的語聲中似有金石之音。

那長者見青年人仍未起身,心中不悅,拔步便向前行去,眾人便皆跟著去了。

「大哥,快起來吧,」過了片刻,便只見那雪青的小靴子移近了些,卻是適才長者身旁的少年走了過來,雙手欲扶這青年人起身,兀自低聲勸慰道,「石虎的大軍連日不退,父皇心中不快,並不是存心為難大哥。」他的聲音清脆雖是孩童,卻也似模似樣的說著大人的話。

「多謝太子殿下。」青年人脊背微微一屈,卻不敢真去扶那少年的手,他的膝蓋早已跪得麻木,此時足底微微使力,便咬牙站了起來,身形微微一蹌,但很快便立定了,再不露半分狼狽。「熙兒,還在磨蹭什麼?」已走遠的老者忽然回頭高喊了一聲,似是不滿。那雙雪青的靴子微微一頓,趕緊跑了開去。

而此時,這小女孩方敢奓著膽子抬起頭來,卻見適才給自己大氅的青年人還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遠方出神。她細細打量過去,只見這青年人一身黑色長袍,神情此時冷峻下來,明明是一張年輕如白玉的臉,可眉目間頗見幾分風霜之色。

小女孩年紀雖小,卻也知道察言觀色,心知這些人必都是富貴通天之人。她心下略一思忖,便解下了身上的青羽大氅,仍舊跪在地上,雙手捧過頭頂,低聲道:「這是貴人的衣物,綺羅不敢承受。」

那青年人向她上下打量一番,可目光卻落在她身旁的陶瓮上——那是貧寒人家慣用的再普通不過的土陶瓮了,可以盛水也可用來盛酒,粗劣的陶瓮上花紋亦燒得斑駁不堪,露出青灰的底色來。他微微一怔神,眉目間竟浮起淡淡的郁色,片刻,方淡淡道:「賞你了。」

小女孩捧著大氅深深叩首,再抬頭時,卻見他已行得遠了。她這才站起身來,四處望去卻見昔日熱鬧的街上竟是家家門戶緊鎖。她心裡倒也不慌張,這些年孟津城裡的人都見慣了路上過兵的情景,今日這個王打過來,明日那個將軍打過去,亂鬨哄也不知道是誰的天下。每到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要把房屋鎖牢,唯恐一點家什被充了軍。這城裡只有她是不怕的,她自嘲地思忖著,珍而重之的將那青年人給的大氅裹在身上,目中忽然湧上一點淚意來。

風雪之時,人人都有一處避風的所在,可她卻什麼都沒有了。也只有這件大氅,竟讓她覺得能有絲絲暖意。她拾起身旁的土陶瓮,裡面是釀的陳年的竹葉青,隔著厚厚的青布都能聞到陶瓮中馥郁醉人的酒香,她捧起了酒瓮,送到了城東的張老爺家中,得了幾個賞錢,便小心翼翼地將賞錢收好,這才一腳深一腳淺地向背街的一處茅屋走去。

雨下到此時方才住了,她磨磨蹭蹭地走到屋前,只見茅屋的門半敞開著,心中忽然升起一點點不切實際的希望,只盼著推門進去,還能看到那熟悉而溫暖的身影。既然起了盼望的念頭,她心中一時忐忑不定,竟不敢向前邁步。隔了少頃,終是輕輕邁步進了門。屋裡依舊空蕩蕩的,床榻冰冷如昨,卻哪裡有人在。她心裡兀的一空,終是兩行淚順著臉頰滑落了下來,這世上只遺了她一個,孤零零的,再也沒人會溫柔地喚她一聲「乖寶」。

「綺羅,綺羅。」一個孩子的聲氣在門外響起。她來不及擦乾面上淚水,便看到一個人影忽地躥進了茅屋,大聲道,「你又去替姚二嬸送酒了嗎?」綺羅慌忙擦了擦手掌,順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痕,抬頭已是換了副笑臉:「小宣師傅。」

「不是說了叫我小宣就可以了嗎?」那孩子甚是不滿,嘟囔道,「我又不是一輩子都要做和尚的。」說著,他遞過去一個油紙包給綺羅道,「喏,這是師父讓我給你送的餅。」這個叫小宣的孩子看上去和綺羅一般大小,生的聰慧可愛,可是頭上剃的光光的,遮莫便是個小沙彌的打扮。綺羅接過油紙包,隔著紙便聞到了胡餅的香氣,心下不由感動,口中卻打趣他道,「要是慧理大師聽到你又說不想做和尚的話,肯定會生氣的。」

小宣卻正色道:「誰與你打趣,我是說真的。我……我祖父說等我長大了就要接我回去的。」說著他一指自己光禿禿的腦門,說道,「你看,我頭上連香疤都沒燒。師父說沒受戒就不算僧人,將來總還可以還俗。」

綺羅也不與他爭辯,捧起熱騰騰的胡餅,秀秀氣氣地咬了一口,唇邊露出滿足的笑容:「真香。」

「香就多吃點兒,」小宣咽了咽口水,忽然瞥到她眼眶紅紅的,一怔便道,「你剛才哭了?」綺羅慌忙低下頭去,低聲道,「哪有。」

「便是哭了,」小宣最是受不得別人欺負綺羅,火冒三丈地跳了起來,「是不是姚二嬸罵你了?」

「沒有.」綺羅忙解釋道,「二嬸對我好得很,不僅白把這屋子讓給我住,還常讓我去送酒可以得些賞錢,你別亂說話傷她的心。」

姚二嬸在城裡開著酒肆,常讓綺羅幫忙跑腿送酒,雖不給她工錢,卻也給了她這間茅屋居住,若說她對綺羅不好,倒也真說不上。小宣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他仔細打量了一番綺羅,竟似是個小大人一般嘆了口氣道:「那你可是想你娘了?」

綺羅到底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被他說中心事,哪裡還忍得住,淚珠竟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簌簌往下落,一時間止也止不住。

「哎,哎,你別哭啊。」小宣雖然聰明伶俐,卻是個男孩,又自幼生長在寺廟裡,哪裡見過這樣的架勢,頓時慌了神,卻見綺羅乾脆把胡餅擱在土炕上,背過身去,雙肩一抽一抽的,顯然是哭得更傷心了。他忙說道,「你雖沒有了娘,但你好歹還記得你娘長什麼樣。你看我一出生,祖父就把我送給了師父,我到現在連爹娘的面都沒見過,豈不是比你更慘。」

「阿彌陀佛,」門口忽然響起一聲佛號。小宣眼前一亮,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大聲道,「師父,你快勸勸綺羅,你看她哭成什麼樣了。」

「你這孩子。」那僧人走進屋來,責怪地看了小宣一眼,卻柔聲對綺羅道,「綺羅,莫哭了,莫哭了。老衲給你講個故事可好。」

小宣一喜,忙拉著綺羅的袖子道:「師父講的故事可好聽了,綺羅別哭了,我們一起聽故事。」

綺羅抽抽嗒嗒地擦了擦眼淚,轉過身來,抬頭便看見一張慈眉善目的面孔望著自己微笑。這位慧理大師是位西域來的高僧,在中土漂泊半生弘揚佛法,早已鬚髮皆白,然而他會說甚是流暢的漢話,尤其在醫道上頗是精研。兩年前他帶著徒弟小宣途經這裡化緣,正巧遇到生了重病孤苦無依的綺羅,慧理救了她性命,便也在城裡住了下來,更是時常接濟她。綺羅年紀雖小,但也知道慧理師徒二人並不寬裕,她待病好之後便去姚二嬸的店裡幫忙送酒,並不願事事都依賴慧理師徒。

此時聽到慧理要講故事,綺羅不願拂他心意,便挨著小宣坐在土炕上,將那張胡餅撕了兩半,遞了一半給小宣,兩人一同捧著餅睜大眼睛望著慧理。

慧理見狀微微一笑,開口道:「今日我們說個母鹿的故事。」

小宣目光一閃,急急插口道:「可是母鹿遇到了大老虎,要割了身上的肉給大老虎吃?」綺羅「嗤」的一笑,嗔怪道:「你莫胡攪蠻纏,那是佛祖割肉飼虎,大師定是要講另一個母鹿的故事給我們聽。」小宣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嘴上兀自強辯:「師父講的故事多半都是這類的,不是割肉飼虎,就是捨身飼鷹,我也只是隨口一猜。」

綺羅噘嘴道:「你老打岔,還聽不聽大師說故事了?」小宣慌忙道:「要聽的,要聽的。」他說罷故意擺出一副端正的姿態坐好,雙手畢恭畢敬地放在膝上,肩背挺得直直的,又惹得綺羅破涕為笑。

慧理心中微微一軟,心知這個聰明的小徒兒故意插科打諢逗綺羅開心,他也不點破,望著二人的目光越加柔和,微笑道:「在很久以前,有個能幹的獵人,他的箭法極好,在百步之外都能箭無虛發,出門打獵從不空手而歸。」

「我知道了,這是春秋時的養由基對不對?」小宣又耐不住插口道,「他的箭法可好了,有百步穿楊的本領。」

「大師說的故事是西域的故事,」綺羅不滿小宣老打岔,說道,「怎麼又被你扯上養由基了?」小宣卻辯道:「誰說師父講的一定是西域的故事?說不定這故事就發生在楚國呢。」

「那就算是楚國,養由基作的也是大將軍,怎麼會是獵人?」

「養由基的大將軍是後來作的,」小宣卻極是善辯的,沒理也能被他講出三分理來,「也許他當大將軍之前就是獵人!對,肯定是這樣,不然他的箭法怎麼會練得這麼好。」

綺羅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氣呼呼地調轉小臉朝向慧理大師,說道:「大師,您評評理,是不是小宣胡攪蠻纏?」

慧理脾氣甚好,雖然皺了皺眉頭,仍是帶著笑對小宣道:「為師跟你說過出家人不可逞口舌之利,若還不記得,便將《摩訶僧祇律》再抄一百遍。」

小宣最怕這個,頓時愁眉苦臉地低下頭:「徒兒再也不敢了。」

綺羅得意地沖小宣眨眨眼,便向慧理撒嬌道:「大師快繼續說故事吧。」

「有一天,獵人在野外遇見了一隻母鹿,他正準備搭弓射獵,卻見這母鹿叩頭哀求道,『我家裡還有兩隻小鹿剛剛出生不久,還沒有學會如何捕食,如果您獵殺了我,只怕家裡的小鹿都會餓死。』」

綺羅聽到這裡微微出神,脫口道:「這隻母鹿竟是這樣愛她的孩子。」

「天下父母對子女的愛,都是一樣的心情。」慧理望著綺羅怔然的神色,目中露出憐憫之意,續道,「獵人本不想同意,但母鹿苦苦哀求,更保證說只要獵人放她回去,她安頓好兩隻小鹿,便會回來赴死。獵人看它哀求甚苦,便同意了她的條件。」小宣一怔,隨即笑道:「我明白了,這隻母鹿實在狡猾,它用的是緩兵之計,等獵人把它放回去,它便帶著兩個孩子跑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了。」

綺羅卻不認同:「出家人不打妄語,大師怎會講這種違背誓言的故事。」小宣不以為然,他甚是不服氣地爭辯道:「為什麼一定不能打妄語,要是敵人都要殺你了,你還那麼老實,豈不是要被壞人殺死。」他最是伶牙俐齒,綺羅向來說不過他,便偏過頭去向著慧理道:「我只聽大師怎麼說。」

慧理微笑道:「那隻母鹿是只守信的母鹿,她回去之後把兩個幼子帶到了一片水草肥美的地方,含淚對它們說『為母並不畏懼生死,只是捨不得你們。這片地方水草最好,你們以後要努力養活自己。』說完,它就要和兩個孩子分別。」說到這裡,慧理見兩個孩子都睜大了眼睛,目中都流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便微微一頓,嘆息道,「兩隻小鹿哪裡捨得和母親分開,見母親要走,都不住的悲鳴,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

「真可憐啊,」綺羅低聲道,「要是是我,也絕不願意和母親分開。」她提到母親,聲音漸漸變低,眼眶又紅了。

「好孩子,」慧理摸了摸她的頭,又道,「母鹿自然不忍心讓兩個孩子跟著自己去送死,於是它發足狂奔,想把兩個幼子遠遠甩在身後,讓它們跟不上來。」小宣張了張嘴,目光微微一黯,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慧理看在眼裡,只繼續說故事道:「誰知那兩隻小鹿雖然年幼,但它們拼盡全力的發足狂奔去追趕母鹿,摔倒了又爬起來,弄得滿身是傷,也仍然固執地尋找著母鹿。它們一路嗅著母鹿的氣息,終於找到了母鹿,可此時的母鹿已經跑到了獵人的面前。」

聽到緊張處,綺羅攥緊了雙手,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問道:「獵人可殺了它們了嗎?」

「沒有,」慧理大師搖了搖頭,目中露出悲憫神色,「獵人看到了守信的母鹿,又看到了孺慕心切、不畏弓箭的小鹿,心中大為震動。他頓時發了善心,便放鹿不殺。三鹿死裡逃生,悲喜之下鳴聲不已,更是答謝獵人的義舉。」

綺羅雙手合在胸前,鬆了一口氣道:「謝天謝地,這位獵人終於動了慈悲之心,放它們一家母子團圓。」

小宣細細想了想這個故事,忽然問道:「師父,為什麼獵人天生就可以射殺母鹿,母鹿卻不知道反抗,只能束手就擒?獵人如果一心向善,根本就不會打獵。所以他殺不殺母鹿根本只在他一念之間,哪裡有什麼本心的善惡。可母鹿卻還要為此感恩戴德,這公平嗎?」

綺羅本沒想到這些,此時聽小宣這樣說,一時竟也愣住,只覺他說的雖然荒誕,卻也有道理。

慧理看了看小宣,隔了半晌方說道:「這世上雖沒有絕對的善惡,但一念之善,便也是善;一念之惡,卻也是惡。善不易結,惡不易解。世上的事,日後都是有因果報應的。」

綺羅腦中似有個念頭閃過,她點了點頭,清脆地說道:「大師,我明白了。獵人雖然從前造了很多惡業,但他能在一念之間,止殺結善緣,也是一樁功德。以後在地藏王菩薩的生死簿上,都明明白白地記著他做過的好事和壞事,做一樁好事就勾掉一樁壞事,到時候自然會給他一個公平的評判。」

「便是這個道理,」慧理聽她說得童稚,忍不住露出微笑,「這便是佛說母鹿經的故事。佛祖給眾弟子說完這個故事後,又說道,『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他頓了頓,見兩個孩子都露出迷茫之色,便解釋道,「這幾句話是說,世上的一切恩愛相會,都是有因緣的,有聚就有散,有散便有聚,唯有『無常』二字方是這世上的永恆。」

慧理大師說完故事,似是有些乏了,他望了望外面天色漸暗,便對小宣道:「你再陪綺羅玩會兒,別出去惹禍。」

綺羅恭敬地說了聲「是」。小宣卻笑道:「我們什麼時候給師父惹過事。」

慧理眸中浮現出淡淡的憂色:「今日不比往常,如今城裡駐紮的是昔日……昔日的……」他面上神色微變,已是有幾分心不在焉。

「南陽王,今時不比往常,」校尉韓鈞望著面前的人,低聲說道,「陛下顧忌太子,日後恐會有季孫之憂,您得早作決斷。」

被稱作南陽王的人,正是如今大趙天子劉曜的長子劉胤。他此時未卸戎裝,便用馬鞭閑閑地挑著路旁的枯枝,放眼望去四寂都是蕭素冰冷的,光禿禿地沒有片葉寸草,只覆蓋著厚厚一層冰雪。

常年因經兵荒馬亂,洛陽以北這一片沃土早已成了荒地,更因一年前那場大戰,這附近數百里的人家早就遷得乾淨,只餘下一個小小的孟津城還有些人煙。

孟津雖小,但因著南面有山,北面有河,佔了地利之優,才勉強未遭兵亂。城裡寥寥也有數百戶人家,卻哪裡能供得起幾十萬的大軍補給。此時劉胤望著城外曠寂,積雪未消,忽覺得意興闌珊,用馬鞭輕輕擊著掌心:「我又能如何?」

他身後統領護衛的謝燁早已識趣地將眾人都引到數十步遠外侍立,此時便只剩下二人低聲細語。

韓鈞和謝燁都追隨他多年,是與他一起九死一生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結義兄弟,此時韓鈞回頭望了謝燁一眼,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韓鈞咬咬牙便道:「三哥你想想,自打您歸了長安,陛下心中可曾把你視作親子?」他情緒激動,也不顧上下尊卑的稱呼,直接叫起了他們六人當年在上邽結義時的稱謂,「這三年來西征涼國,北征仇池,南伐石逆,哪場大戰少過咱們?每每最為艱難困苦之時,都是您帶著我們在前面拼了命地扛著。戰蒲坂時,咱們只有五千精銳,被石虎十萬大軍包圍,彈盡糧絕十二日,梁大哥把他最心愛的爪黃飛電殺了充軍糧,我們啃了半個月的草根樹皮,這才等到陛下大軍到來。戰西涼時,我們深陷包圍,二哥一人掩在我們身前拚死廝殺,才開出一條血路,助我們脫困。等到後來我去清理二哥的屍身,竟從他身上拔下來四十九支箭!」他說的二哥陳溥,是他們結義的六個兄弟中最驍勇善戰的,卻中箭死在西涼之戰中。

劉胤雙目一黯,亦是想起那時的慘烈情景:「是我對不住二哥。」

「我們雖說是結義金蘭,但我們兄弟幾個早把殿下您視作此生唯一的主人,為你出生入死我們都心甘情願,」韓鈞說到激動處,目眥欲裂,「可今日我們替您不值。浴血奮戰之時,彈盡糧絕之時,都是您沖在前面,那時候太子又在哪裡?他不過一個乳臭未乾的孩童,整日里安安穩穩地坐在長安城的柏梁台上,躺在乳娘溫暖的懷抱里,昏昏欲睡地聽著陛下給他請的腐儒們講四書五經!如今眼見快打到洛陽了,陛下的宏圖大業終於要完成,卻又召了年幼的太子來隨軍,這難道不是替太子立威的意思?陛下又將您當做了什麼?」

劉胤心裡何嘗不知這些,可此時聽到韓鈞說破,仍覺得心間刺得發緊。碧色的眸子中閃過一絲痛意,然而再睜開眼時,那些神色便都隱了去,只淡淡道:「太子便是太子。」

韓鈞被他噎得氣苦,忍不住跪倒在地,大聲道:「太子是陛下的兒子,三哥您何嘗不是陛下的親生骨肉?您才是皇長子啊,我們保扶您九死一生從羯人那裡逃出性命,就是為了給那個小娃娃當馬前卒嗎!」

「住嘴,」他目中火光一跳,忽地將馬鞭狠狠地抽在地上,「再不許說這樣的話。」

韓鈞心裡一跳,抬眼望去見身旁的護衛雖然退得遠了,只有結義的六弟謝燁在近處守候,但難保沒有人聽到適才的話。他自悔失言,再抬頭時,卻見劉胤已大步向前走去。謝燁走近幾步,低聲對韓鈞道:「四哥。殿下已封了南陽王,往後只能稱殿下,不能再叫三哥了。」

「我知道。」韓鈞沒好氣地數落他,「我勸他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話?」

謝燁後退幾步,吐了吐舌頭道:「小弟只管護衛之事,這等軍國大事,還是留給諸位哥哥們去籌謀吧。」

「沒出息。」韓鈞斥了他一句,想了想又恨道,「你可莫學那個不爭氣的老五,現在去了陛下身邊,連面都見不著。」

他說的老五,是他們結義六個兄弟中排行第五的慕容茂,陳溥死後,皇帝到底心有愧疚,便拔擢了慕容茂在身邊護衛,日漸便疏遠了些。謝燁嘴唇微動,卻沒有反駁,只道:「五哥也有他的難處。」

韓鈞冷哼了一聲,回頭望了眼遠遠的城頭上掛著的「趙」字大旗獵獵迎風,想了想還是硬著頭皮跟著劉胤過去,心裡打定主意,定要再勸他回心轉意。

「我便說這裡有野菜挖,你看是不是?」一個清脆的小女孩聲從土丘後傳來,語氣中頗有幾分得意。

「你是怎麼挖到的,為什麼我挖的都不對。」這聲音卻有幾分熟悉。

劉胤微微一怔,駐足在土坡邊望去,卻見土坡后蹲著三個孩子,都是十二三歲左右的年紀,當中的是一個小姑娘,衣衫單薄,身形有幾分眼熟,手裡還舉著一把從土堆下挖出的野菜。他略略一想,便想起這是昨日城中見過的那個手捧陶瓮的瘦小女孩。

女孩的身旁,蹲著一個光頭的男孩,面貌甚是機靈,正側著頭說著什麼。劉胤看到他身上穿著僧袍,便明白這大抵是個出家的小沙彌,只聽那小沙彌十分不屑的說道:「瞧你穿的這樣闊氣,一看就是沒吃過苦頭的。自然不會挖這些窮人才吃的苦菜。綺羅,咱們不要理他。」說著,他還往綺羅身旁挪了挪,刻意和另一個孩子拉開了些距離。

劉胤的目光轉開,落在了最右側那個穿著紫袍金冠的男孩身上,此時只見那孩子垂頭喪氣地看著兩人面前一大堆戰果,露出甚是羨慕的目光。

綺羅卻頗是和氣地對他招了招手:「小熙,你過來,我教你怎麼挖。」紫袍金冠的小男孩頓時面上露出喜色,忙顛顛地跑過去,蹲在小女孩身旁,認真聽她比劃著,「你看這個才是苦苦菜,它的葉子比較長,根卻是甜甜的。」說著女孩揪下了野菜的根,放在嘴裡嚼了嚼,又掰下一塊遞給了那個小男孩。

小男孩遲疑地接過野菜,學著綺羅的樣子也揪了一塊根下來,卻遲遲不敢放入口中。

一旁的小沙彌正是小宣,他與綺羅素來都是最好的玩伴,見這男孩突然加入進來,本就不開心,此時瞧著他的樣子更是重重地「哼」了一聲道:「膽小鬼,連苦苦菜也不敢吃。白穿了這麼好看的衣衫。」

那個叫小熙的男孩顯然受不得激,拿起那野菜就要放入口中。

劉胤忙出聲制止道:「不可!」他說著便轉到土丘之後,三個孩子見到他都頓時怔住。那個紫袍金冠的男孩站起身來,極是局促地把手放在衣服上蹭了蹭土,口中只低聲道,「大哥。」

綺羅猛然抬起頭來,一愣神間看清了劉胤的面容,突然面上露出了喜色,顯然認出了他便是昨日給自己大氅的人。劉胤亦是第一次看清這女孩的長相,原來洗去了滿臉的泥垢后,竟是這樣白皙漂亮的一張小臉,膚色瑩白如玉、眉目如畫,雖然還未長開,卻也能看出十足是個美人胚子。她身著一件青布衣衫,頭上梳著雙鬟髻。劉胤倒沒想到,這樣貧苦家的女兒雖然衣飾單薄,卻都梳洗得乾乾淨淨。此刻她一雙明眸望著自己,眸中分明都是親近與感激的神色。

小宣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見劉胤身配長劍,衝過去便擋在了綺羅身前,怒目對著劉胤道:「你是誰?」劉胤又怎會和幾個孩子一般見識,他只是略略掃了一眼小宣和綺羅,便將目光停留在紫袍金冠的男孩身上,沉聲道:「太子殿下,隨我回去。」

這男孩名叫劉熙,是劉胤同父異母的弟弟,如今更是貴為太子。他亦是生得漂亮極了,一雙大眼睛閃了閃,望著小宣和綺羅,顯然是不捨得和他們分開。劉胤心知他的想法,淡淡道:「殿下若是需要有人陪伴玩耍,擇這兩個孩子入宮去伴駕便是了。」

小宣這次卻聽懂了他的話,頓時惱怒地嚷道:「誰要進什麼破宮裡去!」

韓鈞此時匆匆趕來,便聽到小宣這樣吵鬧,頓時怒道:「哪裡來的小沙彌,竟敢對殿下和王爺無禮。」綺羅害怕地扯了扯小宣的衣衫,低聲道:「小宣,咱們走吧。」說著,便想拉著小宣從土坡后溜走。

可劉胤不動聲色地攔在了他們身前,卻只看著那個紫袍金冠的小男孩。顯然那個被稱為殿下的孩子只要一聲吩咐,便準備帶這兩個孩子入宮去了。

小宣氣急,跳起來便向劉胤身上打去。可他到底年紀幼小,就算跳起來也不過剛到劉胤胸口,而這一拳打出雖然用了十足的力氣,可打在劉胤身上卻彷彿沒有感覺一樣,小宣只覺得拳頭生疼,反而重重地摔倒在地。

「小宣,」綺羅痛呼一聲,趕忙去扶起他,她捧起他的手,只見小宣的手背骨節處又紅又腫,顯然是受了傷。而就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韓鈞忽然衝過來一把抓住了小宣的手腕,高聲道:「王爺,這孩子是羯人!」

劉胤目光一閃,亦是注意到被韓鈞抓住的這小沙彌的右手袖口滑下寸許,露出了手腕上半個猙獰的狼形的紋身。他雙目一閉,神色頓時冷峻起來。這圖案他瞧得太熟了,近千個日夜反反覆復出現在眼前,就算是化成灰他也認得。

那紫袍金冠的小男孩瞧見劉胤主僕的神色不對,慌忙道:「大哥,我不要他們入宮陪伴,將他們放了吧。」

韓鈞哪裡會聽他的話,只望著小宣,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小宣努力抗爭了幾下,可韓鈞的手箍得如生鐵一般,哪裡又甩脫得開。小宣哪裡吃過這樣的虧,惡狠狠地瞪著韓鈞,頓時便要破口喝罵起來。綺羅慌忙捂住他的嘴,只哀聲向那身著黑甲的劉胤哀求道:「恩人,求您放了我們。」

那紫袍金冠的小男孩心知不妙,忽然面對著韓鈞高聲道:「韓鈞,你連孤的話也不聽了嗎!」他此時擺出身份,刻意將那「孤」字咬重,只是聲音實在稚幼,更有幾分顫抖。韓鈞面上厲色更深,牙齒緊咬,手上並不鬆懈半分。

劉胤終於開口:「放了他們。」

韓鈞的胸膛急劇起伏數下,顯然意氣難平。但他終不敢違抗劉胤的命令,甩開了小宣的手。

小宣忽然跳起身來,狠狠地便向韓鈞手腕上咬了一口,他這一口又狠又准,當下便咬得韓鈞痛呼一聲,再看自己的手腕上鮮血淋漓,顯然這小沙彌下口夠狠。他盛怒之下便動了殺意,揮掌便要向那小沙彌摑去,那紫袍金冠的小男孩站得最近,這下瞧得清楚如若這掌擊了下去,小宣的性命十有八九要斷送了。緊迫之下不及細想,他閃身推開了小宣和綺羅,而他自己到底被這凌厲的掌風摑到了肩上,頓時跌倒在地,捂住肩頭,頓時面色煞白如紙。

「太子殿下!」劉胤霎時慌了神,慌忙抱起這孩子,卻見他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雙唇咬得發白,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心知這一掌挨得不輕,哪裡還敢耽擱,趕忙道:「快,快宣軍醫來。」那男孩緊咬著唇,目光望向了綺羅和小宣。劉胤看他目光已知道他心意,便道,「太子殿下放心,我不會為難他們,現在為您治傷要緊。」他見那男孩仍是眉頭緊鎖,便對綺羅和小宣冷聲道,「你們快走吧!」

綺羅心知今日逃出性命已是萬難,她扶起小宣,二話沒說,轉身便走,唯恐走慢了半步那幾個人又要反悔。

那男孩見他們走遠,終於舒展開了眉頭,唇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似是累了一般,閉上了漂亮的雙目,低聲道:「大哥,我……我從馬上不慎跌……跌落,抱……抱我回城裡去……」劉胤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他是在為自己和韓鈞遮掩。他一時心中起伏不定,微微一怔,便抱著他便大步往城內走去。

韓鈞心知闖了大禍,他心裡一橫,跳起身來,拍了拍劉胤的肩膀,殺雞抹脖子似的比劃了一個動作。

劉胤微微遲疑,忽然瞥到懷裡的男孩似已熟睡,在夢中還頗是親昵地把頭靠在了自己肩上,心裡到底一酸,搖了搖頭,又向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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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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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香 下 1.因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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