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聲聲慢
綺羅和小宣回到茅屋時天色已經全黑了,小宣身上受了傷,瞞不過慧理大師,便合盤講出事情始末。慧理越聽神色越發凝重,待聽到被人看到小宣手腕上狼形的紋身時,更是極度緊張地皺起眉頭道:「你們說的那幾個人被稱作什麼?」
「好像是稱作……稱作太子還有南陽王……」綺羅到底不敢隱瞞,吞吞吐吐說出了實情。慧理神情巨變,一拉小宣的手便道:「走,咱們今晚就要離開這裡。」小宣駭得呆了,大聲道:「師父,我們……我們要上哪裡去?」
「去哪裡還不知道,但萬萬不能再留在這裡!」慧理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語聲顯然不容置疑。小宣又驚又悔,忙問道:「那綺羅是不是跟我們一起走?」慧理轉過身來,看向綺羅,卻沒有說話。
綺羅後退了幾步,搖搖頭道:「我哪裡都不去,我要留在這裡陪著我娘。」小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聲對綺羅道:「你娘已經死了,她已經埋在那棵大梨樹下了,你傻不傻,還待在這裡幹什麼?」綺羅臉色蒼白,卻固執道:「我不走,我要陪著我娘。」
「這樣也好,我們師徒二人到底是出家人,帶著你多有不便,」慧理似是暗暗舒了一口氣,對小宣道,「小宣,不要再纏著綺羅,趕緊去收拾你的東西。」小宣還想再說些什麼,可看到慧理的目光里透著罕見的嚴厲,便不敢說話,沮喪地低下了頭。
綺羅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大師,現在城門都鎖上了,你們怎麼出城去?」慧理大師心不在焉地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低聲道:「這個不礙事。護城河的西北角下有條暗渠,直通城外,我早已看好了的。」
綺羅心裡「咯噔」一下,卻沒有再多問,只幫著慧理師徒收拾著包袱。她見小宣垂頭喪氣的樣子,知道他心裡不好受,便跑回自己的茅屋裡,拿出了幾個精巧的小玩意遞給小宣道:「小宣,這是竹蜻蜓,還有茅草編的小蟈蟈,你瞧著好看不?還有這把小弓箭,這個小鞭子,都送給你帶了去玩好不好。」
小宣鼻子發酸,看了看那幾個小玩意。竹蜻蜓和小蟈蟈他們倆平時老在一起玩的,竹蔑都磨得發亮。可他知道那把小弓箭和小鞭子卻都是綺羅的娘生前親手做給她的,這兩樣小東西十分精巧,雖然尺寸頗小,但都和真的一模一樣。他平時眼紅極了,但綺羅從來不給他玩,總是當寶貝一樣收起來,沒想到此時竟然要送給他。他忽然心中煩躁,深恨自己不該招惹那個小熙,平白惹出這些事來。他極是鬱悶地將那幾個小物什都掃落在地,悶聲道:「我不要。」
綺羅也不惱,溫柔地打開小宣的青布包袱,將幾樣小玩具都放了進去。她放那小鞭子和小弓箭的時候手抖了一下,極是不捨得地摸了摸,嘴上還是大方地說道:「就像你說的,我一個小姑娘家也玩不來這些什麼弓箭鞭子的,還是送給你好了。」
小宣背上包袱,和慧理師父站在門外,回頭望著綺羅倚著門框站著,忽然忍不住有點想哭。慧理知道兩個孩子相處日久,難捨難分,摸著小宣的腦袋嘆氣道:「都說後會有期,其實這一分離,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面,有話就多說幾句吧。」
小宣再也忍不住,他飛奔到綺羅面前,忽然從脖頸上取下一個小小的玉蟬,飛快地套在了綺羅的脖子上,悶聲說道:「綺羅,這個送你。以後只要看到它,我就知道你是呼延綺羅!」他叫到她名字的時候,眼睛驟然放亮,仿若蘊了點點星光。
綺羅摸著玉墜,忍淚道:「小宣,以後要聽大師的話,不要再惹大師生氣了。」
小宣側過頭去,在靜謐的夜幕中,隱隱只見微風拂動了那女孩鬢邊的碎發,鬢如鴉色,唇似丹蔻,那一瞬的眉目似畫,永遠鐫在他的心上,無論時光荏苒,都不會褪色半分。
「熙兒怎麼樣了?」劉曜進到大帳內,面上罕見的滿是急色。劉胤見到父親進來,趕忙退到一旁,低聲道:「太醫已經看過了,太子殿下的右肩脫了臼,如今接上已是不礙事了。」
劉曜的手微微發抖,他戎馬一生,南征北戰歷盡生死,至今什麼樣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可此時幼子近在咫尺,他竟然覺得一顆心都提了起來,滿懷都是患得患失的惶恐。劉胤站得極近,早把他的神情瞧在眼裡,只見父親年過半百,頭髮都已多半花白了,可眼下從燈下望去,便覺那白髮刺目的緊。他心中一酸,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默默上前一步,替父親掀開了床簾。劉曜向內探了探身,只見幼子劉熙雙目緊閉躺在床上,面上卻是潮紅一片,再探手過去,竟然額頭滾燙。他頓時吃了一驚,怒道:「還說不礙事,都燒成這樣了。」劉胤也未想到一時竟至如此,便忙出去傳喚太醫進來。
此時忽聽榻上的劉熙喃喃道:「母后……母后……我怕……」劉曜心神一顫,便過去握住了幼子的手,連聲道,「父皇在這裡,莫怕,莫怕。」卻聽劉熙又迷迷糊糊地喊著,「綺羅……小宣……我……我還要同你們一起玩耍。」劉胤領著太醫進帳時,恰聽到這句,雙肩不由一抖。
劉曜看到太醫來了,忙道:「快瞧瞧太子怎麼回事?」太醫不敢怠慢,將太子雙手的脈象都診過了,方說道:「太子本就體弱,今日冒了風寒,又受驚嚇,外邪內侵,故而才有發熱之象。先用冰枕替太子殿下去去熱症,小臣已經開過葯了,等太子醒來后服下便無礙了。」
劉曜這才放下心來,他見太醫忙著替太子施針,便摸了摸床榻旁的葯碗,只覺觸手冰冷,又皺眉道:「怎麼是涼的?」侍候太子劉熙的內官趕忙過來端走葯碗:「老奴再去煎一副葯來。」劉曜瞧了瞧熟睡的幼子面上的潮紅漸漸退了下去,也不再胡言亂語,終是緩了口氣:「不急,等太子醒了再煎不遲。」劉胤瞧著父親的神情,自進屋起就沒有正眼看過自己,滿心都在太子身上。他自知自己在這裡礙眼得很,便後退幾步道:「今夜大軍駐紮城內,口令還未傳下,臣出去安排布置。」劉曜點了點頭,只道:「去吧。」
太傅卜泰亦在房中,此時見劉胤退了出去,便湊近到劉曜身旁,輕聲道:「陛下,今日是南陽王抱著受傷的太子殿下回來的。」
劉曜神色未變:「太子怎麼說?」
卜泰面露遲疑之色,略頓了頓,還是實話道:「太子堅稱是從馬上墜下。可臣問過南陽王身邊的人,事發時他們都隔得甚遠,只有南陽王與他軍中校尉韓鈞陪在太子身旁。」
劉曜這才轉過臉來,看向他的目光里卻多了幾分不明的意味:「你好大的膽子。」
卜泰心知不妙,當今聖上素來寬厚,鮮見有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他立即跪了下來,腦中飛速轉過數個念頭,竟浮現出那個人的樣貌來,於是他斬釘截鐵道:「臣不敢有負陛下和先皇后重託!」
劉曜本已怒極,聽他提到「先皇后」三個字忽然心下一軟,側過頭去,只見那榻上的幼子雖然閉著眼,可眉眼鼻唇都像極了那人。
「將韓鈞拉出去,杖責一百,」劉曜的神色在燈下晦暗不明,淡淡道,「南陽王仍是中軍主將,不可再有下次。」
卜泰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他在南陽王劉胤身邊安插了人,想不到陛下竟有這麼大的反應。但到底還是太子在陛下心中重要些,韓鈞是南陽王心腹又如何?只要涉及到太子的安危,陛下絕不會手軟。他看著劉曜舐犢情深的神態,終是在心裡嘆了一聲:陛下到底是老了。
劉曜在房內略坐了坐,到底惦記著外面堆積如山的軍務,起身對卜泰吩咐道:「明日待太子醒來,便將他送回長安去。」
卜泰一怔,這番送太子來前線,便是他們幾個東宮的臣子合力為太子保奏的,要知道南陽王本來就年歲長於太子,又屢立戰功,如果再不讓太子立威,日後如何能夠服眾?他心有不甘地想為太子再爭取兩句,可劉曜彷彿早知他的心思,只淡淡道:「天大的事都沒有太子的安危重要。朕還在呢,出不了岔子。」他又看了看幼子熟睡的臉龐,嘆了口氣道,「將太子交給他的乳娘好好調養,獻容留下的只有這一對雙生兒女,朕……朕不能對不起她。」
卜泰聽他提到先皇后,心中略定,又問道:「太子若是醒來未看到陛下,定要失望。」
劉曜擺了擺手:「朕明日送他到城外。」卜泰這下心裡的石頭才落了地,想了想又道:「太原王劉隗這次勤王而來,臣與他交談了幾次,十分佩服他的才學。太子如今漸大了,又對易理頗有興趣,臣在此道上不甚精通,可否請太原王留下來多盤桓幾日……」
他話沒說完,劉曜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太原王劉隗是族中最長,卜泰想讓劉隗留下來輔佐太子,含義不言而喻。對這事劉曜倒沒有什麼意見,點頭道:「朕明日就和太原王說。」
卜泰面露喜色,見劉曜要往外走,又忍不住問道:「陛下,可是要撤軍了?」劉曜轉過頭來,頭向他淡淡一瞥,目色自厲。卜泰心中狂跳,彷彿那目光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刃。
帝王一怒,山河色變。卜泰低下頭去,哪敢再多半個字。良久,方聽劉曜道:「過兩年等熙兒長大些,再帶他來吧。」卜泰大喜過望,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叩頭在地時忍不住語聲凝噎:「陛下聖明。」
轉眼寒暑交替,花草開了又謝,整整又過了兩個年頭。
歲次丙戌,天氣反常的寒冷。剛剛入了冬月,已下了好幾場大雪。滿城素白一片,城中不少有心人都想起了兩年前的那個冬天。兩年前雖然一場大戰消弭於無形,但孟津城裡的人始終惴惴不安,總覺得有些什麼事沒有了結。就連開酒肆的姚二嬸也一反往日里的潑辣精幹,這夜算過了銀錢,對綺羅有些發愁地說道:「六丫她爹投南陽王軍中四個月了,連封家書也沒寄來,我心裡亂得很。」
四個月前,大趙的南陽王劉胤來孟津募軍,一丁開出了十石糧米的高價。二嬸的丈夫眼紅不過,毅然不顧哭哭啼啼的二嬸和六丫他們姐弟幾個,隨著大軍北去了。
這一走就音訊全無,眼瞅著年關將近,連封家書也沒寄來,難怪二嬸這樣焦心。
一聽到南陽王,綺羅心裡便有幾分奇異的感覺。仿若是平靜的湖面中投入的一顆小小石子,濺起層層漣漪。自兩年前那場風波后,慧理大師帶走了小宣,從此音訊全無。她時常會懷念起當年的玩伴,自然也不會忘了都是因為那個大趙的南陽王和太子殿下,才讓他們經歷這樣的變故。可她如今年長些,已多了不少沉著,此時兀自安慰著姚二嬸道:「您莫要心慌,南陽王是出了名的愛兵如命,您沒見城裡的人都趕著去投軍?二叔不會有事的,估計著過幾天就會有信回來。」
姚二嬸嘆了口氣,抬眼看著眼前秀氣的少女。兩年過去了,貧寒的幼女如今長成了窈窕之姿,雖是布衣荊釵,依然難掩花容月貌。這樣品貌的孩子,哪裡是尋常市井中能夠見到的,只可惜了是個孤女。二嬸心裡有幾分嘆息,說道:「這段日子只是苦了你,又要忙活店裡的事,又要替我送酒,等你二叔帶了銀米回來,一定給你好好裁幾身衣裳。」
迷迷糊糊睡到天色將明,綺羅被屋外的喧囂聲吵醒。她有些茫然地揉揉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覺白茫茫一片有些刺眼,竟不知何時又下起雪來。她推門出去,卻頓時吃了一驚,一夜之間,往日里平靜的街市竟然一片狼藉,人們背著大包小包拖家帶口地都向城門涌去。她隨著人群走了沒幾步,只見姚二嬸手裡牽著七歲的六丫,懷裡還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小寶,亦是隨著人群向前擠,她回頭看到綺羅,便著急地喊道:「綺羅,快逃命吧,亂軍要入城了。」
綺羅頓時嚇得清醒過來,這樣混亂的情形從未見過,她慌忙跑過去問道:「是從哪裡來的亂軍?」姚二嬸哪裡說得清楚,指著南邊道:「是外面的大軍要打過來了。」此時亂民中有人喊道:「是石王的大軍要打來了,那可是個大魔頭,他圍過的地方都要屠城,高候就是被他屠的城!」此言一出,亂民便靜了一瞬,人人目光中流露出極端恐懼的神情。高候離此不過數十里,本是個富庶繁華的小城,然而幾年前一場大戰後諾大的城池數萬人竟被屠盡,傳說城裡的屍體疊起來有數丈高,城內血流成河,入夜時凄厲的哀鳴聲經久不散,人們都說那是死去的冤魂,那裡至今仍然是一座空城。
此時城內百姓聽得高候的事,果然越發亂了,人們蜂擁涌至城門下,互相踐踏踩傷無數。綺羅被亂民擠著往前走,哪裡分得清方向,她看到人群中姚二嬸早被擠得不知去向,而六丫摔倒在地哇哇大哭,眼看就要被人踩上去,她慌忙向前擠了數步,把六丫摟在懷裡,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跟。
六丫哇哇哭著要找娘親,綺羅忙柔聲安慰他:「別哭,別哭,姐姐領你去找你娘。」正說話間,卻聽身旁的亂民都高聲喊叫:「放我們出去,放我們出去。」
此刻城頭上重兵把守、如臨大敵一般,當中幾個守將急得滿頭大汗,卻哪裡能攔住這麼多的百姓。忽然鼓聲一響,剎那若驚雷般直擊在眾人心上。綺羅抬頭看時,卻見城頭上出來了一人,依舊是鐵甲未卸,只沉聲喝道:「是誰在鬧事。」他此言一出,百姓都安靜下來,面面相覷,誰也不願意站出來。
而城上那個黑甲人一雙碧色的眸子澄澈分明,站在城頭上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度。
綺羅仰著頭望著他,忽然呆住了。兩年來時時在夢中浮現的那張臉,竟似夢中一樣又出現在她眼前。只是他絕不會想起她了吧,當年那個在街頭狼狽又忐忑的孤女。
一件墨色的青羽大氅,她珍若至寶。曾經匆匆的兩個照面,兩年來從未忘過。眼前人就算是化成了灰她也不會忘記。她倒退了幾步,險些脫口喊了出來。
想不到兩年過去了,他竟然又來到了孟津。她心神震動,淚水險些要溢出眼眶,下意識地悄悄摟緊了六丫,喜道:「六丫,是你爹爹的軍隊來了。」
六丫瞬時止住了哭聲,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住了綺羅:「爹爹在哪裡?」
綺羅指了指城頭上的黑甲人,低聲道:「你爹爹就是隨這個人去投軍了,他既然來了咱們孟津,你爹爹定然也快回來了。」
城頭上那人的聲音頗是低沉,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氣勢。亂民被他震住,竟無人敢開口。他見狀又朗聲道:「百姓們放心,今日是大趙天子駕臨城中,定保爾等平安。都快散去,休要聽信謠言。」
百姓們面面相覷,忽有一個年紀大些的鄉紳站出來奓著膽子問道:「敢問將軍,大趙天子陛下可是當年隨大漢昭武皇帝起兵的中山王?」並不是百姓無知,實在是這些年混戰不止,亂鬨哄不知道換了多少朝天子,乍出來一個大趙天子,百姓都要疑惑是誰。
「正是,」那人在城頭上鎮定道,「如今為討石賊,大趙天子親臨於此,百姓勿要聽信謠言。」他心思轉動極快,眼見得百姓們對前朝昭武皇帝頗有敬畏,便乾脆道出了其中關聯,更是擺出了自己的身份,「我父皇身為昭武皇帝從弟,不忍看大好河山落入賊寇之手,這才起兵剿賊,城外的石逆叔侄不過跳樑小丑,百姓無需畏懼。」
百姓們頓時嘩然,當年大漢昭武皇帝劉聰不過是匈奴五部送入洛陽的一個質子,卻率兵直入洛陽,奪取大晉江山,厲兵秣馬,端然是一位英雄人物,他的名號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曉。而當年追隨左右南征北戰的中山王劉曜正是他的結義兄弟,也是赫赫聲名。百姓們聽到他的名頭,頓時安定下來,都依言漸漸散去了。
綺羅牽著六丫亦要往回走,卻聽人群中有人低聲一笑:「這般英雄赫赫又如何?永嘉之事不過十餘年,天下卻又換了幾番主人。」綺羅聽得這聲音離得甚近,忍不住轉頭看去,卻見此話出自身旁一個青衫布衣的中年人之口。她忍不住發問道:「先生認為昭武皇帝是何許人?」
「自然是個了不得的英雄人物,」那中年人觸到綺羅的目光,見是個十四五歲的清麗少女,倒也不以為意,只搖頭晃腦道,「百姓只知當年跟隨昭武皇帝的中山王是個將才,卻不知城外那位趙王也是昭武皇帝帳下心腹愛將呢。」
綺羅足下一滯,問道:「城外那位石虎就是趙王?」
那中年人搖了搖頭,卻不肯多說。六丫抓著綺羅的手,又開始大聲地啼哭:「娘親和爹爹在哪裡?我要娘親,我要爹爹。」綺羅被她纏得無法,只得抱著她先回去找姚二嬸。
劉胤從城頭上下來,皺眉問左右道:「陛下怎還沒有來?」他本在孟津附近的成皋練兵,幾日前接到了長安的奏報,今上這幾日要攜太子來孟津,他一早便率軍入了城,可等到現在也沒等到聖駕的消息。
眾將領面面相覷,卻無人應聲。劉胤心下惱怒,目光鋒利冰寒:「你們竟敢瞞我?」
太原王劉隗身為宗親,是隨著聖駕一同出京的,此時先行到了孟津,眼看左右都無人敢應,只得硬著頭皮上前道:「陛下命臣傳信來,路上太子受了風寒,又遣人送回去了,一來一往,路上恐要耽擱。」
劉胤有幾分意外,目光如炬地盯著眼前人:「這是何時的事?」劉隗轉開臉去,不敢與他對視:「昨日的事。」劉胤大驚失色,臉色難看至極,幾乎壓制不住胸口氣血翻滾:「為何現在才報知我?」
「是……是臣來之前,太傅交代過的,」劉隗左右為難,艱難吐出實情,「不讓我等告知王爺。」他何嘗不是為難,這一次陛下籌備了兩年,傾國之力與石勒決戰,誓要取下洛陽。浩浩蕩蕩的聖駕出京,太子隨行,何等煊赫之事。誰想到走到離此還剩百里,太子突然犯病,陛下心疼不過,又讓人送回長安去。他本準備提前過來報信,但太傅卜泰再三叮囑,讓他不可將實情告知南陽王,以免他趁太子不在,搶了攻洛陽的功勞。劉隗這兩年在長安教導太子有功,連兒女也得以加封,他多少要賣卜泰一點面子,雖然覺得這差事如燙手山芋一般,仍然硬著頭皮應了下來。
「他昏聵!玩弄這點權術,竟要搭上陛下的安危!」劉胤身體微傾,用盡全力才壓制住喉中的腥味,連連問道,「陛下是走到何處使人送走太子的?如今身邊還有幾人?城內謠言幾時起的?從哪裡開始起的?」
劉隗臉色微變,忽然隱約明白了其中關節,頓時惶恐萬分,忙道:「臣六日前與陛下分別時,陛下已令大隊人馬先護送太子回京,身邊並未多帶人馬,只有五十扈從隨行。臣……臣勸阻不了,又被派來先打前站。城內謠言是……是今日一早便起了……街巷酒肆,茶館客棧,都有人在散布謠言。」
「這是石賊的調虎離山計!他定是知道了陛下聖駕將至,便故意派人在城中散布謠言拖住城內守軍,要在路上截住陛下,」劉胤心中焦躁無比,聲音都有幾分發僵,「快,讓城內守軍把散布謠言的人都抓起來,再命大軍集結,火速出城去尋找陛下。」
綺羅抱著六丫走到姚二嬸的酒肆門外,大聲喊道:「二嬸,二嬸。」她四處張望,酒肆里這會兒坐滿了人,可卻沒看到二嬸的身影。姚二嬸雇的小二阿福急得要命,看到綺羅如同看到救星一般:「綺羅,你可看到了二嬸?」綺羅當下愣住:「我正是帶著六丫來找二嬸的,她沒回來嗎?」
「沒有啊。」阿福急得直搓手,「你看店裡這麼多人都要招呼,二嬸不在可怎麼辦。」原來百姓們到底不放心,都沒有回家去,都圍坐在酒肆里正聽著中間一個書生高談闊論。
「這裡頭的事,諸位就不明白了吧。如今天下是有一位大趙天子,卻還有一位趙王。這事要從十年前說起,」那書生捧著一碗酒,說得唾沫橫飛,「話說當年昭武皇帝駕崩后,中書令靳准把持朝政,竟然起了不臣之心。數年之間,靳准把持朝政,倒行逆施,和他的女兒靳太后一起將洛陽的王室宗親屠殺殆盡,國舅呼延南經全家滿門四十餘口在一夜間被殺光,一個活口也沒留下。」要說這書生說的事在洛陽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可這裡只是個荒野小城,百姓們哪裡知道天子腳下的事,個個都聽得聚精會神,驚嘆不已。
「現在的這位大趙天子名諱劉曜,是昭武皇帝的結義兄弟,那時剛被昭武皇帝封為中山王,而現在城外的這位趙王名叫石勒,是跟隨昭武皇帝南征北戰的心腹愛將,二位相約起兵要剿滅靳准之亂,短短數年之間,靳准就病死了,靳準的侄子靳明匆匆稱帝繼位,逃往平陽。但他怎是劉、石二人的敵手,很快便被誅殺。但分歧由此而起,兩人誰也不服誰,中山王是劉氏後裔,便自己登了基,改國號大趙,在長安先稱了帝。而石勒在洛陽怎肯服他,竟自立為趙王,卻奉昭武皇帝為正朔,不肯稱帝,只說要尋到昭武皇帝的後人再奉他為主。」他話音還未落,忽然有許多士兵沖了進來,有個頭領模樣的人喊道:「將這些散布謠言的人都抓起來。」眾人頓時都慌了,紛紛往外跑去,那頭領又大喊:「都不許走,南陽王有令,通通都要抓起來。」
阿福站在堂中,被幾個士兵捆了個結實,他當下就哭喊了起來:「我只是個跑堂的小二,這可是姚二嬸開的酒肆,與我有何相關。」那頭領當即喝道:「姚二嬸在哪裡,一併抓起來。」他連問了好幾聲,也沒有人應他。這頭領便厲色喊道,「姚二嬸是欽犯,誰都不許藏匿她,若有藏匿,便與她同罪。」此時便有人七嘴八舌道:「適才還看到她女兒六丫在門口,想必她也在近處。」綺羅本站在店外,此時見狀不妙,慌忙把六丫背在肩上,擇路便向外竄,好在她身量瘦小,倒也無人注意到她。
此時路上亂極了,到處都是士兵在抓人綁人。綺羅不敢在大路上跑,慌不擇路地帶著六丫在小巷裡穿,好容易到了個僻靜些的小巷子,終於後面再無人追趕。六丫折騰得又餓又累,一屁股坐在地上,只哭喊著:「娘親,娘親。」綺羅捂住她的嘴,低聲恐嚇她道:「再哭這些壞人就要把你抓走。」六丫果然不敢哭了,卻眨巴眨巴眼望著綺羅,一雙大眼睛紅紅的,委屈極了,小聲道:「綺羅姊姊,我冷。」
六丫一早就被母親從被窩裡拉出來去逃命,身上穿著的還是晚上睡覺時的薄衫,在外面凍了半晌,小臉凍得發青。綺羅心中無計可施,忽然想起家中有一物可以取暖。她心下計較,便拉著六丫偷偷跑回自己住的茅屋去。所幸她住的地方實在是簡陋不堪,一時間連士兵都未曾搜到這裡來。
兩人進了屋裡,炕上放著的便是那件墨色的大氅。這件大氅不知是用什麼動物的皮毛所做,顏色雖是烏沉,但觸手摸去軟綿綿的,十分暖和舒服。兩年來綺羅將大氅小心地收好,看著還像新的一樣。
她用大氅將六丫裹好,問道:「可暖和了些?」六丫點了點頭。綺羅心知那茶肆中許多人都認識自己,恐怕不久就有會人追來,這裡也並不安全,心下一時就起了計較。
這茅屋雖住了數年,但屋子裡本就空蕩,也沒有什麼東西要收拾,她把昨日吃剩的幾個饅頭放在懷中,便領著六丫走到門口,忽然回頭望見那顆大梨樹,心下驀地一酸,想起母親便埋骨在這樹下,心裡越發不舍,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陪伴母親。
她越想越是傷心,便蹲在地上用小鏟挖了一會兒,從樹下取出一個小小的泥土罈子來,當年母親病死,還是慧理大師幫忙尋了人將母親化了,埋在這樹下。六丫亦是知道的,此時見綺羅哭得傷心,奶聲奶氣地勸道:「綺羅姊姊,莫要哭了。你娘聽到會傷心的。」
「是,我不能哭。」綺羅擦了擦淚水,想起母親是那樣堅強的一個人,縱然是最艱難時也從未流過一滴淚水。她緊緊將那罈子抱在胸口,仿若能感覺到母親的溫度。
六丫忽然指著挖出來的泥土道:「綺羅姊姊,這是什麼?」
綺羅順著望去,卻見那泥里還有一把小小的匕首,縷著錯金花紋,上面還凝著暗沉的血色,這正是母親昔日隨身之物。她想到母親去世那日的情景,心頭忽然一跳。
此時外面的喧囂聲傳來,她不敢多待。慌忙把那匕首放在懷中,又將盛放母親遺骨的罈子埋入地下,叩地又拜了數拜,六丫卻也是個懂事的孩子,亦是學著綺羅的樣子在地上叩拜了幾下,口中還道:「呼延大娘,六丫也保佑您在地府里過得開開心心的,別再傷心了。」綺羅又是心酸又是好笑,想到剛才官兵抓捕酒肆的情景,心裡更是犯愁。
去從軍的姚二叔下落不明,姚二嬸又成了欽犯,孟津城巴掌大的地方,她帶著六丫又能藏到哪裡去。城內的士兵遲早會搜到這裡來。她心念一閃,忽然想起兩年前小宣和惠理大師的話。她沉思片刻,低頭便問六丫道:「六丫,你可會鳧水?」六丫點點頭,可憐兮兮的望著她:「綺羅姐姐,會鳧水就能找到娘親嗎?」
「能的。」綺羅頓時鬆了一口氣,心裡有了底,她拉著六丫悄無聲息地溜到護城河的西北角,幸好孟津城裡西北這片都是農市,這幾日兵荒馬亂也沒人在這附近,她把六丫帶到河邊,輕聲說道,「六丫,咱們等會兒跳下去,你跟著姐姐游,千萬不要怕。」
此時天氣嚴寒,城內的護城河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冰,雖然不厚,但在日頭下望去,泠泠都是冰封之色。綺羅看得分明,唯有靠南的一塊,有著日頭曬著,冰還沒有結起來。可六丫哪裡肯跳,只拉著綺羅哭道:「冷,冷。」
正此時,忽然聽到背後喧囂起來:「快開城門,南陽王要率軍出去尋找陛下。」她一聽南陽王三字,心中便沉了幾分,猛然回過頭去,卻見著數十丈遠的地方,那人目光恰也與她相觸。那一瞥間,她只覺心中激起了一層寒慄。
而一直在後面追趕她們的士卒也追到了近處,那頭領顯然瞧見了她,卻不敢妄動,先要向南陽王回稟。綺羅偷眼瞧著,他們一邊說話一邊望向自己,分明就是在說自己也是逆黨。她頓時慌得鼻尖上沁出汗來,再也無暇多想,一拉六丫便縱身跳入河中。
只聽「砰」的一聲,劉胤還未聽清事情始末,便只見那個身形瘦弱的少女竟然拉著一個比她還小的孩子跳到了河裡。他忙道:「快,下河去救人。」那頭領追了綺羅一路,心裡正恨得緊,忙道:「王爺,她們可都是在城內散布謠言的逆黨。」
「胡鬧!兩個孩子怎麼會是逆黨?」劉胤策馬到了河邊,吩咐身邊道,「快準備繩索竹竿,將她們救起來。」眾士卒慌忙分散了開,各自去找竹竿。
且說綺羅一躍跳入河中,頓覺得頭上一痛,心知自己八成是跳得歪了,撞在冰上了。但很快便是刺骨的寒意襲來,河裡的水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冷得多,鋪天蓋地的水將她浸沒,她身子一沉,眼睛頓時睜不開了,再一拉身旁,還好,六丫還在身邊撲騰著水花。再聽得河岸邊人聲喧雜,她再也不敢遲疑,猛地拉著六丫一頭鑽到冰下,竟是直直地向那河下的水渠游去。
劉胤見那水面上浮起了幾個水泡,忽然兩個孩子都沒了影。他見狀一驚,聲音頓時冷了下來:「這河下有暗渠能出去?」
韓鈞這些天一直負責城內衛戍,心知此事自己責任重大,忙低聲道:「末將不知有此事,這就帶人去查。」
劉胤的目光便如寒冰一般,掃了掃微微泛光的河面,冷聲道:「我先帶人出城去尋找父皇。你留在這裡,讓人將這河道圍起來,不能讓任何人靠近。」
綺羅遊了幾步,眼見靠近了城牆壁,便試圖去摸水下的暗渠。可頓時只覺水流忽然湍急起來,不知哪裡湧來一股熱流,竟將她推著向前,她忙緊緊抓住六丫,閉上雙眼,任憑著那股水流向前涌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綺羅只覺胸肺里的氣越來越少,憋得忍不住喘了口氣,頓時冰冷的水嗆入喉中,讓她頓時清醒許多。再看身邊還有個人亦是在掙扎,她微微放下心來。這裡出了城就是黃河了,綺羅從小在水邊長大,心裡倒也不慌,她努力在水下調整著呼吸,便睜開了眼想浮上水面去。可這一上浮不打緊,眼見得越向上游,光線越是刺眼,頭頂上竟是一片泛光的銀白。
她心下頓時慌亂了,伸手去推,頭頂上那反光處硬邦邦的,哪裡推得動,竟是結了數尺厚的冰!此時她身邊有銀色的小魚游來游去,帶著河下水草微微搖曳,這裡的一切都是她素日里見慣了的,可如今隔著厚冰,那綠便分外翠綠,銀白卻帶了些許泠泠的鋒利,日光折到冰下,如碎玉濺開,折出萬點光華,竟顯出一種妖冶而又神秘的色彩,那一瞬,她竟不知此情此景,是夢是幻?而唯有一種窒息的味道鋪面而來,她在絕望時霍然想起,那大抵是死亡的氣息。
氣息越來越薄,只覺得胸口已經憋悶得生疼,她漸漸要閉上眼睛,忽覺掌心刺痛,她猛地醒神,只見六丫牢牢地抓著她的手,嘴唇泡得發白,可目中全都是哀求之意。她忽地清醒了,決不能死在這裡。腦中剎那間竟浮現出一張熟悉的面容,那是母親的笑容,微笑中帶著淡淡的哀傷。
綺羅心下徹底清明,猛然憶起一事,便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小的尖利匕首,猛地向那冰上戳去。六丫雖然年幼,也知要求生,見她這般摸樣,忙也學著用拳頭去砸那冰面,可那冰結得何等厚,六丫砸了幾下,小拳頭便出血了。綺羅趕忙把她扯開,水下本就難以呼吸,眼見得六丫漸漸憋不住氣了,嘴唇凍得直哆嗦,綺羅心下發慌,左手緊緊地扯住她,右手仍不停的用匕首去戳著冰層。
忽然間,似有細碎的敲擊聲從冰上傳來。綺羅微微一怔,少頃,那敲擊聲越發大了,竟是錚錚然如鐵蹄踏冰一般呼嘯而來,她雖然毅力堅強,可畢竟也只有十四歲,力氣很小,鑿了半天也並不見冰層鬆動。此時聽得蹄聲近了,她心中忽的一緊,竟不知是福是禍,一時又怔住,只覺是幻聽一般。正此時,左手一緊,六丫卻是呼不上氣,拉著她往水下墜去,她只覺神智發昏,眼前漸漸模糊,除了刺眼的亮光,什麼都看不清了,唯有右手牢牢抓住的匕首,似還帶著些母親溫暖的溫度。
便在她漸要放棄之時,忽聽一聲清脆的聲響,冰面忽然裂開,接著一個黑色而鋒利的物體狠狠劃開了冰面,似有什麼墜了下來,冰面霎時間開了好大一個口子,與此同時新鮮的空氣散了進來,綺羅憋著最後一口氣猛然竄上,伸手牢牢抱住那個黑色的東西,這便是快要溺死的人牢牢地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怎麼都不會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