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全唐詩里收有一首秦韜玉的《貧女》詩,起首便是一句「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某日正巧讀到,索性信手拈來,做了小說女主人公的名字。
小說里的綺羅,亦是孤女出身,生活在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南北朝。她是個徹底虛構的小說人物,圍繞她身邊的人物,卻約莫都能在歷史上找到深淺不一的朦朧影子。於是她的人生經歷,大抵也能折射彼時的一段無情歲月。在五胡亂華、中原逐鹿的時代里,貴族也好、貧民也罷,戰爭摧毀了一切,沒有人能夠過上平靜的生活。所謂「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顛沛流離的生活給人們帶來了無窮的苦難,越是這種時候,精神的力量便越發顯得無窮偉大。
世說新語里記載了西晉時張季鷹的一個故事。張季鷹本是吳縣人,相貌堂堂,文采亦是風流。齊王司馬冏聽聞他的美名,宣他來洛陽做官,他到了北方雖然仕途得意,可心裡始終鬱鬱寡歡。某一日看到秋風起了,想起了家鄉的蒓菜鱸魚羹,斷然辭官回鄉,臨行時留下了一句千古著名的話,「人生貴在適宜爾,何必羈宦千里以邀名爵」。
這端然便是魏晉時的名士風度,名利皆是身外物,人生不過白駒過隙。在世上還有什麼比「適宜」更重要?活得便是個爽快自在。所謂魏晉風度,追求的是一片心靈安放的凈土。
在人生選擇的路口,張季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人這一輩子,真能活到這種境界的人,可著實不多。
中國的概念從很早以前就有了,《詩經》里說「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早期的中國大抵指的是黃河中下游流域生活的華夏族人,隨著華夏文明的興盛,政權的疆域也在不斷擴大。到了西漢時,陸賈對南越王說:「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里,居天下之膏腴,人眾車輿,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嘗有也。」可見中國之廣大。地理疆域的擴大帶來了民族聚居的混雜,廣義的中國概念並不局限於某個單一的民族,越來越多的少數民族湧入中原,帶來的紛亂糾葛便顯得尤為矚目。
小說里的呼延綺羅和劉胤都是生活在中原的匈奴人,他們曾討論過孔子的話「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也」。何止是他們,大概歷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異族同胞們都經歷過這樣的困惑,什麼是華夏?什麼是中國?什麼是夷狄?什麼是正統?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是過往的歷史無數次驗證的規律。縱觀歷史,在任何一個分裂時期,都會有僭違之爭,反觀眼下,與千百年前也並無不同。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歲月沖刷過地理的疆域,可人們心中文化的界限卻並不因此而改變。王朝的起訖並非更迭始終,英雄的成敗更不是評說歷史的唯一標準。
我常常在想,什麼是真正的統一,是成吉思汗以武力實現的如同曇花一現般的廣域帝國,還是自始皇帝統一度量衡以來人們對於華夏文明的精神認同?這是自有中國二字以來便爭論不休的話題。
於是更往深處想,人們為何會有紛爭?是追逐物質,還是追逐精神?是維護信仰,還是求達自覺?
無數的問題困擾著我,讓我在下筆時始終困惑不得解脫。
最困苦的時候,偶爾去了趟餘姚散心,無意間是王陽明的三個字打動了我——致良知。
東方文化將人分為性本善與性本惡,西方文明把人性區分為獸性和神性。很多時候,我們做出決定,不過是剎那的巧合;善惡真假,是非對錯,真能那麼清晰明白么?獸性與神性,亦只在一念之間。
理性使我們對他人有仁愛之心,這亦是神性區別於獸性的理智法則。
尋求良知並且自知,大概是心靈安放的最佳途徑。
每逢到了選擇的關口,便尤其如此。
故事裡的劉胤最終放下了家國江山的英雄抱負,與心上人遠走埋名,過上了平凡的生活。可在現實中,失意方知進退難,能在人生鼎盛時急流勇退的人,亦著實不多。
而我想寫的,並非只有情長。
二零一四年二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