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小重山

4.小重山

這一覺睡得安穩又適宜,綺羅醒來時仍舊在那金碧輝煌的大車裡,她望著對面的劉曜,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咱們還沒到嗎?」「就快到了。」劉曜轉頭望向了車外,只見高大的而巍峨的城門正矗立在眼前,而挑夫走卒的喧囂聲已經從不遠處傳了過來,只聽聲音便能想象那是何等繁華的市井,劉曜微微閉上雙眸,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有多少年沒有回過這裡了。

綺羅望著窗外,已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五叔,這是哪裡?竟然有這樣高的城門?」她從沒見過這樣巍峨的城門,這樣高聳的城牆,簡直要連到天上去一般。此時從近處望去,那城磚都泛出一種青綠的顏色,彷彿是在經年的銅水裡泡過,看上去隱隱有一層光澤,便連城角下的青苔牆蘚也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滄桑氣息。

「這是闔閭門。」劉曜輕聲道,「二十年前我和你父親就是並肩從這裡殺入城中。那時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不斷有人從城頭上中箭滾落下來,前面的人死了,就有後面的人接上去,到最後屍體就沿著這城牆密密地摞著,足有數丈高,瞧著瘮人極了。後來你父親入城后就命人燒了那些屍首,那種味道真是……後來我只要走到這附近,就總能聞到那股味道。」

綺羅望著外面高大巍峨的城牆,忽然覺得有點兒噁心,她遲疑地問道:「五叔,我父親究竟是什麼人?」劉曜嘴唇微動,剛想回答,卻聽車馬聲轔轔,須臾間便停了下來。少頃,便聽外面的田戡朗聲道:「到了。」綺羅心裡一慌,只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感。劉曜下車時回望了她一眼,目中都是撫慰之意。她心下略定,便趕緊扶著劉曜下了車。邁步時,只見劉曜雙手仍然牢牢被縛在身後,背心處浸出的血染得衣衫暗紅,心下不由一酸。

兩人在車旁立定,綺羅抬頭只見眼前豁然開闊起來。此處竟是極大的一處宅院,殿前寬廣,房屋之多一時也數不清楚。她站在院中,只覺到處具是琉璃飛頂,赤黃藍綠,光澤燦爛,猶如天邊霓虹一般,曜人眼目。

「天下竟有這樣大的宅院。」綺羅不由脫口而出,她自出生便未見過這樣的景象,此時腳下所立是瑩然生輝的白玉石階,四周牆壁都是塗飾金銀,彩繪龍獸,何等的壯麗富贍,便連檐角都立著九重小獸,更有雲柱繞龍接天而上,她一時只覺如同身在夢中一般。

「這是崇明殿。」劉曜微笑的望著她,聲音雖低,目光中卻透出一絲嚴厲。綺羅心知失言,便紅了臉。所幸一旁的侍衛都站的甚遠,並未聽得分明他們倆的話語。唯有站的遠遠的石虎忽然目光向她掃來,似是若有所思。

此時殿前雲板叩了幾聲,眾人便更加肅穆起來。又隔了許久,方有一行人的腳步聲紛沓。綺羅偷眼望去,中間一人身著鹿皮裘,頭帶一領菱角巾,方面大耳,狀貌粗魯,卻是大笑著快步走了過來。那人行到他們面前,田戡石虎等人便都跪了下去,口中呼道:「大王。」

此時眾人跪倒,劉曜和綺羅仍然站著,便顯出幾分突兀來。石虎臉色一變,又對劉曜呵斥道:「大膽,見了大王怎敢不跪?當真不知禮數!」

劉曜仍站在原地,卻是微笑不語。綺羅一聽他說話便有氣,於是譏道:「人若有禮,便以禮待之。我父皇是你尊長,你侮辱至此,竟還有臉數落旁人不知禮數?」

「綺羅。」劉曜喝斥了一聲,「不得無禮。」

綺羅便住了口,卻還是不屑地掃了石虎一眼。

石勒冷眼旁觀,忽然哈哈一笑,走到劉曜近處將他一扶,親手為他鬆了綁,說道:「老弟,得罪了。」他說得甚是豪爽,霽月光風無半點芥蒂。眾人心頭一顫,都暗自思忖其中含義。石勒卻又望向綺羅,讚許道:「這是你的女兒?果然虎父無犬女。」

劉曜搖了搖頭,含笑道:「孩子嬌慣壞了。」他望了望石勒,又笑道,「二十年不見了,你有幾個子女?如今可長大了?」石勒一指身後,大聲道:「只有這兩個不成器的東西,沒一個讓我省心。」他身後正是他的兩個兒子石弘與石恢,此時都忿忿不平地望向了劉曜,但不敢接言。在石勒身旁,還有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和尚,身著衲衣袈裟,神態自若,不像旁人那樣拘謹。綺羅心中好奇,悄悄的打量著那老和尚,只覺他鶴髮童顏,一時竟看不出多大年紀。那老和尚似也感受到綺羅的目光,忽而望了她一眼,雙目如電,倒讓綺羅心中一震。

此時石勒和劉曜兩人若久別重逢的老友,相攜談笑,說著兒女家常,哪能看出來他們一個是勝利者,一個是階下囚?石虎站在一旁,心裡更加惴惴不安。忽然,他聽到石勒又向眾人吩咐道:「中山王遠來是客,要善待之,不得無禮。」這口諭無疑是當眾給了石虎一個耳光,他當下面紅耳赤,有如利刃剮心,卻不敢分辯半句。石勒的長子石弘與石虎一樣年歲,今年都正而立,兩人猜忌最深。當下石弘心中冷冷一笑,卻躬身在石勒身前殷勤道:「父王,宴席已備好了,專程給中山王接風。」

宴席開在東祾門內芳林苑中。此處與太液池相鄰,重茵甃地,丹楹金飾,雖然正值冬日,卻草木蔥鬱,繁花似錦,端然是一處神仙所在。劉曜被引至坐前,只見湖面波光粼粼,氤氳之氣蒸騰環繞,不似人間景緻,他倒是微微一怔。石勒正側目望著他,微笑道:「賢弟覺得這裡如何?」

「好。」劉曜點點頭,言語甚是簡潔,就身坐在了石勒的左手旁。在石勒右邊陪坐的,並非他的兩個兒子,是適才跟在身後的那位老和尚。綺羅有幾分好奇,便也坐在劉曜身旁,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這個面色慈善的石勒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而挨著她身旁一席的卻是石虎,她此時偷偷瞥了他一眼,只見他眉頭緊鎖,一碗接一碗地飲著酒,亦不知在沉思什麼。

石勒似是談性甚高,命人換了大碗斟酒,大笑道:「今日在這裡開宴,倒是讓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石勒的次子石恢忙湊趣問道:「父王,十五年前有什麼事?」

石勒心意極暢,此時酒酣耳熱,笑道:「十五年前,那晉帝小兒相坦受縛,在這裡青衣佐酒,為昭武皇帝斟酒取樂。」石勒如今雖然占著洛陽,卻始終奉昭武皇帝為正朔,提到他時更是拱起手來,異常恭敬。

眾人瞬時紛紛望向了劉曜,卻見劉曜神色不改,亦拿起金碗喝了一大口,微笑道:「那時兄在何處?」石勒微微一怔,面上神情驟冷。那一年石勒還在昭武皇帝麾下為暗衛,雖然深受器重,卻只能在暗處為他做見不得人的勾當,將那些政敵一一刺殺,他的身份當時如何能上正席?

眾人不知詳情,但石虎卻自幼跟著石勒進出宮闈,深知內因,他面色驟改,站起身來,忽然一掌摑掉劉曜手中金碗,大聲斥責道:「大膽!」

「你大膽!」綺羅亦是站了起來,怒目望著石虎。劉曜不動聲色地彎腰拾起地上的金碗,咳了兩聲。綺羅忽然醒悟過來,想起在金犢車中劉曜的叮囑,便跪倒在石勒面前,哭泣道,「石王伯伯,我父皇今日雖為階下囚,但總算也是昔日與您有著同袍之誼的好友。您就這樣縱容子侄,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我父皇嗎?這樣的事情傳開去,天下人又將怎麼看您?」

許是最後一句打動了石勒,他面色一沉,望向石虎就有幾分不快,淡淡道:「季龍,退下去。」此時田戡離綺羅甚近,趕忙叮囑道:「公主,父皇二字,萬不可再提,只可稱父王。」綺羅有些遲疑地看了看劉曜,只見他微微點頭。

石虎欲為自己辯解幾句,可此時石恢走過來假意扶起他,笑道:「季龍必是喝多了,來來,我送季龍回去安歇便是了。」這與其說是勸解,倒不如說落井下石。石虎忿然不已,偏偏綺羅又冷添了一句道:「要說這世上,與我爹爹真能稱得上對手的只有石伯父而已,他們之間才可論英雄,其他人又算得了什麼!」

石虎微微變了神色,綺羅卻不肯放過他,迎著他幽暗的目光道:「您雖是石王伯伯的侄兒,但君臣有別,您只是臣子而已。石王伯伯尚未說話,你竟然敢對我父王頤指氣使,興許洛陽的規矩與我們長安不同吧。要知道在我們長安宮中,可沒有這樣膽大妄為的臣子。」

字字誅心,卻出自一個十四歲的少女之口,讓人反駁不得。偏偏這時,劉曜還斥責她道:「不要無理。這是你石王伯伯的家事。」綺羅撇了撇嘴,顯然是不服氣得緊,卻也不再說話。

石虎抬起頭來,瞧見石勒望著自己的目光中透出淡淡的冷意,又瞥見一旁的石恢和石弘二人臉上遮也遮不住的得意之色,這一瞥間,心底便涼透了。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幾個頭,苦笑道:「大王贖罪,是侄兒喝多了。」

他既然裝醉,索性就裝個齊全,於是略有些狼狽地站起身來,踉蹌數步,搖搖晃晃地往後殿走去。走得遠遠的,還聽到劉曜讚許的話遠遠傳來,偏他耳力甚聰,聽得一字不落:「此子令我想起了十餘年前的石兄,極肖,極肖。」

石弘身為石勒長子,處處揣摩他的心思,到這時已看出了十之八九。他心知如今劉曜被抓來,父王的心腹大患已除。父王久不登位,如今又這樣禮遇劉曜,想來是因為父王重聲名,想以寬仁之名廣傳天下,安撫四方來降,故而做此姿態。於是他起身說道:「父王,這位既是叔王家的安定公主了,果然聰慧美麗,名不虛傳。父王膝下久憾無女,何不認為義女……」他話未說完,石勒已打量著綺羅沉吟不語。

劉曜心中一跳,剛欲說話,只聽石勒已笑著看向綺羅道:「今年多大了?」綺羅望了望劉曜,見他投來鼓勵的目光,便小聲回答道:「今年十四歲了。」石勒忽然縱聲大笑,喜道:「甚好,甚好。」他從所配的衣帶上取下一個小小的金蟬,命人拿給綺羅,笑道:「這個賞你。」綺羅接過細看了看,只覺得這東西十分眼熟,便叩頭道:「多謝石王伯伯。」

劉曜眼尖,一眼瞅到那東西不由抽了口冷氣,驚道:「這東西怎能給她……」

此時卻聽石勒笑道:「昔日在洛陽時,我們便約定過,以後若有兒有女,可結為親家,賢弟還記得否?」此時又提起這十五年前的舊事作何?劉曜心神一亂,忙道:「是有此事,只是……只是兄長的二位郎君比小女年長甚多。」

石弘與石恢對望一眼,忽然覺得有些不妙。石勒卻又看向坐在他身側的那位老和尚,神態甚是恭敬道:「大師以為如何?」那老和尚本是半閉著雙目,此時雙目睜開,向綺羅身上掃了一眼,良久方說道:「這小女子自有她的緣法,不急。」

石勒顯然對這老和尚言聽計從,果然不再說下去,他揮揮手,命人領著她去后苑玩耍。劉曜卻有幾分訝異,忍不住又朝那老和尚瞥了幾眼。

宮人們畢恭畢敬地將綺羅引到后苑,原來芳林苑這一帶實在闊大,適才宴飲的太液池不過是芳林一隅,后苑重巒疊嶂,山壑相連,其中亭台樓閣勾連相延,名花異草叢生,種種奇珍異寶,更是不可勝數。宮人們不敢將她帶去太遠,便引她至連香閣中歇息,其中有個伶俐的小宮女笑道:「您想用些什麼果子點心?奴婢去膳房拿來。」

綺羅遲疑不答,那小宮女甚是善解人意,以為是她羞澀,心想女孩兒定愛吃些甜食,於是抿嘴笑道:「奴婢去取些八仙果子和羊酪豆蔻羹來。」綺羅點了點頭,那小宮女便引著宮人們去了。此時只剩綺羅獨自在閣中,她打量四周,只見這連芳閣四壁通透,卻是用青石花礎砌出了幾面隔斷,花礎中遍植牡丹,奇的是隆冬之際,居然盛放爛漫。

花礎正中,是一個白玉石壘成的圓台,上有一水晶燈漏,高約三尺,下方有一銅鑄小人,頂上燃著羊脂長明。她本只掃了一眼燈漏便作罷,誰知忽然聽「錚」的一聲,倒是嚇了她一跳。她四處張望,卻見竟是那燈漏里的銅鑄小人捧著牙牌而出,十分奇特。

她越看越奇,見那銅鑄小人面上帶笑,眉眼清秀,雕鑄得栩栩如生,手裡的牙牌上雕花精細,似是寫有字。她忍不住抽出那小人手裡的牙牌,卻只聽「仙翁」一聲,那燈漏下的銅門竟然開了,泊泊流出美酒來。這下綺羅可慌了神,忙把那牙牌送回到小人手中。一時間手忙腳亂,衣衫上儘是酒水。

忽然身後有人冷笑道:「想不到堂堂一位公主,竟連『瓊觶』也不識得。」

一聽他的聲音,綺羅便心下一沉。她回過頭來,卻見那撞破她狼狽樣的人正是石虎。她頓時心下有幾分慌亂,硬著頭皮道:「誰說我不識得?不過是一時失了手。」

「是嗎?」石虎微微挑起眉,打量著她的目光中大有幾分玩味的意味。被他目光扎得心裡陣陣發緊,她強打著精神,挺直了腰背,不敢露半點怯意。石虎玩味似的打量她一瞬,忽然道,「怎沒幾個宮人近前服侍?」

「去膳房取點心了。」她回答得小心翼翼。

「正巧今日我也是個無事之人,」他忽然起了興緻,眸中閃過一絲不明的狡黠,「就帶著公主儘儘地主之誼,如何?」

綺羅本想拒絕,可哪容她開口,他已經不容置疑地大步跨出連芳閣,站在青石花礎邊看著她。她拒絕的話頓時說不出口,只得硬著頭皮快步跟了上去。

石虎腳步甚快,左轉右竄的引路,一邊指點景物,似是興緻甚高,口中也不停歇:「公主瞧這裡,這一帶多是帶麝的毓獸,形狀甚美。」

綺羅順著他的目光瞧去,只見芳草間果然有不少小獸匍匐其中,都是鹿獐之類,數量卻也不少。石虎彷彿與之十分親近,隨意的走到一隻雄鹿身旁,輕撫其角,那雄鹿埋頭吃草,似乎全然不懼人。石虎抬頭看向她:「公主可喜歡這些?」綺羅瞧得有趣,卻不敢上前如他那般,只點了點頭,依舊站在原地。石虎也不強迫她,又信步向前行去。綺羅跟在他身後,只見越向前行,草便越發茂密了起來,再行幾步,竟是行到了一座土丘之上,奇的是這土丘的土也都是碧色的,與樹木一色。

丘頂甚平,植滿了樹木,這裡的松竹隆郁,樹葉不落,四季常青。石虎立在了最大的一株樹旁,綺羅磨磨蹭蹭地跟在他後面,只見那株大樹瞧上去甚是粗壯,怕是五六個人也合抱不來。

「公主猜猜看,這樹在這裡生長有多少年頭了?」石虎忽然開口道,一壁伸手重重的在樹榦上拍了拍。他是習武之人,手勁甚大,可拍在這古樹上,卻猶如微風所撼,只不過落下幾片葉子來。

綺羅生長於鄉野,倒是見過不少古樹奇木,此時側著頭估計道:「這樣大的一株古柏,少說在這裡生長也有數百年了。」

石虎搖了搖頭,只向她比劃了兩根指頭。綺羅遲疑間,便聽他道:「移到翠岩恰恰兩年而已。」

綺羅一怔間,隨即明白他口中所說的翠岩便是這座小山丘了。她愣了愣神,遲疑地看著那古柏道:「若是兩年前,這古柏也小不了多少……」這樣大的一株古柏,幾個人都未必能合抱得住,怎能從遠處移來?

石虎仰面大笑,十分洒脫道:「這有何難,不過幾頭象便可負了來。」他說著略頓了頓,又跺了跺足,說道,「何止這古柏,便是這翠岩也都是叔王命人在京郊數百裡外開鑿了琉璃礦山,重新在平地上又起丘壑。」綺羅低頭看去,見地上的土雖是發綠,卻甚是薄薄一層,再往下彷彿都是綠色岩石,其色更翠之奪目,心知他所言不虛,於是面上到底便帶出幾分訝異來。

此時兩人離得近了,她若白玉一般的面容上稍縱即逝的一剎疑色怎會逃脫他的眼睛,石虎何等精明幹練之人,偏偏不露聲色,只佯裝不經意道:「聽聞中山王在長安的宮城更加富麗巍峨,有如神仙之地,我叔王時常羨慕不已,不知公主可否講一兩樣長安宮中的景緻?」綺羅面上微露窘迫之色,她一面與他敷衍道:「我在宮中鮮少出外行走,倒未見許多景緻。」石虎聽了一時倒也沒說什麼。

寒風驟起,林間瑟瑟然有了蕭索之聲。綺羅陡然生了幾分后怕,偏是自己這樣冒失,若被人尋到短處豈止自己性命難保,更恐怕要連累五叔。她心中不安,借故便想溜走。剛向石虎屈膝行過禮,誰知忽的手腕一緊,已是被他抓牢了手腕,他的聲氣極輕,偏偏似是咬著牙,透出逼迫的意味來:「你究竟是誰?想躲到哪裡去?」

她心頭一顫,仰起面來,星眸如水,卻只見他眼角眉梢都是厲色,心下莫名地生了寒意,顫聲道:「我……我是安定公主……」

林間風聲大作,似是波濤翻湧連綿,石虎此時與她離得極近,卻見這極俏麗的一張小臉更顯慘白,唯有一雙湛若雙星的眸子中流露出驚懼又戒備的神情,仿若一隻落入獵網的小鹿。他嘴角微微翹起,握住她的手腕卻半點不肯放鬆,聲色俱厲道:「你和那劉曜老賊究竟有什麼企圖,為何要害我至甚!」

「我,我從未要害你……」綺羅心裡駭到極處,竟然陡生了幾分血勇,她毫不畏懼地怒視著他,竟然一字一句道,「連石王伯伯也未曾為難我父女,將軍為何對我苦苦相逼?」

「你還真把自己當公主了?」見她如此嘴硬,石虎越發怒氣難消,將她手腕箍緊,嘴角露出一絲譏諷,「亡國之婢。」

他用力甚大,綺羅被他扯得踉蹌幾步,偏偏四周無人,也呼喊不得。卻只聽「噔」的一聲,一隻金燦燦的東西掉在地上。綺羅還未反應過來,石虎已眼疾手快地撿了起來,再望向她的臉色都變了:「叔王竟然連這個都賞給了你?」

在他手中的,正是石勒給綺羅的那隻金蟬。綺羅嘴唇發抖,兀自倔強道:「快還給我。」

石虎細細地看著手中那隻金蟬,眉頭深深皺起,腮邊肌肉微微跳動,只覺頭頂有幾分抽搐的痛感。

綺羅趁他不備,忽然左手從懷中取出匕首,猛地向他肩上扎去,石虎已經領教過一次厲害,怎會再受傷,他便向後縮了一步,自然放開了手。綺羅一把奪過他手裡的金蟬,轉身就向土丘下衝去。

石虎被她驚得措手不及,待他反應過來,那小小的身影已竄到密林深處去了。他本想去追,待看清她跑的方向,眸中顏色陡深,心念一轉,頓時停住了腳步。

綺羅慌不擇路,一門心思要逃離那個陰沉又可怕的人,哪裡分辨的了方向,一心只往那林深樹茂的地方跑去,唯恐他會追上來。待她覺得頭頂上越來越陰暗之時,方才停住腳步。她心下稍安,回頭望去卻見草木幾乎齊腰,頭頂上茂林蔽日,卻是連來路都看不清了,那人也定然無法追趕上來。她幾乎跑脫了力,此時站在這茂林之中,始覺得渾身乏得透了,便欲癱坐在地,誰知此時,她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腥氣,似是花香中夾雜著一股血腥的味道,雖不濃郁,卻甚是刺鼻。

她頓時警覺起來,全身上下如同繃緊的弓弦一般。可偏偏這裡靜極了,除了穿林掃葉的風聲簌簌,彷彿連針落地之聲都可聞。越是這般靜謐,便越顯出三分詭異來。她側耳細細聽著身旁的聲響,心下只覺這股不安到了極點,又偏偏尋不到來源。她貓著腰,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右手早已牢牢握住了匕首,柄端黑玉的冰涼沁入掌心。

腥味越來越重,那東西似就在附近了。綺羅心中一跳,猛然回過頭去,卻見一張花斑虎面近在咫尺。她生平從未見過這樣大的猛獸,駭得倒退數步,卻退到一柱大樹旁,再無後路可退。那花斑大虎哪裡會輕易放過這樣到口的美餐,一蹲身便向她撲去。綺羅心知今日怕是難逃一劫了,她瘦弱無力,哪裡能搏過大虎,此時心中唯一所憾便是悔恨幼時未跟隨母親學個三招兩式,今日連性命也保不住。她心中萬念俱灰,雙手護牢了面門,閉上雙眼,只等死罷了。

席上燕樂昇平,石勒與劉曜把酒言歡,一旁是美姬佳釀相款,自是風月無邊。酒過三巡,有一美貌姬人抱了琵琶盈盈到了水榭上,她縴手輕揮,聲若玉珠盈盆,一望便知是國手。劉曜是此中老手,當下便放下筷著留神去聽,只聞那弦聲翻轉急促,似夜雨敲窗,東風解凍,卻知她彈得是一曲《點翠》。他微微頜首,這琵琶本就是丁咚悅耳的,被水聲一襯,越發得更清泠了,如春水流霜,又似高山飛澗。而這姬人技藝高超,將一曲平韻的《點翠》翻做宮調,颯颯胡沙飛指而下,嘈切間扣人心弦,卻手處音弦絕響,四弦畫撥如裂帛。

一曲終了,唯松風簌簌,似佳人幽谷,春情無數。劉曜聽得心馳意往,眼角竟薄有濕意。石勒覷得清爽,便合掌笑道:「弟若喜愛,這個姬人便賜給你。」劉曜哪裡肯受,可那奏琵琶的姬人聞言卻擱了琵琶,妖嬈地湊到他身旁,又為他斟滿美酒,遞到他唇邊。劉曜堅辭不受,說道:「自吾妻過逝,實無心再消受這等佳人。」石勒臉色微變,雖還未言語,那彈奏琵琶的姬人卻花容失色地向劉曜低泣道:「中山王若不肯收留,薄姬便要被大王投喂猛獸。」

她哭聲甚哀,聲若黃鸝婉轉啼鳴,讓人心中惻然。劉曜側頭望向石勒,只見他目中已露出淡淡的不滿,便再不多推辭,就著那名叫薄姬的姬人手中飲了杯中酒,對石勒道:「謝兄長美意。」薄姬又驚又喜,自是就身在他懷中撒嬌獻寵。石勒見狀這才緩了臉色,微笑不語。

一旁的石恢見狀忍不住對石弘低聲議論道:「這位中山王倒是能屈能伸的緊。」石弘略有所思地側過頭去,但他到底見識要更深一層,很快想到了父王安排這個姬人的用意,心中冷冷一笑,很快又將目光落在了石勒身旁的那位高僧身上。

正此時,忽有內侍匆匆來報:「啟稟大王,大事不好了。」那內侍有點遲疑地看了劉曜一眼,顯然有他在這裡不便開口。

石勒大是不悅,斥責那內侍道:「何事這樣驚慌,打擾孤與中山王的酒興。」

內侍只得硬著頭皮道:「安定……安定公主在靈囿走失,誤遇猛……猛獸……」劉曜心頭一顫,手中金樽「咣」的一聲掉在地上,酒撒了一地。石勒亦是一驚,大聲道:「可派御醫過去了?」那內侍結結巴巴道:「安定公主昏了過去,倒是……倒是無事,但是小……小郡公……」石勒霍然站起聲來,驚道:「宣兒出了什麼事?」

此時何止是石勒,連石弘和石恢二人也都留了心,面上露出幾分探求的神情。只聽那內侍奓著膽子稟報道:「小郡公正好在靈囿一帶路過,見狀便去救安定公主,卻被猛虎所傷,幸而左衛將軍將猛虎射死……」

石勒聽了一半已沒了心緒,卻聽那身旁的高僧忽然開言道:「老衲去看看。」

石勒頓時面上閃過喜色,說道:「有勞大師了。」他到底不放心,亦是大步流星地跟著那高僧一同向後苑走去,石弘與石恢對視一眼,面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便也跟隨他而去。劉曜本也想跟去看看,可薄姬卻攔住了他,低聲說道:「佛圖澄大師醫道精湛,不會有事的。想必咱們大王一會兒就會遣人送小公主回來。大王為您在宮中安置了一處住所,讓奴先帶您過去。」劉曜心下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已沒了自由,只得作罷。

到了晚上綺羅被人送回到了劉曜所居住的別苑,劉曜細細問過她經過,綺羅倒也不隱瞞,講了將自己如何在連芳閣遇到石虎,又如何被他逼問脅迫,自己如何跑掉誤入靈囿的經過。她講到在靈囿遇虎時,劉曜皺起眉頭,說道:「想不到石勒也搞賈後這一套。」綺羅奇道:「賈後是誰?」

「是前朝的一位皇后,」劉曜微微出神片刻,似是想起了許多舊事,半晌才說道,「當時她便愛在宮裡養這些凶禽異獸,若是宮人稍有違她之意,便投入餵食。」語氣里有不易察覺的一絲煩躁。

綺羅不敢再問,只繼續講道:「我見了那花斑大虎,本以為要送命。誰知有一個少……少年忽然沖了過來,擋在我面前,拾起我掉落的匕首,與那大虎殊死搏鬥。」她講到這裡微微有一絲不自然,「後來我聽宮人們叫他小郡公……」綺羅低下頭去,神情不免有些恍惚,九死一生之時,她怎會想到衝過來救她的竟是當年在孟津相伴數年的小夥伴小宣?但她到底沒有向劉曜吐露這段內情,卻聽劉曜沉吟道:「小郡公?那必是石勒的世子石興遺下的獨子了。」

綺羅睜大了眼睛,她從未想到小宣竟和石勒有這樣一層關係,忙問道:「小郡公也姓石?」劉曜點了點頭,對於石家的事他倒是熟知的:「石勒共有三子,今日你已見到石弘石恢了,當年石勒還有個長子石興被立為世子。但誰想當年討伐靳準時,石興中了流矢早逝,只遺下一個孤子,石勒甚是寵愛,卻怕他養不活,竟沒有放在宮內養大,世人都不知道他將這個孩子養在哪裡了,想來就是你今日遇到的這個孩子。」

原來是這樣!綺羅險些驚呼出口,小宣一直都和惠理大師生活在一起。難怪小宣總說自己不是出家人,將來還會回去的,原來他竟是石勒的孫兒。

劉曜略頓了頓,顯然是留意到了綺羅臉上的神情變化,卻未曾點破,慢慢說道:「石弘、石恢二人都是庶出,當年的世子石興才是嫡子,深得石勒看中。」

綺羅倒不明白了:「什麼是嫡庶?」

劉曜微微一怔,想不到綺羅竟連這也不明白,便有些尷尬地解釋道:「嫡子便是正妻所出,庶子是姬妾所出。」

綺羅聽了出神片刻,說道:「原來是這樣,難怪今天石弘與石恢兩人都不太高興。」

劉曜頗是讚許地望了望她:「你倒是看的仔細。」綺羅回想了當時的情形,卻又道:「五叔,我不明白,石虎明明恨死我們了,後來為什麼又會射虎相救?」劉曜信手拿起了矮几上的酪盞,鬆手讓酪盞落在地上,指著一地狼藉說道:「你看這酪盞,若是想打翻它,是件頂容易的事,但這瓷做的小碗也是保不住的。」

綺羅若有所悟,忽然有幾分後悔:「如果我和小……小郡公有了意外,他叔父知道是他引我去的靈囿,也不會饒了他的。」劉曜點點頭,又道:「你能想明白這一層已經很不容易了,這便是投鼠忌器的道理。但你再往深里想一層,石虎為什麼在連芳閣對你說那些話?」

連芳閣里,石虎抓著她的手,惡狠狠地說的那些話,她此時一字一句在心裡慢慢回味,倏然醒悟過來,面上浮起惱意:「他都是詐我的,他其實十分忌憚石伯父,並不敢把事情鬧大,都是在詐我而已!」她越想越惱,跺足道,「今日被他所騙,差點自尋死路。」

劉曜看著眼前的綺羅不過與自己的女兒阿霖一樣年紀,正是天真無邪如花似玉的好年華,卻已經陷入宮闈複雜的機謀詭詐中,心下略有幾分不忍。他嘆了口氣,撫了撫她的頭頂,還是多叮囑了幾句道:「綺羅,你要記得,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可驚慌失措。天無絕人之路,越是危急的時候越要平靜下來,多往深處想幾層,便能在絕路中逆轉逢生的。」

薄姬在外面聽到酪盞摔碎的聲音,慌忙進來收拾。綺羅見到她頓時愣住,與劉曜同時收了聲,只打量著薄姬不說話。薄姬面上浮起淡淡紅暈,低頭向綺羅行禮道:「薄姬見過公主。」她見綺羅和劉曜都無話,十分恭順地用帕子包了手,將地上的碎片都撿乾淨了,這才彎了腰退了出去。

綺羅睜大了眼睛,盯著她妖嬈的背影,忽然望向劉曜的目光中多了幾份狡黠的笑意:「她說話的聲音真是好聽,就像黃鸝鳥一樣。」劉曜一向是把綺羅當女兒看的,此時見她取笑,也覺得有幾分尷尬,低聲道:「這是石勒所賜的姬人。」

綺羅卻問的天真:「我該叫她五嬸嬸嗎?」

劉曜微微一怔,面色忽然黯淡下來:「我的妻子已經過世了。」

綺羅心中奇怪:「我看石伯父有很多妻子。」

劉曜嘆了口氣:「我只有一個妻子……或者說,在我心中,只有她一個人可以稱作是妻子。」

綺羅似懂非懂地眨眨眼,她在什麼事上都很聰明伶俐,可獨有這件事上還並不太明白。但她也看出了,五叔提到妻子,似乎是很傷心的樣子。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她心中有些茫然,卻懂事的沒有再問下去。

她岔開了話題,說道:「五叔,您既然識得我的父母,就說說他們的事吧。」劉曜嘴角微微揚起,目光投向了遠處,似是想起了許多舊事,半晌方道:「你父母是我一生的莫逆之交,他們的事,我以後慢慢再說給你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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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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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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