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醉思仙
在別苑住了幾日,石勒倒未曾為難他們,每日讓人送來錦衣玉食,用度甚奢。綺羅到底是孩子心性,生活安穩了便養的白胖了些,臉上也有了血色。只是門口守衛森嚴,任誰都不能離開半步,這種生活也與囚禁無異,好在這一老一少都是恬淡性子,倒也並不覺得如何。
劉曜閑來無事,常在書齋中寫字解悶。他本就善寫草隸,筆下能見真章,只瞧得綺羅心癢不已,恨不能學到這個本事。劉曜發覺她的神情,遞給她筆墨道:「你寫來看看。」
綺羅點了點頭,接過筆認真的寫了幾個字。劉曜定睛看去,卻見她寫的是「永錫祚胤」四個字,筆致嫻熟,字跡雖然秀麗輕柔,卻不失風骨,他倒有幾分意外:「你這字是下過功夫的。」
「小時候,母親給我請了個先生,教我讀書寫字,」綺羅雙目微紅,「後來母親去世了,再也無錢請先生了。」
手中的筆擱在硯邊,劉曜神色一滯,彷彿想起許多往事,半晌方說道:「你母親自己也不識字的,倒是肯讓你學。」
「母親說,若不識字,便讀不了漢人的那些書。母親盼著我能如漢人一般寫詩讀賦呢。」綺羅喃喃自語,她想起母親,不自禁地面上便浮現出又懷念又哀傷的神情,「五叔,你給我講講我母親的故事吧。」
這已經不是綺羅第一次提這個要求了,可每每話到嘴邊,劉曜又都咽了回去。他的腦海中閃過那個紅衣女子堅毅的身影,時光蹉跎了歲月,可有些畫面竟這樣清晰,好似昨日一般。想起那些恍如隔世般的前塵過往,劉曜面色變幻,撫了撫綺羅的額發,似是想如何措辭,可他瞧著綺羅稚嫩的面龐,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以後等你再長大些,五叔慢慢給你講你父母的事。你只要記得,你父母都是極好的人,他們雖然都不在了,可他們疼愛你的心和五叔是一樣的。」綺羅是個懂事的孩子,見他面色悲傷,也不敢多問,低頭又認真寫起字來。
劉曜看了看她的字,卻是轉了話題:「你這幾個字寫的不錯,只是這個胤字寫的就不太好,你瞧這一撇過長了,這個字的架構就散了……」
綺羅忽的面上一紅,好似有種心事被看破的窘迫,一時竟沒聽清他的說話。
「綺羅?」劉曜喚了她幾聲,有些奇怪地看著她。
「五叔,」綺羅回過神來,不好意思道,「我有點走神了。」
劉曜笑笑,也不以為意:「你年紀還小,沒有定力,也不必學字。女孩兒家的,不如學學畫畫彈琴就是了。」他頓了頓,又道,「我的女兒阿霖就只愛畫畫,小時候教她寫字、彈琴,她都頑皮不肯學,可拿起筆畫起畫來,真是栩栩如生。她和熙兒是雙生子,但是性情十分不同。熙兒就偏好音律些,笛簫都吹得俱佳,五歲時就能和宮中樂人合奏,這兩個孩子,也不知道是像我多些還是像他們的母親多些。」他說的好似埋怨,可語聲中卻滿滿的都是溫柔,便連眼角眉梢也藏不住的愛意。
綺羅心中一動,假裝埋頭看著書桌上的字,小聲道:「五叔就只有兩個孩子嗎?」
劉曜這次卻沒有迴避這個話題,平淡道:「我還有個庶出的長子胤兒,從小就不在我身邊,如今也長大了。」
「五叔可知道他有什麼所長?」
劉曜皺眉想了想,沉吟道:「胤兒在騎射上是不錯的。」
這話說得不太堅定,綺羅微微有些失望,便也轉了話題,眼巴巴地望著他道:「您這樣有本事,也教綺羅一樣吧。」
劉曜瞧她神情,心下倒是軟了幾分,和顏道:「你想學什麼?只要我會的本事,都可以教你。」
綺羅眼珠轉了轉,撒嬌道:「我想學一樣漢人擅長的,我母親一直就盼著我像漢人家裡的大小姐一樣能作詩寫字呢。」
「作詩可不是一時半刻能學會的,」劉曜啞然失笑,看著她略有失望的神情,忽的笑道,「既然你都開口了,五叔總不能失言。罷了,我有一樣本事還真是漢人才擅長的,咱們匈奴人一百個里九十九個也不會的,你可願意學?」
綺羅雙目放光,連聲道:「願意學,願意學!」
一個銅壺,一盞茶碾,兩把銀匙,便是一套簡易的煎茶用具。劉曜手法嫻熟,先取來茶餅在碾中搗碎,又用篩子細細篩過,只取最上一層瑩潔如塵的投在青黃的淺盞中,用銀匙擊沸有力,待湯沸微起細小的魚紋泡時,投上姜鹽,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只待那杯溫熱的茶盞擺在面前,她看著茶湯中幻出的鮮白乳沫,竟成一個瀟洒飄逸的「綺」字,不由驚訝的合不攏嘴:「五叔,這是怎麼做到的?」
劉曜擦了擦手,笑道:「這裡的器具不太合手,我在長安宮中有一套親手所制的砧椎、茶鈐,若有趁手的器具,這湯色便能幻的更久些。不過這套器具對你來說,倒是綽綽有餘了。」
綺羅捧著茶盞,哪裡捨得喝下去,只聞著香氣便已心滿意足。劉曜有些好笑:「煎茶一道,候湯最難。未熟則沫浮,過熟則茶沉,你仔細這湯涼了,茶也不浮了。」綺羅聽他這樣說,這才小口的細啜起來,果然入口雖苦,卻有回甘,滋味竟是從未嘗過的好。她很快飲盡了茶湯,尚是念念不忘,直道:「這樣好的滋味,我竟是第一次嘗到。」
「北人喜歡酪盞,不愛飲茶,你沒見過也是自然,」劉曜道,「我這煎茶的手藝,還是二十年前,晉朝的一位皇帝教的,他做皇帝雖不怎麼樣,可煎茶的本事實在是極好地。」
綺羅捧著喝盡的茶盞尤且愛不釋手,問道:「這茶是產自哪裡?是種在地里的嗎?」
「亦是產自南方的,蜀、越都有貢茶,」劉曜微笑解釋道,「蜀人喜歡用茶做粥,滋味也甚佳。你日後有機會,可以去蜀地走走。」
綺羅聽到這話,目中露出了希冀的神情。可劉胤的目光卻黯淡下來,被關在這小小的一方院子里,還有什麼機會能出去呢。
別苑裡除了劉曜與綺羅,便只有一個石勒贈來的薄姬,她隔窗瞧著書齋內情形,到底嘆了口氣,眉間浮起淡淡的愁色。走到廊下,田戡正在等她,問道:「大王問這幾日的情形如何?」說罷,對著書齋的方向撇了撇嘴,「可有什麼異動?」薄姬搖了搖頭,平靜道,「中山王心靜得很,每日里只是教安定公主煎茶而已,並無閑人打擾。」
田戡略放下心來,轉眸瞧見薄姬似是面色不佳,又問道:「他……他對你如何?」
還能如何?她心裡波瀾不定,欲一吐而快,可輾轉到了喉頭卻還是咽下,低低道:「還好。」
「委屈你了,」田戡望著她的目光越見溫柔,手臂慢慢抬起,似要去觸她的發梢,可終究隔了一指的距離,她微微側身,不露聲色的閃避了開。他心底略有些訝異,聲音里更添了幾分溫存,「等這件事了結了,便是大功一件。我會接你離開。」薄姬雙眸微睞,忽然抬頭望著他,雙眸里瑩然有了顏色:「會怎麼處置他?」
心頭疑雲驟起,田戡有些疑慮地打量著薄姬,似要窺探她心中真情。薄姬心中一跳,扯住了他的袖子,凝涕著他語聲哀哀:「我只想早日出去。」田戡放下心來,眉間頓時舒展幾分,到底是多年相伴,知根知底,怎會幾日就變了心?他亦是安慰她道:「不用急,大王已傳了信使去,想來這兩日長安就該有信來了。」
「五叔,你在看什麼?」綺羅有些好奇地看著劉曜,卻見劉曜正望著窗外出神。她也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屋外的迴廊下站著一男一女,只是隔得遠了只能覷見身形。她還欲看個仔細,劉曜卻取下了窗下的支架,將長窗合上,淡淡道:「再煮一次茶湯,這次要煮出蟹眼紋來。」
又過幾日,薄姬端了酪盞進了書齋,卻遲疑著沒有離開。劉曜抬頭凝望她片刻,忽然道:「長安有信來了?」薄姬神色恭敬:「是。」
瞬時間,綺羅的小臉驚得煞白。而劉曜彷彿毫不意外,擲筆在案上:「與我更衣。」
也無甚要換的,無非一件赭色衣袍,一頂鐵梁冠。
綺羅疾步追到門口,滿心都是惶然。「放心。」劉曜慈和的對她笑了笑,「不會有事。」
如此富麗的宮苑,如此精緻的衣食,這都是她此前從未見過從未想到過的。可綺羅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生平頭一次這樣恐懼。就好像許多年前,母親走時的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這些日夜相伴,她早把劉曜當做了至親之人,雖然喚他五叔,可在她心中,他與父親無異。
心內好似一盆開了鍋的水,沸騰又洶湧。綺羅勉強讓自己平靜下來,收拾好東西,坐在床邊靜靜等候著。
夜雨敲窗,別苑外忽然有了腳步聲,她又驚又喜的衝出去,看到來人卻頓時愣在原地,結結巴巴道:「我……父王呢?」
來的人是田戡,此時對綺羅行過禮,皮笑肉不笑道:「大王請公主過去說話。」
隔了半月,再見石勒,已是在太極殿下。沒有了酒宴歌舞的溫柔詩意,兩旁都是文武佇立,朝堂的凝重中透出幾分肅殺的意味。綺羅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可走到了太極殿下,真正看到了劉曜熟悉的背影時,心卻陡然提到了喉間。
在高高的御座下,劉曜背對著她雙膝跪在地上,如一支迎風折斷的青竹。發冠此刻有些凌亂,幾縷斑白的髮絲隨風亂飄。而他膝下,有一隻棄下的長鞭,上面數點殷紅,細看去,更覺觸目。
她瞬時胸中氣血翻湧,便欲衝過去扶起劉曜。可田戡的手卻在她手肘處牢牢扶定,笑道:「公主去勸勸您的父王,莫要與大王為難。」話說到這份上,仍要看一眼石勒的臉色,這才鬆開了手。
綺羅來不及多想,衝到劉曜身邊,雙手扶住了他,眸中頓時泛出淚花來,低聲道:「您……您何必……」話到嘴邊,怎麼都說不下去,已是紅了眼眶,輕輕擦拭眼角,淚水滾滾而下。
「綺羅……」劉曜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只一開口,雙唇已是發白,可他本是鎮定,一看到綺羅,突然眸中多了幾份惶恐,急道,「你來這裡做甚麼!」綺羅對上他的目光,只見眸中全是十分的擔憂,七分假也就成了七分真,更是止不住眼淚。
石勒本氣得臉色鐵青,坐在御座上呼呼喘氣,一看到劉曜神色,忽然眸中多了幾份不明的含義,對著綺羅緩和了口氣道:「孩子,到伯父這裡來。」綺羅不明所以,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石勒。可劉曜忽然把她拉到身後,試圖用自己的身軀遮住她。
越是如此,石勒便越發堅定了念頭。他與田戡交換了個眼神,點了點頭,有些不悅的對劉曜道:「你嚇唬孩子幹什麼,讓她過來。」田戡在石勒面前是頗為得臉的,此時便拉著綺羅到石勒面前,笑道:「大王是最喜歡孩子的,公主不必害怕。」
石勒笑著向綺羅招招手:「孩子,在伯父這裡可好?」綺羅又走近了他些,柔順的跪在他膝下,遲疑地點點頭。石勒面色更和,笑道:「你可是有兩個哥哥在長安?叫他們來陪你好嗎?」
此時綺羅已經在離他最近的地方,一旁最近的侍衛離石勒也有數步遠。她裝作童蒙無知的樣子,右手卻悄悄探入懷中,側頭便望向劉曜。手指所觸是冰冷的匕首,削鐵如泥。她心中鼓起了十足的勇氣,卻發現劉曜看向自己的目光陡然變得嚴厲起來!
那目光里有制止、有告誡,卻獨獨沒有半點鼓勵。她在心裡咬著牙,幾次三番地制止著自己拿出匕首刺向石勒的衝動,悶著頭按著事先準備好的答案,渾身顫抖著說道:「是,胤哥哥和熙哥哥都住在長安。」這孩子果然是膽小的,石勒看著綺羅簌簌發抖的樣子,心裡大是滿意,又說道:「你的哥哥們不相信你的父王住在伯伯這裡的事,你回去帶個信好嗎?」
劉曜忽然厲聲道:「綺羅!」這一聲如石破天驚,震得綺羅放開了握住匕首的手。而一旁的田戡見勢不妙,慌忙用布塞住劉曜的口,又把他拖出了殿。劉曜雙目欲裂,一雙眸子直直地望著綺羅,彷彿有千言萬語要跟她說。
到底是父女連心,石勒心中嘆了一聲,卻更有了幾分把握。使了個眼色讓田戡趕緊把劉曜帶走。對付這老狐狸沒辦法,對付個膽小的女娃娃還不容易?田戡果然是出了個好計策。綺羅眼睜睜地看著劉曜被拖出大殿。人人都看到他的悲憤,他的傷懷,卻只有她知道,五叔那一瞥里是怎樣的叮嚀。
來了,一步步都按著五叔說的那樣,半分都沒有出乎意料。
這是五叔精心布下的局,我不能壞了五叔的大事。
綺羅癱坐在地上,心裡千頭萬緒,可面上卻不敢帶出一絲破綻。她畏畏縮縮地抬起一張粉嫩的小臉,望著石勒哭泣道:「石王伯伯,請您不要為難我的父王。」
「放心,」石勒鼻中哼了一聲,笑意半點未減,「只要你帶話給你的哥哥們,讓他們都來洛陽,孤就保你們一家人都住在一起,就如前段日子一樣,要什麼有什麼。」
綺羅哭得快要緩不過氣起來,石勒等的不耐煩,田戡此時回了大殿,卻對石勒使了個眼色。石勒隨即會意,板了臉道:「你要是不聽話,孤就把你們父女丟到地牢里去。」
田戡忙添油加醋的補充道:「地牢里有老鼠又有臭蟲,專會啃小女娃娃的腳丫子。」
綺羅嚇得驚叫一聲,趕忙捂住了自己的小腳,抽抽噎噎地哭泣道:「綺羅都聽石王伯伯的話。」
石勒終於放下心來,他從一旁的矮几上取過一封火漆密封好的書信,遞給了綺羅:「這封信你帶回去給你的哥哥們。如果他們問起你父王的事,你知道怎麼說嗎?」
「知……知道……」綺羅的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聲音越來越小,「我……我和父王在石王伯伯這裡住的很好……我和哥哥們一……一起再來石王伯伯這裡……」
她說道最後一個字,已經微不可聞,滿臉的淚珠瑩然,楚楚可憐的小臉上寫滿了懼意,哪裡還讓人能有半分懷疑。再看一旁的幾個人,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意。
田戡笑道:「小公主是個聰明的孩子,定不會辜負了殿下的好意。」
石恢湊上前對石勒諂媚道:「父王,我看這樣最好,讓這女娃娃回去帶信,不容那兩個小兔……兔……小子不信。」石勒也極是滿意,對田戡吩咐道:「你們去安排人手,送她回長安去。」
正此時,一個內侍匆匆進殿,在石勒耳邊耳語了幾句。石勒面露喜色,大聲道:「宣兒果真醒了?」他面上顯然喜形於色,便要去後殿去看小宣。石弘常伴石勒身邊,自然是離不開的,便對石恢使了個眼色,石恢會意,忙對石勒道:「父王,我跟隨田將軍去安排扈衛。」
綺羅低著頭,退到殿前,突然奓著膽子問道:「石伯父,我走之前能見我父王一面嗎?」「不用了,」石勒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等你從長安回來,就可以跟你的哥哥們一起見他。」綺羅心知再說也無用,便默默跟在田戡身後。
走到了宮門口,眼見著五鳳門上那碩大的金鳳越來越近,綺羅覺得一顆心也似快跳到了腔口,恨不能插翅飛出這牢籠。偏生石恢談性甚濃,正對田戡笑嘻嘻道:「若是長安那兩個姓劉的小子真的來歸順,那可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奪半壁江山,田將軍也算是立下一樁天大的大功勞。」田戡回答的甚是謹慎,「末將不敢居功。」
「你與我這樣客氣作甚,我又不是那石閻王!」提起石虎,石恢不屑地搖搖頭,又問道,「父王打算派多少人去長安?」
「也不會太多,」田戡起了點疑心,含糊道,「大概數百人吧。」
石恢心裡盤算了一會兒,又說道:「田老哥,你且放心,只要你按我的吩咐,把我的一支親軍也編到扈衛的隊伍里去,我和大哥定會在父王面前好好保舉你。」
他倒是赤裸裸地挑明了來意。田戡微微一怔,卻不好拒絕他,推辭道:「扈送的人馬都是從大王的羽林中挑選的,末將不好自專。」
石恢兀自與他廝磨,心心念念要把自己的人安插進去。須知這一趟可是去長安招降的美差,等到降書送到,劉曜的兩個幼子想來也沒什麼主見,定會乖乖來投降。到時候定是這批扈衛的軍隊接管長安。那劉曜在長安做了十來年的皇帝老兒,金銀財寶定是積攢了不少的,自己這時候若不安插人進去,到時候哪裡還能撈到什麼好處?石恢一想到長安滿城的金銀,頓時眼中冒光,只覺心口都熱了起來,恨不能跟了去才好,只涎著臉磨著田戡不放。
田戡被他磨得沒法子,眼看著宮門口羽林軍已集結待命,便推脫道:「這次羽林軍也不知是誰負責,我叫來頭領,二公子自己與他商量可好?」
石恢很是滿意,點頭道:「這還差不多嘛。」田戡心裡冷笑一聲,便喊道:「羽林軍首領何在。」
羽林軍中有兩人出列,卻是兩個頗為白凈的年輕人,看上去有幾分靦腆,大聲道:「末將冉隆,末將冉閔,奉命出列。」田戡見這二人,便故意說道:「你們從前都是哪裡的?」冉隆答道:「末將們從前都在銀胄鐵騎中效力。」
石恢一聽到銀胄鐵騎,果然一愣,想開口的話便有些說不下去。
「你們這是要到哪裡去?」身旁忽有人問道。
綺羅頓時只覺一道銳利的目光一直牢牢地盯著自己,如芒在背,卻不敢抬頭去看。
「我們去哪還要告訴你不成?」石恢翻了個白眼,說話更沒好氣。綺羅心頭一跳,只覺那人又走近了幾步,每一步都似踏在她心間上。少頃,一雙絳色平靴立在她身旁,田戡對石虎倒是客氣,說道:「我們奉大王之命有事出城,還請將軍開城放行。」石虎皺了皺眉:「出城需帶這麼多兵馬?」他此時望去,只見禁中精銳的羽林全都整齊待發,哪裡像他們說的這樣輕描淡寫。田戡正想如何敷衍過去,卻只聽冉隆大聲道:「啟稟左衛將軍,我們這是要護送小公主去長安勸降劉氏餘孽。」
石虎怔了一怔,看向綺羅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玩味:「這是叔王的意思?」田戡狠狠地瞪了冉隆和冉閔兄弟一眼,心道這兩小子這樣耿直,一點事也藏不住。他卻不知道,這冉隆和冉閔兄弟既然都是銀胄鐵騎出身,跟隨石虎出生入死,早把他當做天神一般崇敬,聽到石虎問話,哪能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石恢最是看不慣石虎,見他問的詳細,便嗤鼻道:「父王為了招降之事焦急時,你不來幫忙,如今卻有什麼高見?」
「我沒有什麼高見,」石虎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卻厲色道,「只是這小妮子奸詐狡猾,不可輕信。」說著他一把扯住了綺羅的袖口,直迫迫地望著她,「小公主,你說是嗎?」
綺羅心裡一亂,五叔的計劃難道就要被他毀掉?她便想反唇相譏,可話到嘴邊,忽然想起五叔的叮囑,走投無路之時,便是絕地逢生處。她頓時變了臉色,露出一副膽怯又迷茫的神情,怯生生地朝著石恢和田戡哭泣道:「父王,我要父王……」
「你嚇這孩子做什麼?」石恢惡狠狠地瞪了石虎一眼,「若是壞了父王的大事,你擔當得起嗎?」便是田戡也有幾分不悅,對石虎說道,「這的確是大王的旨意,我和二公子都不敢自專的。」
「好吧,」石虎點了點頭,倒是乾淨利索,對身後的士卒們說道,「開城放行,凡是冉隆麾下的羽林軍,都可以隨之出城。」這就是不讓其他的人混入扈衛的隊伍中了。田戡鬆了口氣,讓到一旁,冉隆和冉閔兄弟卻大是承石虎的情,抱拳行禮道:「多謝將軍。」
石恢氣的七竅生煙,剁足罵道:「多管閑事的東西。」但他在軍中慣無功業,哪裡能和石虎的積威相提並論,雖然心中不爽,卻並不敢真的與他拚命。誰知石虎瞥了一眼顯然心神不安的綺羅,又問道:「誰送她去長安?」石恢敢忙豎著耳朵聽。田戡不敢隱瞞,說道:「由二位冉侍衛率五千羽林軍扈衛。」
石虎皺了皺眉,冉隆和冉閔都是多年追隨他的人,他視之為左膀右臂一般,自是知道這二人底細。二冉雖然勇猛卻無謀略,恐怕路上會出差錯。石虎略一思忖,便對冉隆和冉閔吩咐道:「你們稍待我一會兒。」田戡還沒說話,冉隆和冉閔同時站定,自是聽他吩咐無疑。這下連田戡心裡也有幾分不快,更別提石恢亦是罵罵咧咧地詛咒著石虎,卻不甘心離去,他出來時大哥吩咐過,就算咱們的人不能安插進去,也一定要盯著不能讓別的人安插進去。
隔了約莫半刻鐘,石虎飛馳而來,躍下馬後,又從懷中拿出一個朱漆錦盒。田戡和石恢都望著他不解其意,誰知石虎打開錦盒,裡面是一粒拇指大的蜜丸。他扯過綺羅,右手捏住她的下巴,左手乾淨利落地將蜜丸塞到她嘴中。還沒等綺羅反應過來,他又一捏她的下巴,她一時氣悶,只得閉了口,咕嘟一聲把那蜜丸吞入腹中。這幾下兔起鶻落,旁邊的人還沒看清楚過程,石虎已把葯強行給綺羅喂下。田戡驚出一身冷汗,道:「你……你這是做什麼?」
「這是佛圖澄大師配的牽機丸,其毒甚烈,世上只有一枚解藥。若是九九八十一日未能服下解藥,這小妮子必將穿腸爛肚,痛苦不堪的死去,」石虎面上肌肉微微抽動,說道,「讓她服了這葯,諒她到了長安也不敢耍什麼花槍。」
田戡氣得追在他身後,連聲問道:「季龍,這事你報知大王沒有?」
「沒有。」石虎輕飄飄地扔下一句,帶著親衛徑自去了。
一股辛辣之氣從她丹田升起,直竄到她舌根。這下綺羅心中叫苦不迭,俯身死命地扣著喉嚨,恨不能把這葯嘔出來才好。田戡皺眉只是安慰綺羅,唯有石恢在旁陰測測道:「這事我是定要報知父王的。」只有冉隆與冉閔兄弟無限崇拜:「咱們石將軍這法子好,定是不會錯的!」
洛陽此去長安,驛道一千餘里,足要行一月路程。冉隆與冉閔二人,都是行軍打仗出身,律下頗嚴,一路上並不耽擱,西出函谷關后,行不過十來日已近潼關。
這一路西行,綺羅都悶在大車裡從不言聲,冉氏兄弟雖然一母同胞,年紀也相仿,但性情卻不並相同。冉隆性情沉默穩重,見到綺羅也非常恭敬有禮,並不多話。而冉閔卻更活潑跳脫些,年紀也與綺羅相仿,少年稚氣未脫,時常在她車旁閑聊逗她開心。只是綺羅本就有心事,再加上吃了石虎的那顆牽機丸,心情越發的差了。冉閔明知她害怕,卻還嚇唬她:「小公主,你可知道天下有三大毒藥?」
「哪三大毒藥?」
「牽機丸、彌勒散、九思丹。」冉閔一豎拇指,得意揚揚道,「這三種毒藥都是萬葯莫解的劇毒之物,好在你服的只是牽機丸,還有解藥可用,彌勒散是能解但人也廢了,最可怕的便是九思丹,只要服下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回來了。」
綺羅果然聞之色變,冉隆聽到這話,便打馬過來,卻喝斥了冉閔道:「你不做正經事,又在這裡胡謅什麼?」冉閔吐了吐舌頭,趕緊躲開了。冉隆轉頭瞧見綺羅面色煞白,便安慰她道:「公主別害怕。石大將軍看起來凶,但言出必踐,等這趟成行回了洛陽,他定會給你解藥。」
還會再回洛陽?綺羅聽了這話,苦笑一聲,心情簡直壞得無以復加。冉隆覷見她神情鬱郁,還以為她不信自己的話,又輕聲道:「若是公主不信,末將願意性命作保,定去給您要回解藥。」他說得又急又快,可話語中的赤誠卻袒露無遺。綺羅微微詫異,不由抬頭瞧了他一眼,冉隆卻紅了臉,趕緊策馬向前奔去。
冉閔卻是少年心性,忽然在前面大叫道:「小公主快看,潼關到了。」綺羅向外望去,只見車已行到了河邊,對岸便是一座巍峨高山,大河洶洶沖刷石壁,驚濤拍案之聲連綿不絕,便成一座天然屏障。關門高聳在山頂,飛鳥難逾,氣勢極盛。綺羅仰頭望去,只覺開闊不少,忍不住出聲讚歎道:「這裡真比函谷關還要氣派。」冉閔側頭望著她笑了笑,說道:「這算什麼,從這裡往西,再行上數千里路,行到大漠里去,就到玉門關了。那才真真是天下第一等的雄關。」
綺羅聽得心馳神往,忍不住問道:「吹牛,你難道還去過?」
「那是自然,當年我們大將軍帶軍西征,可是一直打到玉門關外的,」冉閔存心賣弄,故意說些稀罕的事物逗她,「你可見過駱駝?在玉門關那兒,到處都是紅柳花開,黃沙漫天,一隊隊騎著駱駝載著貨的西域商人們都從那裡經過。他們唱著西域的歌兒,載著滿車的貓眼石和甜瓜入關,那熱鬧呀,嘖嘖,你要是見一次便能記住一輩子呢。」他見綺羅聽得眼睛都不眨,又伸出手來比劃道,「那駱駝可比你都高,背上隆得像座小山一樣,這東西可有耐力了,在沙漠里走就算一個月不吃東西也不打緊。」
綺羅想象了一下駱駝的樣子,還是不知道他說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她的興趣顯然不在這裡,追問道:「那些西域商人可都是藍眼睛白鬍子的嗎?」冉閔搔了搔頭,遲疑道:「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長得也和我們差不多,只是個子稍高些,兩隻眼睛稍藍些。」綺羅腦海中忽然閃過一雙碧色的眸子,一時遐想萬千,不免有些怔了神。
冉隆率部在前面喊道:「二弟,你帶著小公主跟上來,前面就不是咱們的地界了,可要留神些。」冉閔嘿嘿一笑,趕著綺羅所乘的大車跟了上去,口中兀自嬉笑道:「怕什麼,那些膿包怎麼會是咱們銀胄鐵騎的對手。」
函谷關的守將名叫鄭頎,本只是個軍中小小的僕射,因為與太原王劉隗新寵的小妾鄭氏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故而也厚著臉皮上門攀了門妻舅的親戚,借著這個緣故才被選至此地做個芝麻大的守將。
他本就是位份低微的小小將領,又早就收到石勒遣人送來的國書,知道此行石軍扈衛來的是陛下的安定公主,自然不敢怠慢。他不僅奉上了自己的守將府邸作為公主行苑,見綺羅連宮人也未隨行左右,更將女兒送到綺羅身邊服侍起居。
鄭頎的女兒與綺羅同歲,生得白皙秀麗,尤其是一雙明眸如珠似玉,異樣的明亮。綺羅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面上微紅,怯生生地向她行禮道:「奴婢櫻桃,有幸侍奉公主,願為公主肝腦塗地,萬死不辭。」幾句話說得甚是生疏,一聽便是大人教過的,綺羅心下嘆息一聲,心知自己這冒牌公主到了長安,身份便會被戳破。此去是有去無回,自己身中巨毒,也不知還有幾日性命可活。她便對櫻桃道:「我們在這裡歇息一晚便走,不用你來服侍,你還是回去與你爹爹在一起吧。」
櫻桃悚然一驚,面上帶了三分窘意,目中含了淚道:「奴婢可是做錯了什麼,讓公主嫌棄?」綺羅怎生解釋也無用,鄭頎這等微末小官,存了心要將女兒送到潑天富貴處去的,怎會讓櫻桃回去?她只得作罷,將這櫻桃收在身邊。
過潼關再到長安,路程已是不遠。然而去歲初夏時,華陰一帶山石崩裂,驛道都被損毀了,陸路無法通行。鄭頎便安排了船隻,讓他們棄馬上船,走渭河入長安。冉隆心下有幾分猶豫,擰眉道:「陸路真有那麼難走嗎?」鄭頎苦著臉道:「去年山崩地陷后,一直沒有人力修繕驛道,末將上了幾次奏摺,朝廷都沒有批複下來。將軍大人若不信,明日末將可以陪將軍去看看。」冉閔氣得直罵娘,「難怪這劉曜要亡國,連個棧道也沒人來修!」冉隆卻比他清明幾分,這幾年劉曜一直忙著與石勒交戰,哪有兵力來修棧道?他只得道:「既然如此,就有勞鄭將軍費心了。」
鄭頎果然是個妥帖的人,他將附近大河的船隻都調運了來,就這樣一船坐數十人,也徵調了幾十艘大船。綺羅與冉氏兄弟都在第一艘船上,鄭頎特意安排了許多人在船上伺候,又將城中最好的廚娘也安置在船上,務必一切都與陸上一樣妥帖舒適。冉氏兄弟見狀,自然也說不出什麼,從水路過去,不過只有二百餘里路,不出十日便能到長安。鄭頎好勸歹勸,讓他們把馬匹和械重都留在潼關,等返程時再帶走。
可到了臨上船前,冉閔不顧兄長的反對,執意要人把自己的馬匹牽上了船來,親自牽到后艙去餵養。鄭頎覷見他們兄弟二人都不在近旁,特意小聲對綺羅道:「長安有信來,南陽王一切都安排好了,請公主勿要擔心。」
綺羅心念微動,石勒讓來她勸降前,早寄了國書先去洛陽。洛陽那邊應該都是知情的,鄭頎這樣帶話,該是已經布置好了。只有一點與預想的不同,劉曜事先向她囑咐過,如今洛陽是太子劉熙監國,怎如今換了南陽王?她聽到南陽王三字,面色微微漲紅,頗有幾分不自然。再看鄭頎的神情,似乎並不知自己不是真正的安定公主,她也不能說破,只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