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們全家都不是人!
第10章你們全家都不是人!
那老先生道:「你瞧瞧,就是這樣,這位公子人家一走近他,他渾身就冒殺氣。老夫派了我最美的侍妾前去試探,想不到他把人家的髮髻給斬了,她那一頭老夫最喜愛的黑髮啊!想當初老夫也曾經『穿過你的黑髮我的手』……」
我轉頭對葉南道:「葉南,當你的手放在枕頭上的時候,這手已不是你的手,這位老先生也不是人了,他是什麼呢?他不是什麼……所以,他的三根手指放在你的脈門上,算不上別人碰你……」
他抬起頭來眼神終於不再冰冷,有些迷茫:「你是說,當我的手放在枕頭上的時候,我的手已經不是手?」他一下子把手放在枕頭上,我正喜著,一隻手他另一隻手一撈,我只覺一股大力牽來,下一秒,我已撞進了他的懷裡,「那我攬著的也不是人嘍?」
你才不是人,你們全家都不是人!
冰冷的眼珠子和他溫暖的懷抱感覺相差甚遠,我掙了兩下掙不脫。夏寄在一旁悠悠道:「老先生,還等什麼?還不快看,趁他這時認為自己不是人的時候。」
夏菡道:「是啊,趁他認為我這位朋友也不是人的時候。」
我默默地在心裡暗念:夏菡、夏寄,你們等著瞧,看看誰不是人,等這事過後,我要讓你們知道,你們倆才是不是人的人。
倏地,葉南咯咯地笑了出聲,將頭放在我的脖子上笑得直喘氣。我一看,原來,老先生把三根手指放在葉南的脈門上,他怕癢……
所以,我頭一次見到了脈門上也有痒痒肉的人。
他嘴裡的熱氣噴在我的脖子里,有檀香的味道,弄得我也直痒痒。我伏在他懷裡,不動聲色地一口咬在他的胸肌上,隔了半晌,抬起頭來,他眼珠子都沒變,依舊將我攬在懷裡。
我再一次確定,這人的確病了,連痛感都沒有了。
還好老先生號脈沒號多久,就出了症斷結果:「公子看來是中了毒。」他眼睛冒出光來,「奇毒啊,奇毒,老夫這麼多年,都沒遇見過如此奇毒啊!」
老先生的手指離開了葉南,葉南的手也從枕頭上放開,放開了我,渾身上下又是生人勿近。
據老先生講,葉南中了叫幻影的奇毒,據聞此毒多年前曾在江湖上出現過,中此毒的人腦子會慢慢退化,停留在人生的某個階段。
我沉思地望著眼珠子盯著桌上點心、已經好長時間都不動了的葉南,道:「那依您來看,這位公子中毒已經多長時間了?腦子大約停留在什麼階段?」我有些憂鬱,「他不會慢慢停留在換尿片階段吧?」
夏菡和夏寄同憂鬱:「這可怎麼辦才好?哪有這麼大的尿片給他換?」
老先生眼角很是抽了抽,搖頭道:「不會,不會,依老夫看,他這種情形,已經是中毒的最後期限了,也就停駐在此了。七八歲的心性,這位公子看來年少時過得並不舒心啊,挨了不少餓……看見禽曾就將它們一一風乾,變成蓄糧,很是心思縝密。年紀輕輕的,就這麼高的武功。想必年少時就兇殘成性,喜歡殺戮。」
我道:「其實我們應該感到幸運,他沒有什麼特別嗜好,只喜歡吃禽啊獸啊的。」
老先生渾身一哆嗦,忙點頭道:「是啊,是啊,老夫這幾天都睡不著覺啊。」
夏寄聽了此番話之後,大是放下心來。看來長期以來,他老被這麼個光彩奪目的人壓著,現在好不容易這人走下神壇,變得比他還要白痴了,他很是心有戚戚焉。他上前得了塊點心遞到白冪手裡:「吃吧,吃吧,我請你!」
只見白光一閃,點心被斬成兩半跌落地上,夏寄幸好縮手縮得快,不然便要被斬下手指頭了。
老先生嘆道:「這位公子年少時對人防備就深,即使對某樣東西想到了極點,但凡對它有疑心,也不會妄然取之,他懷疑點心有毒呢。難怪他只獵殺老夫莊裡面的活物做成食品。真是奇怪,這麼防心甚重之人,怎麼會被人下了這麼複雜的毒?」
我上前到桌子上拿了塊點心正準備往自己嘴裡塞,忽覺刀光一閃,手裡的點心被劈成了兩半,跌了落地。我愕然回首,見白冪冷冰冰地道:「別吃!」我訝然道:「又沒塞進你嘴裡,我吃我的,關你什麼事?」「不準!」我生氣地又拿了一塊往嘴裡塞,又是白光一閃,我又拿一塊,白光又一閃。
夏寄一邊拿了塊點心塞進嘴裡,順便給夏菡也拿了塊遞過去,兩人美滋滋地邊就著茶水邊吃著,奇道:「咦,他倒不阻止我們?」
老先生想了一想嘆道:「如此七八歲年紀的人,對人的依賴性最強,保護欲也強。看來,這位公子把您當成了他……最親密的人了,他這是在保護你呢。」
我沮喪道:「您的意思我明白,我成了他的媽,或是寵物了。」我轉頭對白冪道,「葉南,你看看,他們吃都沒事,我能吃了吧?」
他偏著頭思索半晌:「過兩個時辰,等他們消化消化再說。」
老先生在一旁解釋:「他這是在懷疑毒藥有急性、慢性之分。」
我咽著口水看著桌上的點心只剩下了點心渣子:「那我以後吃什麼呢?」
老先生指了指門外樹上掛著的禽獸:「看來你只能吃他親手做的東西了。」
此時,侍妾端了個盤子進來,繞著白冪給我們送上了莊子里新產的寸金瓜。我看了那瓜果實在是晶瑩碧透,顏色鮮亮,有心伸手拿一個嘗嘗,卻又怕白光一閃,只能看著夏寄和夏菡吃得果汁直濺。
「忘了給你們介紹了,老夫姓齊,名雷,平日里以行醫為生,在世間混了數十載,倒是賺了這麼個不大不小的莊子。」
夏寄道:「還有一大群嬌妻美妾環繞,您這樣的日子,是我以後的目標啊。」
齊雷拈鬚而笑:「好說,好說……」
此時,白冪伸手拿了塊寸金瓜,放進嘴裡,咀嚼起來,看得我直發怔:「他不是說只吃自己親手捕獲的嗎?為什麼現在吃了?」
我的手便也伸向了桌上的寸金瓜,眼前白光一閃,有瓜成兩截跌落地上,我空著手縮了回來,氣道:「什麼道理?」
嘴裡有物被塞了進來,汁水淋漓,瓜的清甜帶著些其他的某水味道,我不由自主嚼了兩嚼,果然是瓜。
抬眼一看,他手裡的半截瓜消失了。
夏寄感嘆道:「阿淡,以後的日子,你就是帝王般的享受,有人給你試吃了,你也不必擔心中毒了。」
夏菡把嘴裡的瓜吞了落肚才道:「就是,你看看你,連手都不必動,就有人自動給你喂到嘴裡。」
我呸呸兩聲把瓜吐了出來,但那瓜實在清甜,汁水留在嘴裡滿嘴余香。我咽了把口水正想說話,白冪將臉轉過來,迷惑道:「你不喜歡嗎?我吃過,沒問題。」
我想說,就是因為你吃過,才有問題!但看清他長長的眼睫毛連閃,在燈光下很有盈然欲滴之感,只得把到嘴邊的話吞進了肚子里,哈哈笑了兩聲:「我忽然不想吃瓜了,哈哈哈。」
自此之後,但凡我露出想吃某樣東西的表情,他必代試之,試過之後,以迅雷不極掩耳之勢將那物塞進我嘴裡,弄得我想拒絕都不好意思。
齊雷對白冪如獲至寶,冒著被白刃加身的危險每日給他試藥,只不過要他吃下去倒是個難題……除非齊雷先吃,兩個時辰后沒有問題,如若不然,他是不會吃的。
他是個很安靜的人,倒不是說他原來不安靜,原來也安靜,可現在更為安靜了。時常待在一處,沒有存在感。有時候你冷不防從他身邊走過,簡直感覺不到他是個人,他就像塊岩石般地冰冷,了無生氣……你以為沒人了,伸手從盤子里抓塊糕點來吃之時,就聽見有人道:「不準!」你抬頭一看,他正在樑上盤腿而坐。
總之他圍繞在我的身邊,像空氣,像微塵,如果你想忽略他了,他就出來嚇你個半死。
特別晚上睡覺,如果出來起夜,冷不防踢到個岩石,踢得你的腳生疼生疼,那就是他了。
有句話說得好,白冪到了哪兒,白問鼎必定會出現。每一天,我都期望白問鼎出現,以緩解我身上沉重的壓力……起碼有個人和他鬥上一斗,也可以轉移他無時無刻對我飲食的注意。他出現的這些日子,除了風乾的禽獸我能自由地吃外,其他東西一概要以口水為佐料。
因為身邊有這麼個影子,夏寄和夏菡都不願意和我在一堆了。說是和我在一起,有毛骨悚然之感,說是看上去你是一個人,但其實不是一個人。到底是不是一個人,也沒有誰能弄得清楚。
這天晚上,我實在睡不著覺,看著窗外那輪明月由樹榦升到枝頭,再由枝頭升到半空,月光越來越明亮,屋子裡也越來越明亮,原本漆黑的一片漸漸歷歷在目。到了最後,我終於看清了角落裡發著暗光的一雙眼睛,半睜半閉,似睡非睡。
「葉南,你也睡不著?」
「嗯。」
「要不咱們聊聊?」
沒有迴音。
「葉南,你說你年紀這麼小,怎麼武功這麼高呢?」
沒人回答。
因我盡了全力去聽他的聲音,又聽不到聲音,所以耳力變得極好。我聽到了幾聲鶴鳴,幾聲虎嘯,正想著這山莊的珍禽猛獸倒真是多,使人不得不覬覦,於是道:「葉南,你風乾的肉快吃完了吧?咱們去再獵殺些?」
他這才出聲了:「好……」
我從床上爬起,走得離他近了,這才看得清楚,原來他躲在黑暗之中並不是無所事事,正拿一把鋒利的小刀雕著某樣東西……見我走近,他把這樣東西遞給我,道:「送給你。」
就著月光,我看得清楚,這東西模樣古怪,形狀別緻,似人非人,於是問他:「葉南,這是你在莊子里殺猴子時,觀察猴子的形態雕下來的?真不錯,猴子斜躺在樹上……你還很有想像力,還給它蓋上了一床被。」
葉南沉默半晌:「你像猴子嗎?不像啊……」
我默默地把雕件捏在手心,暗暗使力,希望能一不小心把它掰成兩半。可不知他用什麼雕成,原材料很是堅固,捏得我手掌生疼,也沒能將它捏碎。
所以,我只好任由他穿了根繩子給我將那掛件掛在腰上。
我很懷疑,他這種行為,也是返祖的一種,聽說有些獸類為了證明它們的領地所屬,用自己的方法做記號。
我們走出房門,今夜月色甚好,照得地面有如白練,稀稀疏疏的樹木隱約可辨。山莊薄藹初升,彷彿籠罩上了一層細密薄紗,輕風拂過,那薄紗便匯合聚攏,在腳下纏繞。
隱隱約約地,我聽到了遠處傳來的絲竹之聲,屋舍之間,有火光隱現。我聞到了隱約的香氣隨夜風傳了過來,那是烤肉的香味。
山莊又出現了一位葉南?
我渾身血液沸騰。
轉頭望了葉南一眼,只見他的雙眼在黑暗之中灼灼發亮,顯見他也聞到了。
我們循著香氣往前走,疏影樹叢之中,隱約可見霧氣蒸騰。想不到莊園之內有一個極大的湖泊,在銀白月光照射之下,湖面光滑得彷彿一面鏡子,走得近了,只見倒影幢幢,亭台樓閣,映於湖面,彷彿失卻了顏色的水墨畫。
煙波到處,隱約可見一個二層樓閣,輕風揭起低垂的帷紗,有如水墨暈開。裡面走出一個身穿香杏色長裙的女子,廣袖輕垂,皓腕如玉,她將一管翠色的笛子放在唇邊,絲竹之聲便從裊裊而來。
「醇酒,美人,音樂……看來烤肉在那兒了?」我一轉頭,便見白冪痴痴而立,修長的身軀如雕塑好的石像一般,眼神卻是變幻莫測,雲騰霧繞。
美人獨立雲台,下面有人獨立深宵,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
如果他身邊沒有我。
看他的表情著實僵硬得讓人擔心,我不得不好心提醒:「葉南,烤肉?」
他僵直的身軀往樓台之處走了過去,眼神沒有一絲溫度,表情如我們身邊的假山岩石,在隱約升騰的薄霧之中行走。笛聲就如一根絲線,將他牽引纏繞,讓我感覺著實有一種半夜殭屍出沒的陰森,我在跟與不跟的境況下反覆遲疑,終於好奇心佔了上風。
「葉南,她是誰?你以前認識嗎?」
在這深谷之處的山莊之中,我深切以為他除了那位墜馬髻侍妾認識之外,其他人等都應素不相識。想不到他處於返祖的形態之中了,還能到處拈花惹草。
他沒有答我,繼續向前,仿若無人一般推門走進樓閣,邁過雕花門檻,沿木梯而上。
鏤空雕花屋檐獸角,精美的博古架,薄雕的大理石板磚,無一處不精美華貴,就如這山莊其他的地方一樣。
我跟著他,來到了二層樓閣,笛聲裊裊,終於停歇。晚風輕拂,吹起了佳人的杏色香紗。紗霧朦朧,她半掩的面頰在月光映射之下發出淡淡微光,彷彿上好的和田美玉一般。
只是半遮的容顏,已經奪人魂魄。
她美得不似人間之人。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悄悄把身子縮在了白冪身後。
「芸娘?」白冪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踉蹌上前,走近她的面前。
真的是熟人?
她轉過身來,杏色香紗被微風拂起,長眉入鬢,唇如半開的花瓣,齒如皓玉。如果說她半掩的面容奪人心魂,那麼此時的她,讓人只覺身邊涼風陣陣,真是如玉一般冰清的人。
「你回來了?」此時,她臉上才如寒玉乍破,露出些暖意來,「桌上有剛燉好的百合蓮子粥,我用小火煨了大半個時辰了,吃些吧。」
旁邊的八角紅桌上的青花瓷碗內,冉冉有熱氣升起,細瓷的湯羹沿碗邊輕靠,靜靜地等著人拿起。
此情此景,不由讓我想起了不久前在山莊前發生的一幕,暗想,他不會把人家的髮髻又給斬了吧?
什麼都沒有發生,他乖順地上前,拿起了那桌子上的蓮子粥,細瓷的羹匙將要碰上了他的唇齒。在陌生的地方吃陌生人的東西,我能不擔心嗎?所以,我衝上前,手一揚,就想把那碗粥打落,可我的身手實在太差,他的身手實在太好,眼看著那碗就要碰著了,可就是碰不著。衣袂聲中,那碗的邊沿總是和我的手相差了點距離。
他的嘴唇已然張開,湯匙送進了他半開的嘴間,眼看著百合與蓮子傾倒進了他的嘴裡,此時,銀光一閃!
那湯匙忽地被折成了兩斷,蓮子與百合跌落地面,
碰到長毛地毯,發出哧哧的聲音,將長毛毯熔出了一個大洞。
「芸娘……」白冪眼裡一片茫然。
「不錯,是我,就是我,我想讓你死!」冰玉一般的淚珠滑落她的面頰。
情人相見你死我活,不是你辜負了我,就是我辜負了你,此時此景太過狗血,讓我不忍再看,但好奇心如雜草一般瘋長。
「為什麼?芸娘?」
芸娘沉默不語,眼淚如線一般地滑落,踉蹌往前幾步,作勢像要撲進白冪的懷裡,實則白光又是一閃……緊接著白光又是一閃,後面的白光將前面的白光打落了。
簡單一點來說,芸娘從懷裡拔出一把短刃,想毒不死就刺死白冪,沒想到又有白光救命。
「為什麼?芸娘?」
又是這句話,他除了問這句話之外,就沒有別的好說了嗎?我急得上前道:「白冪,你怎麼這麼不開竅呢?如此良辰美景,依我看,這位姑娘獨自立於樓亭,觀月吹笛,寫文作詩……不想被人打擾,我看我們還是儘早離開的好。」
我拉了拉白冪,他的身軀如山嶽一般凝止不動,視線真盯在那芸娘臉上,當我如無物。
芸娘臉上淚珠滑落於紗制長衣之上,傷心欲絕:「你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人,只有你而已!既是生不能相守,我寧願和你死而同穴。」
白冪臉上現恍惚遲疑之色,隔了半晌才道:「你不願意入宮嗎?」
「為什麼把我送進宮內?白冪,你不是說過,此生此世我們絕不分離?」芸娘道。
到了此時,我才隱約明白,今兒發生的一切,原來一場戲。一明白這個道理,我便感覺了四周圍殺機撲面而來!這是一個陷阱,專為白冪設的陷阱!
白冪中毒,退化成白痴,所記得的,只是這個女人,深刻於他心中的一幕,就是這一刻。
一個深知他過去的人,利用這一幕來擊殺他,這個陷阱是一個他不得不掉進去的陷阱,可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芸娘是一個他絕不會動手的人!
用一個他絕不會動手的人來擊殺於他,這個計謀實在很花心思。
如此說來,我只能指望著那不知從哪裡來的白光閃現了。
有人要殺白冪,也有人要救白冪。
芸娘的手放在了腰間,我緊張地盯著她如皓玉一般的縴手。只見廣袖揮處,她順手一拉,微風拂來,外襟半敞,衫底刺花襯著皓白的肌膚,耀花了我的眼。倏忽之間,那根柔軟緞羅變成了筆直利刃,混著紅羅雪肌撲面而來。
我忙躲在白冪身後,著急大叫:「白冪,你快還手啊!」
可白冪身形未動,眼神蒼茫,讓我只覺淚意濃濃……他要送死,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讓他覺得這樣的愧疚?
我拼了命向他推了過去。可他實在太重,我太輕,他紋絲不動,我卻跌倒了。那腰帶變成得軟劍目標不變,往他的心臟刺了過去,眼看刃入肌膚,欄杆之外,又是白光一閃。那利刃跌落地面,芸娘手上有鮮血湧出,她握手慘笑:「你早有準備,是嗎?」
白冪卻是道:「我對不起你。」
她後退了兩步,皓腕之上的鮮血一滴滴地濺落地毯:「我怎麼這麼傻?從來,我就不能贏你。」她偏執瘋狂,「既然你知道對不起我,那麼,你怎麼不去死?」
白冪定定地望著她:「你要我去死?」
「白冪,如今不用你動手,也有人護著你了,我知道我殺不死你。我的家人已經替你而死了,他們至死都沒有想到,救了一頭東山狼!」她悲痛欲絕,「是你害死了他們!」
「是我?」他怔怔地道。
在他一恍神間,芸娘拔下了頭上的玉簪子,往他刺了過去,沒刺著。緊接著,手鐲、項鏈,她渾身上下的飾品都變成武器,向他攻擊,可結果總是徒勞而返,。
我則就地一滾,滾進了一個雕花黃花梨八仙桌下面。桌上鋪有流蘇桌布,從桌布下面望過去,剛好能看見芸娘身上的飾品一一跌落。
我只聽見一聲厲叫:「既然我殺不了你,我總能殺死自己!」
帶血的縴手拾起了跌落地的玉簪,可以想像得出,那玉簪最後落在哪裡。我急忙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卻只見白冪終於出手,卻是握住了芸娘刺向自己脖子的那隻手。
這是一個他不能不救的女人,是一個他愧對的女人。
我看見芸娘原本如冰玉一般的眼眸露出了些微笑意。
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得意的笑。
而白冪的臉色,一下子變成了死灰之色。
「白冪,如果在平時以你的精明,定不會握住我這雙沾滿鮮血的手。因你知道,江湖上有一種著名的毒,就是鮮紅之色,名叫血影。是不是和幻影相映成趣?」她緩緩退開,「你先中幻影之毒,再中血影,而兩種都是使人失掉常性卻不能要人性命的毒。這種毒,閑暇之時還可給文人雅士喝酒助興,使人如飛仙境。但是,兩種混在一起,卻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你!」
在她哈哈的笑聲當中,我被人從桌子底下扯出來了。堂屋中央多了幾人,墜馬髻侍妾扶了齊雷站在堂中。
此時,我才恍然大悟,只有他才能給白冪下如此奇毒,所以,他才能解這樣的毒。
他的身邊被人押著的,是顯見著被人剛從床上提起來的、睡眼矇矓的夏寄和夏菡。
「這個計劃之中,原本沒有你們,可老夫也要多謝你們,如果不是你們,他怎麼能心甘情願進入老夫的山莊?他是閻羅鬼影,即使是身中奇毒,也不能讓人近其三尺之內。老夫將他引至山莊門前,卻無計可施讓他進入山莊內。因為最後一擊,卻是要在此進行!可幸好,你們來了……」他嘿嘿笑著,視線轉向我,「想不到如此薄情負義之人倒有一個他在乎的人……」
他的目光,實在是不懷好意,使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忙道:「您老說什麼呢?我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如今您老已經答成心愿,那我們就不阻礙你辦事了,不如給點兒盤纏,讓我們自行離去?」
夏寄此時已經完全從睡夢中清醒,聽了我的話,仍不忘了插嘴嘆息道:「阿淡,你這死要錢的性子什麼時候能改改?」
齊雷打斷了我們的插科打諢,用更為奇特的目光望著我:「難怪他對你另眼相看,在如此情況之下,還能談笑自如的人,的確沒有幾個。」他緩緩地道,「依老夫看,即使老夫此時讓你走,你也不會走了。」
我笑了笑道:「不如你試試?」
他眼裡又露了疑色,看了我半晌才道:「看來你知道老夫想要什麼?」
「如果想要白冪死,對於你來說,雖然不容易,但也比擒拿他容易。你既沒讓他死,只是擒拿了他,想必還有大用途。他既然死不了,我們為什麼不走?」我道。
齊雷撫須而笑:「原來你和他是同樣的人。想必你很好奇這芸娘是誰,很想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他看了看遠處,遠遠的天際,晨曦微露,「既然天色尚早,那老夫就給你講一個故事,由你來評判,我們這位王爺到底值不值得救?」
他緩緩道:「不錯,這位芸娘,只是老夫找人假冒的,可當年跟著武崇東征西討的芸妃可是真的。只有她,才能使他產生一些愧疚,因為,他欠了她十多條人命,今日此情此景,不過是那一日的再現。」
北風卷地白草折,狐裘不暖錦衾薄。塞外的歸客鎮,雖然只到八月,卻飄起了零星小雪。所有樹枝掛滿了一夜之間便凍結上的冰凌,如滿樹之上掛滿銀花。
歸客鎮,是塞外的一個小鎮。全鎮住著的不過百來戶人家,只有一個醫館,便是百草館。醫館之中行醫的,便是複姓百草的一家人。
既是醫館,便免不了人來人往,但特別的人總是出現在特別的時刻。這一日,十歲的百草芸打開房門,便看見了倒在門前的黑衣少年,百草芸因看得傷病員多了,她沒有尖叫,默默地把他拖進了後院。原以為他不過是一個凍病了的流浪少年而已。在後院,她自然看清了他身上的刀傷,以及冰寒如狼一般的眼,袖子里藏著隨時拔出的短劍,但也看清他著實是一個漂亮的少年人……挺秀的眉梢結了寒霜,薄如晨曦的嘴唇,漂亮得讓人忽視了他身上藏著的危險。
他身上的病痛讓他不得不接受了百草芸的相助,在養傷的那一段日子他終於弄明白了他們不過是一戶普通人家。在這裡,沒有槍林彈雨,沒有勾心鬥角,他漸漸放鬆了警意,接受這位比他小兩三歲的女孩兒跟前跟後。
「冪哥哥,冪哥哥……」這是他最常聽聲音,頭一次讓他感到了他從未有過的溫暖。
但對他來說,這種時候不過是偷來的,他身上的傷很快好了,百草堂門前也出現了用炭筆繪製的歸隊暗號,紫鳳凰。
那一日深夜,他收拾行裝,放下身上僅有的銀子,悄悄地離開了這家人。這原本是最好的結局,對那家人來說。
但是,等他和夥伴會合的時候才發現,身後跟了一個小小的跟屁蟲——百草芸,她不想他走,不願意離開他。
他不得不讓她跟著,因她已看清了其他夥伴的容貌。
紫鳳凰,是一個潛行於世的暗殺組織,只有一種人能見得到他們的容顏,便是「夥伴」。
於是,她也成了紫鳳凰中的一員。
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和他一樣,學習暗殺、下餌、滅口。
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斬斷了同家人的關係,成為芸娘,他的夥伴。
而紫鳳凰,乾的卻不是一般的暗殺。委託殺人者與被殺者,都是那金碧輝煌的瓊樓玉宇之中的人。他們這些執行者,便要錦衣夜行於這富麗堂皇之間,假借著一些不屬於自己的身份,獵殺那錦衣玉飾上的頭顱。
但有的時候,假冒多了,便會對那不屬於自己的身份產生妄想,以為自己當真成了那至尊至貴之人中的一員。
更何況,有人提供了這麼一個機會。
說到這裡,齊雷停了停,飲了一口茶,左右打量了一下我們。特意打量了一下僵坐於椅凳上的白冪道:「更何況是他,原本就差點兒擁有至高無上身份的齊朝皇子?」
前面已然說過,齊朝後面便是夷。齊朝的天下,是石凝天的天下。石凝天是白冪的親爹,可惜他這位親爹皇位還沒坐熱就被人搶了。
起名紫鳳凰的暗殺組織,自然是不同凡響,原就是武崇帝剷除異己的工具而已。它的首領是武崇帝的第二個女兒,紫鳳公主,對於自己手下這位技術卓絕的第一高手,她已經注意良久。俗話說得好,公主不愁嫁。但也要看嫁什麼人,高處不勝寒,要嫁一個門當戶對的,就只有和親了。她不想和親,不想到手上的權力付之流水,不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開始。所以,她只能在身邊尋找她能控制的人,尋找她看得順眼之人。白冪,是一個極漂亮的少年,他隱藏的身份,並不比她差。此時的白冪,已頗成氣候。只要略加培養,便會與之並肩,只是他身邊已有了一個芸娘。
她要一個對自己全心全意的人。
要斷絕他們之間的聯繫,便要將讓芸娘徹底死心。
在再一次的暗殺任務之前,她親自問他,他對她是否效忠,是否能放棄一切?
他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於是,她告訴他,芸娘將入宮為妃,成為她父皇的妃子,刺殺後宮之內最可能操縱皇權的貴妃。
為了完成這項任務,芸娘將不再是芸娘,而是出身於一門九相的豪門世家司徒家的女兒,司徒雲。
她要他親自帶隊斬斷芸娘原本可能被揭穿的身份,百草堂。
這是他最後一場暗殺,她暗示他,自此以後,他便可以與鳳齊翔。
紫鳳公主也是一位花如頰、眉如葉的美人,即使在下著冷酷的命令,也是淺笑微顰若相惱。那一晚,她雲鬢斜簪,雪肌透輕紗,他又怎麼能拒絕?
過了幾日,歸客鎮的縣誌上記載下寥寥幾筆:歸客鎮的百草堂,因飲食不善,全家人染上疫症,幸而被衙役發覺,以大火封之,幸未使疫症外延釀成大禍。毫無疑點。
自此之後,芸娘成為芸妃。
如果不是紫鳳公主忽然病發身亡,也許白冪當真成了當朝駙馬。可她既然死了,白冪也只能再等待。沒了紫鳳公主的幫忙,後宮之中卻有了芸妃,她一如既往地幫助著他。在後宮之中施加影響,終於讓他功成名就,建功立業,不但使他成了當朝一品廷尉,而且成了本朝開國以來第一個異姓王爺,改姓為白。
因她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柳暗花明,誰說異姓王爺不會登上那至高之位?
如果沒有了後來讓芸妃知曉的事實真相,也許兩人便不會反目為仇,白冪也許真會再上一層。
她終於知道了家人身亡的真相,知道了自己不過是他手裡的棋子。於是,三年前的那一晚,他們相會之時,她傾全力愛護的人,成了她傾全力刺殺的人……可,還是失敗了。
居於深宮中的女人,到底比不上已手握重權的他。他的身邊,已有重重護衛,即使自己不出手,也有無數人護衛周全。她的刺殺,像今晚一樣,徒勞無功。但,她卻真的自殺成功,在他的面前,用他送的玉簪子刺進了自己的脖子。
「這樣的白冪,應不應該死?」齊雷道。
薄曦晨霧淺淺地從遠處的屋檐之角升起,天際出現一層亮白,窗檐之角微雕松樹盆景松針上掛了欲滴將滴的淺露,一絲陽光照如那滴露珠之上,如滴玉一般滑落松尖。
淚滴潤濕羅袖,世間偏多薄倖。
我想起了初入王府之時,他淺淺地微笑說,我會護著你,想起他幽幽的眼神,那一箭,很痛吧?
這樣的人,即使是假裝的真情,也如美味的毒酒,明知有毒,也讓人甘之如飴。
「可我不明白,這一切,關您老什麼事?」夏寄忽地問道。
我不得不承認,夏寄有時候傻頭傻腦,可問的問題總能一矢中的。
「我是那千百個盼他死的人之中的一個。」齊雷淡淡地道。
「能知道如此秘密的人,又豈是千百人中一人?請問您老,是紫鳳公主的什麼人?又或是芸妃身邊什麼人?」夏菡也反應了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