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怨偶天成
菜如果沒味,多放點鹽就行了,嘴裡不夠甜,多吃一塊糖就行了。我從袖袋裡拿了塊糖出來,剝了外皮,放進嘴裡,可還是淡而無味。
除了人數增加了之外,回到王府的感覺和以前一樣。也是傍晚華燈初上之時,兩排侍女提著籠紗綉錦燈籠,跨過王府門檻魚貫而出。白冪一路上都端著的意味深長便變成了疏離冷漠,時不時來一句婉轉悠長的「哦」,隨後便是簡短冰冷的吩咐。
就連沈吟姿主人一般迎上來的情形都和第一次一模一樣。青衫小袖,佳人如夢。
雖說我左看右看,怎麼都看不出這沈吟姿哪裡行動不方要人攙扶的,但不得不說是「侍兒扶起嬌無力」。她縴手扶著丫環手臂姍姍而來,香鬟墮髻,薄雪輕紗,的確是端莊高貴之中又帶嬌弱柔美之態,美得讓人心動。
「冪哥哥!咦,萱妹妹……」她手持紗巾,輕掩嘴鼻,「今日來了這麼多客人?」
說話間,我們已經浩浩蕩蕩地湧入。
沈吟姿揮開侍女的攙扶,依人小鳥般地來到白冪面前:「冪哥哥,我剛從宮裡回來……」
月色朦朧,白冪的眼神很淡,淡得如薄霧籠罩,淡得那依人小鳥僵硬了。
有侍衛前來:「王爺,安置他們住在何處?」
「帶他們到瓊榭苑住下吧。」白冪吩咐,「叫人仔細打掃,務必纖塵不染,屋子裡的被褥等全都換了吧。」
那侍衛半張著嘴,隔了半晌才道:「那屬下便去辦理了。」
夏寄站在我的身邊,輕聲道:「阿淡,那位女子是誰?穿著雖然富貴,但貴氣有餘,活潑不足,和你相比差得遠了。她的閨名為何?芳齡多少?可有定親?」
沈吟姿的目光朝這邊掃了過來,朝我微微點頭頷首。夏寄感受到她的目光,挺直了胸口,原本在前邊亂放著的手負在了身後。晚風吹拂,衣擺微飄,站出了個翩翩濁世佳公子模樣:「阿淡,她是不是在望我?」
「是啊,在望你身邊那隻剛剛飛快地跑過去的小狗。」
沈吟姿教養良好,正待往我這邊走了過來打聲招呼,白冪道:「夜深了,沈小姐還是快些回家,免得沈爵爺憂心。」
晚風拂起沈吟姿身上的輕紗,她嘴角含笑,柔聲道:「太後娘娘下了旨意,明日我要再去宮裡,冪哥哥,說不定明日會遇上你呢。」
說完,便又扶著小丫環的手,娉娉婷婷地往府外走去。
月亮從雲層后探出頭來,照在白冪的臉上,將他原本如月白大理石雕刻成的臉染得更加冰清寒凍,唇似比紙薄。
也使他周圍的空氣憑空從陽春轉到了隆冬……原本他身邊就是府內交通要道,管家和侍女卻鑽進了花叢兜了一個大圈子,從花間碎石小路而來,來了之後,遠遠地站著行禮:「王爺,小人便帶了各位去瓊榭苑了?」
這管家沒練過武功,離這麼遠的距離行禮實在是要中氣十足,而且要喊得不露膽怯,所以,我很佩服這位管家。
可他離白冪遠離我近,所以等他喊完,我的耳朵還是嗡嗡作響。
我又住回到了原來的院子,離瓊榭苑兩三百步,離白冪的住處隔一個院牆,和我離開的時候一樣,院子房間的擺設全沒改變,變的是空空如也的博古架。在夏寄把包袱里的東西重擺上去之後,一切又都恢復了原樣。
我才把手上包袱放好,門外就傳來敲擊之聲,還沒等去開門,房門的門閂自動打開了,老爹等人一哄而入。
「阿淡,你在這裡過得還習慣吧?王府規矩大,為父實在怕你在這裡被人欺侮啊!當然,一般的情況下你不欺侮別人算好的了。你一向自由自在慣了,爹不在的這段日子,王爺有沒有給你立規矩?」老爹拉了我的手,眼裡有些淚花兒冒出來。
「爹……」我反握了他的手,擠了擠眼角,「多謝爹爹關心,女兒在王府一切安好,吃得好,睡得也好。」
我的淚腺實在不發達,擠了半天,也沒擠出半點淚花兒。
屋內眾人垂頭而立,帷紗半垂,燈燭如瑩,燃香冉冉。
「那就好,那就好……」老爹搖著我的手連連地道,「要知道你不在我身邊的那些日子,我是多麼想念你……不,是我們。」
「老爹……」我也搖著他的手,「您老人家就別再煽情了,不就想知道我那金冊在哪兒嗎?」
老爹抽回自己的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水:「死丫頭,那麼大力幹什麼,握得我的手生疼。」
「咦?為什麼?老爹,沒聽過你老人家手腕有風濕啊?」我皺著眉慎重地道,「要不要給你請位大夫看看?要知道您老人家武功雖深藏不露,但到底年紀大了,有些病痛也是不容易看出來的。老人家的骨頭是很脆的,有時一不小心就會斷了,還沒有人知道。」
屋內其他人望天花板的望天花板,玩茶壺蓋的玩茶壺蓋,娘親更是走到床邊去察看我蓋的被子厚不厚實。
老爹忙把那拍桌子角拍斷了骨頭的手腕藏在袖子底下,風光霽月地一笑:「沒事,沒事,就你那麼多擔心……爹我還年輕著呢。」
當我把那已和牆紙混為一體的金冊牆紙指給老爹看的時候,他的臉色從淡灰轉為深灰又轉成了黑灰,摸著牆紙的手有些顫抖,激動之下又把另一隻手放了上去,眼淚花兒又閃:「金冊啊……是皇上頒給帝姬的金冊啊!可憐落得如此下場!滿目凋零,斷卷殘章,三千里山河,四十年來家園……」
我拿了支筆,蘸了濃墨,興緻勃勃:「老爹,人在悲痛的時候作的詩總是人生致高的精華,您剛剛靈感泉涌,來,我給您題了上去。」
老爹轉頭,糾結地望著我,愴然:「如果遇到了一個臉皮厚的陌生人,你還可以避開。但如果這個臉皮厚的人是你的孩子,你該怎麼辦?」
好不容易把那金冊從牆上弄了下來,但周朝富貴盈門,題的金冊濃墨之中摻的金粉過多,金冊用糨糊粘在牆上又過於牢固,所以冊子雖然下來了,但牆上金字尤在。
老爹端著那本空空如也的金冊,臉色由黑灰轉為全黑如墨:「物是人非事事休,周朝最後一位帝姬,沒了,沒了……」
有風吹進窗欞,帷紗拂起,燈火搖動,牆上的字墨中帶金,被燈一照,閃閃發亮。夏寄已站在牆前端詳半晌:「咦,這反寫的金字欣賞起來有一種別樣的美,顯示出其主人糾結而與社會格格不入的特性。尤其是這方小小的金印,我怎麼看起來那麼熟悉,彷彿在哪兒見過?以前金冊上沒有啊。」
他這麼一說,眾人皆蜂擁而上,果然,在那整幅字的下方,有一個小小的印跡。
「這不就是老爹你從太子殿下那兒騙來的那枚印章嗎?」
經過我們仔細的考察研究,終於明白為何牆上會出現清晰的印章痕迹了。這枚印章印在金冊之上的時候,用了幾種不同的特殊墨水,現在反過來貼在牆上了,有些墨水留在了金冊之上,而牆上只剩下了那金粉墨跡,所以這印章才清晰地顯現了出來。如此繁複複雜的製作過程,讓我們對那周朝那位古怪的皇帝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一致裁定他將大量的時間金錢花在了這些精巧繁複的詩畫乃至印章上面,以至於還漫延到了朝政正經文件上面,這才直接造成了周朝的亡國。
至於老爹說起那寶藏什麼的時候,眾人一呼而散,吃飯的吃飯,睡覺的睡覺。
眾人潑的冷水沒把老爹澆涼半分,他向我打了聲招呼,就在這堵牆下打起了地鋪,決定把這面牆和牆上的墨金字守護起來,閑雜人等不給靠近。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拿了兩枚夜明珠湊在牆上仔細研究……我偶爾半夜起身飲水,便看見漆墨的夜裡,兩隻綠色的眼珠子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不由得讓我想起了森林中奔跑的野豹,又或是老虎。為了自衛,我順手拿起把椅子就砸了過去。於是,老爹的額頭上就多了一個大包,隔了好幾日才消腫。
事後我問老爹,為什麼拿兩顆夜明珠,而不拿一顆夜明珠以免讓人誤會,他非常實際地問我,如果拿一顆夜明珠,我會不會以為那是一隻瞎了眼的老虎和野豹?可見對我來說,他怎麼樣的防備都是不夠的。
所以,老爹晚上研究那金字只能夠就著月光了,可有一日晚上月光太過強烈,而他穿一身月白的山袍,長發散落瘦削的面頰,嘴唇僵紫略帶些紅色。大家是知道的,晚上爬起身來的人都有些迷迷糊糊,如果看著這樣一個好似從地底爬了出來的人,還有什麼本能的反應啊?於是他額頭上又多了另一個大包。
自此之後,老爹把他土黃色的被褥全換成了色彩鮮艷亮麗的溫暖的粉紅色被褥。晚上吃夜宵再也不沾果醬,頭上髮髻梳得整整齊齊才敢入睡。從此他頭上出現大包的悲劇再也沒有發生,只不過自此之後,王府侍女們看他的目光略有不同:那個老頭兒,喜歡粉紅色,連中衣都要粉紅繡花的,你們說,他是不是有些變態?
幸好,老爹抵抗壓力的本領無與倫比,儘管周圍竊竊私語,但他依舊我行我素,到了最後,這幅貼於牆上的印章圖案,終於被他研究出個名堂。某一個晚上,他用刀子、挫子將整面有字跡的牆悄無聲息地挫了下來,半夜背出了王府,不知道藏在了哪裡。
所以,我的房間自此多了一個大洞,對於這個大洞,王府管家很煩惱,裝窗戶太大,裝門太小。最後,只得把邊緣修修整齊,擺了個花盆盆栽上去。
自此之後,老爹在王府名聲大振,除了王府侍女繞著他走路之外,王府管家更是時不時派人盯著他,聽聞每日三次彙報,最常問的一句話是,那客人今日沒挖牆腳吧?
而對於我來說,當然更是慶幸,晚上夜起終於不會被某件東西嚇得渾身俱是冷汗。對於王府侍婢來說,更是慶幸,不會每天早晨都要提著把壞了的椅子和凳子跑到滿臉烏黑的王府管家那裡去調換。所以,自從那堵牆消失之後,大家一致皆大歡喜。
本來在王府住得一切安好,大家也漸漸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一開始的時候,大家對於住在王府還有些拘謹,王府裡面的人雖然對白冪是繞著彎兒走,能避就避。但白冪一不在家,王府就成了我們的天下!
大家住得既然舒適了,對白冪也有了一種感激報答之情,認為冷冰冰的王府需要些溫暖人心的人文景觀。於是漸漸地,王府花園這裡多了一個滴水假山,那裡增加個小橋流水,池塘挖深了,裡面除了錦鯉還多了條鱷魚……那是夏寄花了好大價錢從閩南弄來的,據他說,花園太過寂寞,這些肥養的魚兒要有天敵才能活潑。
根據這條理論,老爹也不甘落後,認為這天敵的天敵更為重要,如果不給它立個天敵,它就會把府里路過池塘邊的人當成天敵。所以,他從深山老林捉來了一條蜿蜒爬行動物。
兩位天敵一相遇,當晚就展開激戰,熱鬧非常。
花園是熱鬧了,可讓王府管家額頭上的皺紋更多了,以後向白冪彙報也沒有路可繞了。
至我們幾位女子,當然沒他們那麼隨便,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最多也就多添幾件衣服,改造改造房子……直至有一天,白冪出差回來,他很長時間都沒有進府了。我出門一看,只見他默立於王府門前,半抬頭望著新修的圓形的銀光閃閃的王府屋頂,月光把他修長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身上冒出微光,握了劍柄的手可見到幾根暴起的青筋。
「這屋頂好看吧?這是我們花了無數心血替你修的,你原來的屋頂雖然是貴氣有餘,但我們一致認為太過古板,太過金碧輝煌。因此,給你換了這麼個溫暖的屋頂,圓圓的,遠看像個大饅頭,近看……還是像個大饅頭。如此一來,你飢腸轆轆,滿身疲憊地策馬從街那頭趕回來,一抬頭,就看見了一個大饅頭。彷彿遠處有一盞明燈照著,心裡、胃裡該是多麼溫暖啊!」
此時,他才把視線從屋頂上收了回來,不發一言地往屋裡走。
他的靜默讓我有了幾分緊張,意識到自己對屋頂的改造是不是太過粗糙,因而許多細節問題沒有考慮充分?
「這屋頂不好看嗎?不夠精細?原本我們要在屋頂貼上金鉑的,如此才顯得富麗堂皇。可回頭一想,夏天太陽太過猛烈,金鉑反射光線過強,未免會造成光線污染。如果讓左鄰右舍的人投訴,那就不好了。」我小心翼翼地望著他,「要不明天叫人來貼上去?」
他頓了頓,一揭披風,手又放到了劍柄上,良久才把手從劍柄上慢慢地鬆了,回眸扯了扯嘴角:「明日隨我進宮,太后要見你。」
他的思維太過跳躍,讓我實在弄不清楚進宮和屋頂的關係,緊趕慢趕跟在他身後道:「那這屋頂究竟貼不貼?」
他又頓了頓,支額,回頭朝我莞爾一笑:「能把它恢復原狀嗎?」
他的語氣實在太過柔軟,與他平日的決斷冰冷大不相同,聽得我從腳底升起一股涼氣,再看他嘴角略有些虛弱的笑意,那股涼氣在我周身環繞。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卻又是一笑,抬頭望了一眼那屋頂:「算了……就這樣吧。」
他的眼神讓我有一種落荒而逃的感覺,就好像小時候夜半之時忽然驚醒,燭燈之下,老爹脈脈地朝我望著……雖然知道他不過是想守著我,不讓被子給我蹬翻了,可那眼神還是讓我想大發一頓脾氣。
太后,通常和滿頭的首飾,滿臉的高深莫測,周身環繞著的戰戰兢兢的宮內妃妾……相互牽制。特別是定周開國的太后,能撫養出一個開國皇帝來的太后,心機比水井還要深的。
所以,當面前這位頭戴深紅抹額的老太太邊拉著我的手邊問我「有意中人的沒有?來,再吃一些玫瑰糖」的時候,我一邊嚼著玫瑰糖,一邊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腳底下蹲著好幾隻哈巴狗,四肢露出雪白的毛,身上有針織的狗衣。聽聞那針織的狗衣是太后親手編織,又聽說宮裡的妃嬪如果能得太后親手編織的某樣東西,那是天大的榮幸!就此推論,妃嬪們的榮幸可實在沒有狗多。
聽聞狗兒們可是一天換一次衣服,可見這老太太多麼閑了。
所以,當老太太把一條圍巾繞在我脖子上后,我著實有點兒擔心,也不知道這毛線是不是編狗衣編壞了拆了再打的。
「瞧瞧這嬌嫩的粉紅色,才襯得上你的年紀。孩子,你冊封哀家也沒什麼東西送給你,這圍巾可是哀家看了好幾日的圖樣才編出來的,你瞧瞧這花樣怎麼樣?」
我實在不忍心打擊老太太僅有的娛樂興緻,可這圍巾上錯漏的針織處實在是刺得人脖子痒痒,於是含糊道:「還可以吧,作為一個不太習慣替『人』編織東西的生手來說,您算是可以的啦。」
殿里發出幾聲倒吸冷氣的聲音。
這壽春殿除了我以及白冪、老太太與狗之外,還有沈吟姿及幾位珠環玉翠環繞的妃嬪。
在倒吸冷氣聲中,老太太哈哈大笑,轉頭望了白冪:「乖孫兒,你說得不錯,這孩子真對我的胃口。」然後又是一陣大笑,望著那圍巾歉然道,「人老了,眼神兒不好。」
我想著怎麼樣才能不動聲色地把圍脖從頸上取下來而不傷了老太太的自尊心,於是望了望殿外的陽光,又望了望白冪,我款款道:「二哥,您今日進宮,光顧著儀錶了,穿得可不夠暖……」
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把圍巾圍在了他的脖子上,仔細地幫他理了理。
殿外的陽光從窗欞照射進來,使他臉上那種虛弱而柔軟的笑容更為清晰。
老太太支了前額笑道:「看來哀家的圍巾很受歡迎啊。」
她的話,讓我想起了最近看話本子時看到的一句話:哀家是經歷了無數慘烈宮斗才得以生存下來的。如果不是經歷無數慘烈宮斗,經歷無數腥風血雨,怎麼能練出如此超厚臉皮?
老太太把我留在了宮中,趕走了其他人等,包括沈吟姿。仔細問了我自出生以來大大小小的事,對我身邊的異性朋友從八歲到八十歲的都特別注意,對夏寄更是審查盤問了他身邊所有的人與事,搞得我都有些懷疑她是不是想把夏寄招為駙馬了。
我陪她吃午飯,吃晚飯,吃夜宵。吃完夜宵后我終於熬不住了,垂頭打了個盹兒,正睡得迷糊,忽聽她道:「哀家決定了,哀家決定為你指婚……」
我只覺屋頂劈下了一個閃電,擊在了我的頭上。等我清醒過來,一個通透碧綠的玉鐲子已然戴在了我的手腕上:「以後,你就是我的孫媳婦了。」
可我自始至終也沒搞清楚,我到底是誰的孫媳婦,又或是誰是我的丈夫。等我坐上了輦轎回到王府,望著手腕上的玉鐲子,依舊感覺浮生如夢一場。難怪有人說富貴如夢,我今日就做了一場最離奇的夢……說不定老太太自己也弄不清楚要把我和誰配對?
只有看到手腕上戴的玉鐲子,我才略有些懷疑,這到底是不是一場夢?
從此之後,可能因為王府花園的人文景觀越來越多的原因,沈吟姿再也沒來過王府。
作為一個年輕人,如果沒有門戶相等的年輕人為伴,那是很寂寞的。尤其是身邊的年輕人不是有些不知所謂,那就更為寂寞了。所以,沈吟姿這個正常人讓我有些思念,問及白冪……自從屋頂事件之後,白冪對著我不是虛弱得讓人發毛的微笑,就是幽幽暗暗的眼神,讓我很有壓力。所以,我也如王府管家一樣成瞭望著他的身影繞路走中的一員。
再隔了幾天,府內里拜訪的人忽然間多了起來,而且每個人來的時間和地點都十分獨特。
首先,某一日,我吃多了糖類,有點兒拉肚子了,加快了腳步娉婷地往茅廁走。為什麼說「娉婷」呢,因為那一日我穿了一件杏黃的齊腰長裙,裙子長而合身,想要走得快是絕對不可能的。自從去了一趟宮裡之後,太后她老人家給王府派來了一名嬤嬤,把所有不合禮制的衣裙全收了,獨留下合禮制的,讓你走也走不快,跑也跑不遠。
月光如水,我看清了那間獨立的屋子前邊種的那株茉莉,彷彿聞到了那茉莉發出的清香,目標離得近了,更近了,終於近了。
可冷不防,從茉莉花樹旁躥出來一個人影,把那條通道和那門堵住了。
紅色的衣衫,大理石一般清冷的容顏。
身影就著搖曳的茉莉花樹濁世而獨立,清冷的月光將他身上鋪了一層銀白。
我心裡很著急,身體更著急,渾身上下都著急。
可他的眼神讓人害怕,如最深的深潭,最黑的岩石,擺明了不讓我進那道門。可話又說回來了,有他在門外守著,即使進了那道門,我也不敢再往下進行。
他望了我半晌,忽地道:「在月光下看來,果然花如頰、眉如葉。」
我正要反駁:難道不在月光下看就不同了?花就不如頰,眉就不如葉了嗎?你什麼水平啊!哪知我剛動了動唇,他身影一晃,如同來的時候一樣,倏忽間又消失了,只有那搖擺著的茉莉花提醒我他剛剛確實來過。
等我如釋重負地從房間出來,踏著月光往回走,一路上回憶起他的言語,只覺一股冷風吹來,鑽進衣底,讓我從上往下涼。
又隔了幾日,因天氣日暖,我偶覺春困,吃完午飯之後靠在矮榻上迷糊了一會兒。在半睡半醒之間,我感覺到了某種香甜至極的物品正朝著我接近。它有烏梅生地綠豆糕清爽的味道,又有著桂花豆糕的馥郁,這是一塊極大的糕點。拿把刀切開了它,夾一小塊入嘴,可以想像有多麼香甜的味道從舌尖直甜到心底。
那糕點真的被人切開了,還有人夾了一塊送到了我的嘴邊,我一口就咬了下去。
接著是一聲接著一聲的尖叫。
我聽到了那切糕點的刀子跌落地上的聲音,等我適應了光線,才看清那切糕點的刀子原來不是用來切糕點的。
當然,大而馥郁芳香的糕點也不是糕點。
沈吟姿手腕有血,如梨花帶雨一般地站在我的身前,身體瑟瑟發抖。她的樣子,讓我同情之中又帶了一點內疚。這位養在豪門深閨之中的淑女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拿了刀子準備做點兒事了、了結一些人了,瞅准機會,卻功虧一簣,擦錯了香水,讓人當成了散發著可食用香味的糕點。所以說,無論什麼事,細節總是最重要的,有些不引人注意的細節,到了最後總是成為決定事情成敗的關鍵。
望著她委屈之中又帶著些許不甘的表情,我更內疚了:「前幾日還想著姐姐應該來了呢,想不到姐姐今日就來了。」
我自認為這句話問得極為得體,笑容也恰到好處,可沒曾想她又是一聲尖叫:「你給我等著!」
她一轉身,柳腰一轉,廣袖一擺,揭開帷紗往門外急奔而去。
我從地上撿起了那把刀子,從頭上拔了根頭髮,往刀鋒上放下。那根頭髮還沒接近刀鋒,就已經成了兩截,可見這把小刀子的確是一把非常鋒利的小刀子。
「阿淡……」夏寄鬼祟地從帷紗后出現,「剛剛沈家小姐是不是來過?啊!」他看見了我手上的刀子,痛心疾首,「你又把人家當成某獸類了?」
自從老爹頭上無緣故地冒出兩個大包之後,一般情況下我睡覺的時候,沒有人膽敢走近我身邊兩米之內。
他繼續道:「難怪剛剛遠遠見了她,她神情憂鬱,面帶戚容,左手捂著右手腕,愁聚眉峰,此等時機,正是佳人需要安慰的時候。阿淡,你說說,我是追上去好呢,還是不追上去好呢?」
我默默地望著他,順手從身邊摸了個腳凳子,順手就扔了過去……
腳凳子撞到了門框上,他在門外大聲道:「阿淡,那我就追上去了?還好你沒把手裡的刀子順手扔過來,可見你對我們這些身邊人還是有幾分眷顧的……」
這些人在十分奇怪的時間用十分奇特的方法拜訪了我之後,緊接著,便有一些我基本不認識的人用十分正常的方法約我出去品茶。這些人都是來頭大得不能拒絕的人。比如說白問鼎的母妃、武崇帝的皇后、某位正得寵的貴妃等等,再加上武崇帝的喜好寵愛經常改變,邀請喝茶的帖子就更多了。
每個帖子后都附上了精美糕點的名稱,每個名稱都是讓人一見其名而想見其實物的好名字。於是,每一次收到帖子我都在去與不去之間來回糾結,每次糾結的結果總是想見其實物的理智佔了上風。
宮裡的糕點師傅來自東南西北,每個方位都有不下百來種不同口味的好東西。所以,我留在王府的時間都不多了,等我嘗完了所有口味,忽驚覺自己每日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竟然忙得有好幾日沒見著王府內的人了。
有些人總是見著了不想見,見不著的時候又有些思念。
所以,我決定留一日的時間去和老爹他們聚上一聚,下了好大的決心拒絕了宮裡頭送來的帖子,不去望那一見其名就口舌生津的好名字,懷著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去找夏寄等聯繫感情。
可我找遍了整個王府,人文景觀尤在,天敵和天敵的天敵成了知交好友,在池塘里各踞一邊曬著太陽,連饅頭形狀的屋頂都泛著白光等待著遠方歸來的遊子,王府一切安好,就是不見了裡面住著的人。
我把王府所有地方都尋遍了,甚至於鱷魚和蟒蛇的嘴……也問遍了所有侍女,在她們茫然的目光之中我終於明白,就在我昨日夜晚在宮裡品嘗一品飄香梅花糕的時候,老爹、夏寄等一行五人,失蹤了。
還是無聲無息地失蹤了。
我首先懷疑的人當然是白冪,可這時我才發現,白冪已然出差好幾日了,聽聞武崇帝派他去緝拿一個盜取宮中寶物的大盜。
當我沉浸在香甜可口的糕點美味中時,外面已經物轉星移、天翻地覆。
在王府眾多的侍女和侍衛環伺之下劫走這麼多的人,而且其中有位比狐狸還狡猾的老頭,一位無論什麼時候都會出其不意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的女人,卻沒有絲毫響動,這讓我感覺到幾分不安。
還沒等我將這份不安想明白,傍晚時分,又有人送來了帖子。那帖子是明黃色的底子,是金章紫綬的公公送過來的。身著金章紫綬者,一般為有三品以上朝廷重臣,宮內公公,只有乾坤宮的公公才有資格穿。乾坤宮,是武崇帝的居處。
這次不用我糾結去與不去了,因為那公公遞了帖子之後,就在堂內筆直地站著,擺明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武崇帝對於我來說,是一個隱形人的印象。
我收到了他對我的冊封,在宮裡面已經來去了好幾十個回合,無時無刻不感受到他的影響力。於我來說,他就像廟裡的神佛,是每個人心裡的偶像,但如果平常走到哪裡都有神佛跟著,估計誰也受不了。
四面密封的轎子如一座移動的小房子,平穩地往宮裡面移去,此時此刻,我才感覺自己當真進了一次宮了。以前的進宮,對我的感覺就是各式各樣的糕點,一大堆女人唧唧歪歪,還有一大群狗,總結起來就是:糕點、女人和狗。
轎外傳來宮門落鎖聲以及一聲聲的通傳,隱隱有迴音在屋脊間迴響,沙沙的腳步聲傳至耳內,步履之間彷彿有音樂的節奏,屋宇間間或傳來一兩聲鴉鳴……終於,轎子停了下來。
在我的想象當中,這裡理應是燈火籠罩,宮殿著散發淺淺光暈,錦裝宮女無聲無息地或侍立,或行走。可我走下轎來,看見的,卻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四周黑燈瞎火,既沒有侍女,也沒有宮殿,即使在漆黑的夜裡,我也看清了那幢木頭房子上的原木花紋,以及那不整齊的茅草……這樣的房子,在我以前住的山村有很多。
所以,我第一反應是回頭望了那金章紫綬的公公,然後非常平靜地尖叫:「來人啊,救命啊。」
屋脊間有烏鴉撲稜稜地揮動著翅膀衝天而起,襯著那隱在黑暗中的茅草屋,實在是月黑風高殺人夜的場景。我一邊尖叫,一邊思索著逃與不逃,以及穿了這麼婀娜的裙子可以逃幾步遠等等問題。
可我最終沒有逃,因為在那位公公手持的宮燈燈光照射下,他完全沒有追趕的意思,他此時整個人似乎僵化成了巨大的花崗岩石。
在我尖叫聲停歇的當口,他敏捷地插了一句話:「雜家身邊美女如雲,要劫持也不劫持您哪!」
他這話太傷人心了。
我當然沒再叫了。
他可能也感覺這句話的確太傷人了,所以補充道:「當然,雜家不是說您不美。您雖然看起來不美,但實在很美,在月光下尤其美。」
他的語無倫次讓我很內疚。這麼個在宮裡頭經歷了無數險惡宮斗才生存下來的人精,要使他口吃,這得受多大的驚嚇啊!
我忙彎腰行禮道:「公公,您請見諒,我不是故意要弄出這麼大的聲音來的,的確是現在這個情景太讓人驚奇。」
黑暗之中,他胸膛拱起又平伏下來,臉上有紅雲一閃而逝,恢復了幾分金章紫綬應有的刻板淡然:「這行宮是宮裡頭一處特別之處,平日里並無他人前來,也難怪郡主驚異。」
說話間,黑漆漆的茅屋門前終於跑出了一個人,也是金章紫綬,來到跟前一甩拂塵道:「李公公,剛才誰在叫啊?皇上正在清修,他都聽見外面的聲兒了。」
這位墨公公的鼻孔仰得比李公公還要高,紫綬上的花紋也繁複很多。在宮裡頭吃了這麼多日點心,除了嘗盡百味之外,我還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鼻孔越朝天的人越是有幾分哄人的本事,當然,他哄的人不是你。
只不過,再看見一位金章紫綬,我徹底地放下心來。
對於武崇帝來說,封人頭銜彷彿是賜人玩具一樣。所以,我這異姓郡主的頭銜沒被墨公公瞧在眼裡,他從鼻孔里哼了哼,把我帶進了茅草屋。
如果他不從鼻孔里哼哼,我還不敢進茅草屋,聽見哼哼聲,我再一次徹底放下心來了。派頭越大,屋裡面的人的身份越是不可疑。
屋裡和屋外大不相同,紫檀木的椅凳,白玉細篾的席子,雪白長毛的地毯……腳一踩上去,整個腳背都陷了進去。
艱苦樸素的外殼,裡面還是富貴榮華。
一位中年阿叔斜躺在矮榻之上,手裡邊的精裝線書斜斜地歪在肚皮上。從燈光下看來,他和我以前見的中年阿叔沒什麼兩樣,可見無論身處錦繡榮華還是茅屋小灶,歲月都是一把殺豬刀,一刀接著一刀毫不留情。
我站在他身邊半晌,他半閉著眼躺在矮榻上,全沒有半點起身的跡象。就在我糾結於是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還是拔條穗子撩撩他的鼻孔弄醒他的時候,他的手指動了動,指了指旁邊的凳子。
於是,有人搬了張椅子過來。我忙垂頭恭敬地移步過去坐了。
隔了良久,他又不動了。墨公公咳了一聲道:「郡主,按理兒,您是不能坐的,這椅子,是給皇上的。」
我很是內疚地站起身來,在心中默默地道歉:能把這個在險惡宮斗中成長起來的鼻孔朝天的人精弄得聲音發抖,這個郡主是多麼不靠譜啊!
「算了,她年齡還小,不識宮中禮儀的狀況也是有的。」武崇帝終於從矮榻上坐直了身子,「可就要成婚的人了,有些禮儀,還是要學的。」他抬頭望了我,「尤其是嫁入皇室,可不比江湖。你雖有公主的身份,但到底那只是一個沒落的皇朝。」
我只覺耳內嗡嗡作響,到底沒能控制住:「什麼嫁人?我不要嫁人,你有什麼權力要我嫁人?」
有雀鴉聲從屋頂飛起,燭火搖動,站在一旁的墨公公下意識地把手放到了兩邊耳朵上,可能感覺這姿勢在皇帝面前做太過不莊重、不淡定,於是又把手放下了。
武崇帝是一個身經百戰的皇帝,所以他在我的抗議聲中還揭開碗蓋喝了一杯茶,在我聲音的間隙尋准機會插言:「嫁入皇室有什麼不好?」
「皇上,您後宮妃嬪無數,子嗣也有了,還想著娶個比你女兒還小的人以充後宮?」我道。
他手裡的茶碗蓋子一下子落到了茶杯上,手抖了一抖,濺出幾滴熱茶,抬眼望了我,沉默半晌才道:「你說什麼呢?」
我道:「那不是您?」
墨公公抽著嘴角道:「皇上是想把郡主您嫁給寧親王。」
「白冪?」我的心忽地不自覺地一跳,彷彿要從心臟中蹦了出來,但同時想起了他時常冰凍陰森的臉,開始自疑,他聽到了這個消息會不會半夜帶劍來殺人滅口?
「不,不成……」我道。
「你和白冪不是還挺和得來嗎?」武崇帝道。
他的話的確讓我停了停,然後再次沒控制住:「什麼叫和得來,和得來就要嫁給他嗎?你們問過我的意見嗎?知道我們以後會幸福嗎?哦……您要我以後就像您似的,在宮裡頭沒地方躲了,造個茅屋假裝清修來渡過餘生?」
他手裡的茶蓋當一下蓋在了茶杯上,茶杯又當一下放在了茶几上。墨公公聲音忽上忽下,還帶了點兒顫聲:「蓉郡主,您說什麼呢!皇上日理萬機,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在崩潰的邊緣,我還是敏捷地抓住了其中要害:「如此說來,皇上當真是建個茅屋清修用以躲避他人了?」
墨公公的聲音顫道:「老奴沒這個意思,郡主怎麼就從老奴的語氣中聽出這個意思來了呢?哎喲喂……」墨公公顫顫地跪下了,頭上的花白頭髮跟著顫動。
「今夜白冪也會從青州趕回來複旨。」武崇帝到底和一般人不同,重拿起了茶几上的茶杯揭開蓋子飲了一口,復又當一聲放下了,「還不叫人沖茶?」
墨公公這才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去拿熱水。
我望了一眼武崇帝,感覺他現在雖然不是在接見重臣的重大場合,不需要保持什麼儀錶,但作為一個皇帝,儀錶也不能太糟糕,於是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道:「皇上,您這兒沾了茶葉了……」
武崇帝帶著寒意的眼森森地掃了過來,非常淡定地伸出舌頭把那茶葉舔進了嘴裡。
「別以為你在朕面前耍些小聰明,朕就會改變主意!皇宮內太過沉悶,你這樣活潑的性子,也好。」
在心機深沉的人的眼裡,旁的人做什麼事都有其算計,他把我好心的提醒當成了為了脫身而故意不守規,看來我的確使他煩惱了。
我只得道:「您真是目光如炬。皇上,右邊還有……」
他冷冰冰地望了我一眼,不相信了。墨公公提了壺水過來,給杯里衝上了茶。他這才猶豫半晌,問道:「朕臉上可有什麼東西?」
在武崇帝面前,墨公公是不敢鼻孔朝天的,所以得了聖旨,這才敢往武崇帝臉上望過去,望了一眼忙避開,婉轉道:「您的天顏上彷彿有些耀星……」
武崇帝一腳就踹了過去:「茶末子就茶末子,哪那麼多避諱?朕最恨你們這些人了,彷彿老子就不吃喝拉撒一樣!」
他的踹與「老子」讓我頓有親近之感。
可還沒等我想出辦法怎麼樣不動聲色地讓他打消那有可能造成流血事件的不人道念頭,茅草房的房門砰地一下被打開了,白冪跪在了門檻前:「兒臣見過皇上。」
武崇帝此時才充分地顯示出他深不可測的帝王之心,他站起身來,道:「既來了,就跟你的未婚妻好好聊聊。」
接著,他背了手,一拂袖,走了。
忽地一聲,屋子裡燈燭熄滅,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聽見了房門窗欞落鎖之聲。
月光從窗欞之中撒進,使紅木桌子上映出斑斑光影。他漆樣的頭髮反射出柔柔微光,和他腰間劍鞘上的光交相輝映。我開始懷疑他聽到這消息後會不會殺人滅口?
有風吹起帷紗,讓屋子內的雕花台椅明明暗暗,光影斑駁。他坐在椅子上已然有半晌沒有發出聲音,在月光反射之下,隱約看得到他的手扶在椅背,眼眸在暗夜之中似有幽光一般,半縷頭髮垂落額頭。
他是不是在糾結?糾結於人命的寶貴與現實的殘酷?
我移了移腳步,確保前邊有椅凳能阻住他一時三刻了,又確保嘴角掛了絲溫柔笑意了,這才上前和他打了聲招呼:「二哥,那大盜沒把您怎麼樣吧?」
他微微抬起頭來,眼眸之中有波光流轉,身形一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舉動讓我認為他終於想通了,承認了現實的殘酷,所以要解決這糾結的現實了,我忙往後退去。哪知卻沒有他快,猶疑之間,便感覺有風乍起,鼻端聞到了血腥味,有物撞進了我的懷裡。
月光照過來,只見他眉頭緊皺,額頭有汗,身軀卻在微微顫抖,微卷的睫毛有一兩滴如晨露般的水滴掛著。我這才發現,他露出的白色領子的一角有暗紅浸染,黑色衣裳已是濡濕一片,身體觸手冰涼。
「幫我包紮一下。」他星眸半啟,聲音如風吹過木琴。
他的身軀如沙石一般往下墜去,讓我幾乎不能攬住。觸手之處,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時如凍如寒冰,時而又熱得燙手。我伸出手去,想要解開他的衣領,試了好半天,卻連領子都沒辦法打開。
「別怕。」月光照處,他嘴角掛了絲笑意,低聲道,「我不會死的。」
我心裡想著要說幾句事不關己的話,可臨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哭腔:「那皇上也太不負責任了。不行,我得去找人……」
「別去!」他眉頭皺得更緊,「不能讓人知道我受傷了。」
風從窗隙間吹入室內,我只覺四周圍寂寂沉沉,似是有無邊壓力向我壓了過來。
我忽然間明白,他不能讓人知道的這個「人」,便是武崇帝。
為什麼?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
手心濡濕更多,就著月光,我看清了那艷紅的顏色,驚心動魄,如寒冬之時,開得最艷的梅花。
「怎麼辦?怎麼辦?」此時,我才深悔自己平日在捕捉獸類上花了太多的時間,以至於不太會救死扶傷,他身上的衣飾帶子太過繁複複雜,讓我無從下手。
我的雙手已然沾滿了鮮紅,而且還有想要繼續浸染的跡象。我拉扯著他腰間的帶子,已然不成章法,手裡已感覺不到他身體的動靜,掌心接觸之處,他的身軀漸漸變冷。
「你別死啊!」
他卻是無聲無息,再不聞半點聲音,雙眼緊閉,月光照射之下,臉上現出一種灰白之色。
那是死亡的顏色。
一轉眼,我看到了桌子上的剪刀,順手拿了過來,剪開了他身前的衣襟。見那浸血之處,皮膚裂了一個極大的利刃割開的口子,他是怎麼樣毅力才能堅持來到這裡?為什麼他要隱瞞自己的傷勢?
我要竭盡全力,才能控制住不讓手顫抖,從箱子里翻出了布條想將那傷口裹好,揭開他的衣襟,卻有一抹淺紅從他的懷裡跌了出來。
那是一條顏色如天上雲彩一般的錦帕,輕柔如水。錦帕的一角,有金線綉了一個「芸」字。
「芸娘……」他緊閉著雙眼,一把抓住了我,唇齒之間囁嚅道,「別怕……」
那個名字,已是他心中最深的痛,一經觸及,便痛徹心骨。
月光透過窗欞將光影投在他的臉上,他離我那麼近,可我卻感覺此時的他仿在天邊,早已陷於自己的夢中。
他一身傷痕,為的是她?想必他已經找到了真正的她了。
我終於明白他為何隱瞞身上的傷。
芸娘……芸妃,想必也是這宮內不可提及的禁忌。
他的掌心滾燙,握得我的手腕處如被火燙過,此時唇齒之間倒是恢復了些顏色……也許是那個讓他記掛如心的名字,才讓他恢復了少許生機?
「她一切安好。」我輕聲道。
他握著我的手這才鬆了一些,竟是半睜開眼朝我望來:「是你?」
這句話順著飄拂的薄帷向我襲來,薄帷拂過我的鼻端,讓我的鼻子有如在酸菜壇里泡過,有些發癢,揉了上去,才感覺鼻樑濡濕了。
此時,我有些慶幸他身上有傷,正因為有傷,想必還不知道武崇帝想幹什麼,那麼他不會殺人滅口了。
以我的性子,知道了這個前因後果,我應該從袖袋裡拿出塊玫瑰糖,慶祝一下,可玫瑰糖放進了嘴裡,卻沒有了往日的甜味。
我想起有人說過,多了就好了,我們村裡面如果老婆和老公打架,打不贏了,就會在村頭一聲吆喝,把娘家所有的人都吆喝過來,包括手裡抱著吃奶的孩子。此時此刻,不用言語,這場架就贏了……菜如果沒味,多放點鹽就行了,嘴裡不夠甜,吃多一塊就行了。
於是,我又從袖袋裡拿了塊糖出來,剝了外皮,放進嘴裡,可卻還是淡而無味。
反而嘴巴微微有些苦。
所以,我再摸了一塊玫瑰糖出來,想往嘴邊送去,哪知還沒有送到嘴邊,我的手指頭被一溫暖濡濕之物掃過。再望過去的時候,玫瑰糖已經消失不見,他閉著眼睛細嚼慢咽:「這糖真甜……」
手指端殘留的溫度彷彿從指端擴散,一下子傳遍到全身,而且那溫度還持續升高,讓我感覺到了自己如熱鍋上的螞蟻同樣的感覺。
等我摸到那條冰絹一般的手帕,我那熱鍋上螞蟻才變成了冰塊上螞蟻……冰寒刺骨。
身上的衣服沒有一絲兒暖意,貼身穿著的,彷彿是冰屑製成的薄衫。
有風從門隙間吹進,更是增添了幾分寒冷。
屋子裡沒有暖爐,武崇帝很細心,把所有能發熱的東西全帶走了,包括蓋著罩子的宮燈。
更貼心的是,矮榻上只放了一床錦被,讓你不得不糾結於是與人同蓋一床被子,還是讓其中一人凍死?
跟著老爹久了,我也有了幾分預知未來的本事,可以想象明天此處殿門一開,齊刷刷地湧進來一群人,或華服錦佩,或荊釵布裙,都愕然地望著這屋子裡相擁而依、錦被同蓋的兩人,有那抑制不住情感的就發出一聲尖叫:傷風敗俗!有那宮裡待久了、人情老練的就嘆息一聲,上前關心道:被子還暖和嗎?沒凍著吧?還有那豁達開朗的便道:哈哈哈,太好了,宮裡面又要辦喜事了,說不定雙喜臨門呢……哈哈哈……
那麼,我離被殺人滅口也就不遠了。
白冪的臉又成了青白之色,身子也縮成一團。他和我一樣,此時也耐不了寒凍。
如果要不向預知的結果發展,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我摸了摸懷裡的火摺子。
我將小件的放腳的凳子,衣服架子,枕頭芯子堆成了一堆,然後把屋子裡弄得溫暖了起來。融融的火光映在我們兩人的臉上,屋子裡瀰漫著一種冬日暖陽般的幸福。只不過這些材料太過貴重,但凡貴重的東西必定稀少,所以,燃燒的幸福就很短暫,為了維持這來之不易的幸福,我不得不四周圍尋找,不斷地添磚加瓦。小至武崇帝收藏在枕頭底下的某位正受寵的妃嬪的香瓤,大至他平日坐著的檀香矮榻,到了最後,都變成了這融融火光。
散發著香味的篝火實在是讓人很幸福,想像著這屋子外面的人咬著牙控制著心痛,在沖與不衝進來之間糾結的樣子也很幸福。
只可惜武崇帝是開國皇帝,開國皇帝總有這樣那樣的怪癖,比如說簡樸,所以這屋子裡的東西很快就被燒得差不多了。
雖在宮中,可寒風總是無孔不入,熱量散得快,我耐不得寒凍,所以四周一打量,現在這屋子裡能產生熱量的東西只有蓋著屋頂的茅草和那扇門了。
我在茅草和門之間糾結,茅草太高,要爬上柱子才能使它產生熱量,但如果點燃這扇門,會不會引起一連串的連鎖反應?比如說讓火燒連營,又比如說獲得一個欺君之罪?皇帝封上的門,你也敢燒?
況且,這兩樣東西如果全都化成融融火光了,只怕在外咬牙切齒的忍住不衝進來的人也忍不住了。
凡事不能太過,要留有餘地。
門太少,茅草很多,扯一兩把下來最多讓這屋子裡晚上睡覺時可見天上星月,所以我最後還是爬上了龍柱,向著屋頂的茅草爬了過去。
宮裡的茅草屋雖然是茅草屋,但到底由修宮殿的能工巧匠製成,和鄉下的茅草屋相比,形似而神不似。所以,這看似茅草的茅草讓我很花了些力氣,但正因為做工精細,所以扯起來連根帶皮,原本我只想扯一小把下來的,哪知一不小心,屋頂破了一個大洞。我看見了漆黑的夜空,有兩三點繁星,一輪明月……還有那襯著星與月蹲坐於屋頂清俊的身影。
明月照在他的臉上,他容顏如玉。
白日里的那一抹深紅因是黑夜而變成暗紅,如傍晚夕陽沉落,映得晚霞沉沉。
我和他大眼瞪著小眼互相瞪了半晌,一時無話。大家在屋頂相逢,雖是熟人,但總不好打招呼道:你好,你也上來了?大家一起啊,閑時坐坐屋頂,有空拆拆屋頂……
所以我只好道:「大哥,您真是敬業,連皇宮內巡邏都親自動手,而且事無巨細,連皇上的茅草屋頂都巡到了。」
他臉上現過一絲可疑的暗紅,卻把袖子揚起,掩著嘴咳了一聲,抬頭望了遠處那輪明月,道:「今日月朗星疏,明月皎皎,一覽無餘……」
每當他抒情的時候,他的樣子就很文藝,和平日里冷酷太子的樣子相差甚遠。每當這種時候,便要順勢而為,所以,我順著他的語調道:「是啊,黑夜像一匹上好的黑絨布,而星星,彷彿鑲嵌在黑色絨布上的寶石。夜空,多麼美麗,坐在屋頂上,彷彿要乘空飛去……」我一手抱著那連接屋頂與地板之間的龍柱,望著廣袤星空,另一隻手抱著從屋頂抽下來的茅草,在掉下去與堅決不掉下去之間來回糾結,「大哥,要進屋烤烤火嗎?」
他這才不經意地將目光轉到破洞之處,不經意般地望了一眼白冪,不經意地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瓶子,遞給了我,恍然憶起般地道:「身上正好有瓶雲南白藥,帶著也是個累贅,你如果用得著,就拿去吧。」
他這刻意的「不經意」實在讓人感覺太過經意,再加上我一手抱龍柱,一手拿茅草,分不出手來拿那瓶子,所以看了看他,又望了望那瓶子。如此一來,我的表情恐怕使他產生了某種歧義,一種似是懷疑又有些嘲諷,心如明鏡又有些嘲諷。所以明月照耀之下,他的臉上又有紅雲飄過。
其實我當時的確沒有想著「嘲諷」人家,全心全意想著的是怎麼樣多出一隻手來接住那個小瓶子,因為實在多不出來一隻手,於是只得盛情邀請:「大哥,要不進來烤烤火?」
我的語氣誠懇而親切,自認為很盛意拳拳,可不知為什麼他臉上的神色在月光的照射之下有青綠的跡象。眼神如碎了的寶石般閃閃爍爍,也可以理解為閃躲。所以說,某些場合,無論你說的話多麼正經正常,總會讓人往歪里想,想得不正經、不正常。比如說有一次,我貪圖方便,換了身男裝去池塘採蓮藕,采出來的蓮藕著實鮮嫩可口,於是我讚不絕口:滑嫩肥美,真想一口咬下去。結果被旁邊挽了衣袖撐篙的漁女拿著竹篙追了我五十里水路,一邊追還一邊大聲吆喝,抓二流子啊……結果這場追逐變成了百來個漁女四面八方的圍捕。
有了這次的教訓,所以,在危機暴發之前我就感覺到了危機,雖然我還不明白是什麼危機,所以我抱著柱子一路滑到了底。
只可惜柱子太滑,再我對這位太子殿下有深入骨髓的恐慌,所以滑下底之時我站得不太穩,一下子翻倒在地上,頭撞上了冰冷的青磚石板。在視線模糊之時,我聽到了衣袂風響,有暗香流動,明黃的靴子在我眼前一晃而過,徑往那將熄未熄的火堆而去。
火堆旁,斜斜歪著的,是白冪,氣息微弱,臉孔在火光照射之下或明或暗。
等到我再睜開眼時,便聽見了布衣撕裂的聲音,這聲音不得不使人產生聯想,讓人大驚失色。在加上白冪少有的冰冷的語氣之中夾雜了些別樣情緒:「你做什麼?」
所以,此時,我也有了一種義憤填膺的感覺,著實想喊上一嗓子:抓二流子啊!但到底那句話在出口之前在腦子裡面便輾轉反覆地思考,再思及此處此地,彼人彼身份等等一系列使人不得不想的問題,所以出口之後,就變成了一個婉轉悠長的字:「二……啊!」
白問鼎顯然被我這「二」字弄得有些糊塗,一邊撕著白冪的衣服,一邊回頭冷冷地望了我一眼。那一眼著實帶著些殺人滅口的意思,使我不得不順勢叫下去:「一……啊!」
這數字一出,他迷惑了,他一邊迷惑,一邊將瓷瓶子打開,將藥粉撒在了白冪傷口上。他看了半晌,終於明白了:「只有一個傷口,傷及心肺,刃口狹長尖銳,這是一把女子用的鬢邊劍!」
三千青絲鬢邊繞,玉簪似劍挽雙鬟。
鬢邊劍,多用玉製成,能劃下這麼大的傷口在特務頭子白冪身上,幾乎是不可能之事,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心甘情願。就像在山莊,他可以束手就擒,為了她,他可以隱瞞自己身上的傷……芸娘,又重現人間,我甚至可以猜測,當年的她,自殺未成又若是乾脆沒有自殺,就被白冪藏起來了。
芸娘,的確是不能在武崇帝面前露面的人,所以,他的傷只有隱藏。
他為了她,可以做到什麼地步?
當然,他們之間的事不關我什麼事,要管閑事的話,輪也輪不到我,這裡有個想管閑事的人在這兒杵著呢!
一想及此,我又摸了一塊玫瑰糖塞進嘴裡,只覺得那糖微微有些苦。
白問鼎說了那麼多,其實總結起來就一句話:「是誰傷的你?」
白問鼎是一個陰冷寂寞的人,白冪是一個冰冷涼薄的人。兩個人都有一大群手下,話沒說出口之前,早有那善於察言看色的人把那未出口之話說了出來。所以,此時此地,兩人面對面,卻無話可說。
我看著兩人的樣子著實有些煩惱,屋內的氣壓很低,讓人壓力很大。我反覆思量良久,感覺如果不想辦法打破這種沉悶,那麼最終的結果是大家可能都給悶死。我周圍望了望,可望了許久,也找不到話題,武崇帝的這個房間被我燒得太過乾淨,連茶杯都沒有地方放了。原本我打算每人泡一杯茶,大家圍坐一團,喝喝茶,聊聊天,氣氛也就活躍了。可如今桌椅台凳都沒有,總不能叫人一人捧著一杯茶盤腿坐於廳堂中央的地板之上,飲一口,拍一下地板吧?再唱一句蓮花落?
眼看氣氛越來越壓抑,火光之中,兩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對了。裡面包含了不少的冰碴子,一不小心那冰碴子就變成了冰刀子,傷及池魚了。再加上武崇帝剛剛才頒布了這麼一個不靠譜的口諭,在我看來,這條口諭可以引起四方暴動,讓我成為這個池魚之中那條受傷的魚。
所以,我很著急,一著急我就想著往門口退。可一進腳,才發現我早就到了門口了,門口上了鎖,門外定會有些咬牙切齒的人等著。但天無絕人之路,於是,我看到了那剛剛拆下來的茅屋屋頂的那個口。
從口子望過去,那裡一輪明月斜照,清輝灑在屋內,照在這空空蕩蕩的地板之上,也照見了掛在龍柱上的那個小小方帕上,有微風吹過,那方帕曾現出如雲彩一般從龍柱之上飄落。月光如銀,照在它上面,我居然看清了那方手帕之中有暗華隱隱,那流動的光華,似是雲彩,又似染了五彩的液體,婉轉柔長,流光溢彩,火光映照之處,那流光溢彩之中,仿有映水藏山。
等我醒悟過來,才發現自己已走到那柱子旁邊,接著那個方帕,可此時,這方帕卻是光斂雲收,全沒了剛才的奪目溢彩,摸在手裡,不過是一塊比普通手帕柔軟輕薄一些的方帕而已。
「這手帕,你從哪裡來的?」
倏忽之間,那方帕已從我手中消失不見。再望過去,卻已到了白問鼎手裡,方帕一角那個「芸」字在他的指尖流連。他指甲透明尖利,如一把利刃……我忙上前一躍,趁其不備,從他手裡奪過了那方帕,躲在了白冪身後。
從白冪身後探出頭來,我看清了他捻了捻手指,將空空如也的手收了回去,同時將臉上的茫然收了收,這才朝我望了過來:「這方手帕,你從哪裡拿的?」
他的語氣冷冽如冰屑,夾著寒風朝我襲來,讓我不得不在白冪的身後又縮了縮,還好白冪背夠闊,我藏在其後還有餘地,讓我一時間忘記了其實白冪這根稻草是一根正往下沉的稻草。
根據夏菡與夏寄的考證,白問鼎和白冪之間有著斷與不斷的情結,理所當然,這方綉著「芸」字的手帕可能就是挑起這理不斷剪還亂情結的罪魁禍首。而我,有可能成為這無辜受累的路人甲。根據我的經驗,作為路人甲的這配角總是死得最快的一種人。所以,為了避免這種待遇,我縮在白冪身後,用手指戳了戳白冪,低聲道:「二哥,瞞不住了,咱們不如告訴他好了。」
我的手指戳了好幾戳,可白冪一動不動,讓我頓時陷進了無比的彷徨之中。這屋子裡唯一的一張椅凳就是白冪坐著的這一張。從這張椅凳的椅子腳望過去,白問鼎明黃色的靴子踩著大理石磚越走越近。
廣袖擺起,有現著青筋的拳頭若隱若現。
白冪沉沉於寶椅之上,有沉睡下去不知道何時才醒的跡象。
情況緊迫,我從椅子後站起來,活潑而不失嚴肅地對他道:「本來在二哥的威壓之下,我不想告訴你實情的,但現如今這樣的情況,我不得不告訴你實情,其實這方手帕,你看起來是一方手帕,實際上它不是一方手帕。你看著這方手帕上面繡的『芸』看起來是一個女子的字,但實際上不是一個女子的字。」我思摸下面應該怎麼去圓話,才能使白問鼎對我剛剛的搶奪行為既往不咎,大家哈哈一笑泯恩仇。可我感覺我越說,他拳頭上的青筋暴得越高。
白冪還是沉沉於寶椅之上,一動不動。
倏地,白問鼎廣袖無風自動,仿有微光閃爍。我一聲尖叫:「別殺我,好歹我也是你親戚。」
良久,沒有重物或利刃接觸到身上的跡象,我反而聽到了幾聲抑制不住的粗喘與牙齒咬得咯咯響的磨牙之聲。
他攤開的手擺在我的面前。
我將蒙著臉的衣袖放下,月光如水之中,看清了白問鼎如石雕一般的面頰邊有咬肌暴出。他的話語傳進我的耳中,沒有了平日里的清冷和悅:「把那手帕給我!」
他攤開的手在屋頂漏下來的月光下如玉一般圓潤,手指甲齊整,實在沒有半點兒行兇的跡象,我頓時放下心來。結以往種種,感覺此人彷彿無論怎麼樣的涼薄冷酷,在白冪的面前總要保持幾分的人性,從小山村的追殺,到山谷山莊的陷阱,他總留有餘地。一想及此,我不禁浮想聯翩,心想這正是再兇惡的人總有一處軟肋,看來白冪這根稻草還可以讓我攀附良久。
所以我瞬間便放下心來,決定反擊:「其實我不是不想不告訴大哥你,但二哥反覆囑咐,這方手帕牽涉人多,決不能隨便示於人前,所以我才這麼急著把這方手帕從大哥手裡搶了回來。」但其實我很後悔剛剛的那搶奪動作。
彷彿那方手帕上那一瞬間的流光溢彩有莫名的魔力,讓我不由自主地做出這樣的動作。
可我總不能向白問鼎交心:其實我也不想搶你手裡的東西,可實在這東西吸引著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想要拿取。
可以想象,他會輕輕一笑,雲淡風輕:既如此,那這條不受控制的手長在你身上也沒什麼用。
緊接著或白光一閃,或骨頭折斷的聲音碎響。
前面種種想法使我很憂鬱,如在平時,在如此憂鬱的情況下,我早就把那手帕交了出去了,可今日不知道怎麼了,我就是不想交出去。
他攤開的手掌繼續攤著,眼角眉梢有了不耐煩的神色:「別說廢話!」
「大哥知道芸娘嗎?」我忽地問道,「這手帕角的『芸』字,大哥以前可見過?」
他渾身一震,臉上神色瞬間從白到蒼白再到粉白再漸漸轉為青綠。等我再看清楚一點,原來前面種種轉變都是我的錯覺,是青色帷紗拂動,那透明紗絲在他臉上映襯的神色,他的面容如大理石一般毫無表情。
可他的眼睛,卻在原來冰涼的基礎上再添增了幾分冰涼,冰涼得如埋於千年寒山下的古玉。
「芸娘」彷彿是一個有魔力的名字,使得白問鼎都沒有辦法掩飾容顏的震動。
手帕就被我團在了掌心,柔軟如天上浮動的白雲,可此時,我只覺這種柔軟也透出了幾分涼意。
白問鼎沒有回答我的問話,火光映照之處,他忽地一笑,廣袖無風自漲。手掌倏地伸長,就向我抓了過來,幸而我對他早有防備,在他開始有行動之時,身體便一縮,縮在了白冪的身下。
可白冪還是沒醒,沉沉坐於椅上。
金織廣袖在我眼前拂動,袖口揚起的風颳得我的臉生疼,幸而白冪坐的這張椅子很是寬大,椅背靠著牆壁,白問鼎伸手連擊,有好幾次險些抓到我了,可還是沒有抓到。
我在白冪的椅子下騰挪閃躲,可我發現這麼下去,最終不是辦法。椅子雖大,躲避的地方太小。如果激起了白問鼎的火氣,他一掌把椅子打壞了,我就沒地方躲了。
關鍵問題是,白冪為什麼始終沒有醒的跡象?
這根救命的稻草不是終於沉下去了吧?
在白問鼎把他戴了玉扳指的手再一次伸向我的時候,我縮於椅背之下,抬起頭,幽幽道來:「大哥,大家到底親戚一場,相煎何太急?這方絲帕二哥不想給你,自然有他的理由,你又何必執著?」
他手指上碩大的扳指直映在我的眼帘,透明的指甲離眼珠子差不了多遠,我甚至都感覺到了眼珠子有些痛,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心想這一次當真躲不過了嗎?可預想中的慘狀沒有發生,我聽見一聲嘆息,待我將眼睛再睜開一絲縫隙,卻看見他描龍綉鳳藏青色背影襯著窗邊那輪明月。
「是他不讓你給我?」他低聲道。
他這個問話著實奇怪,讓人如墜雲霧之中,他的語氣也奇怪,夾著莫名的悲傷,彷彿回南天那鋪天蓋地的水汽,悶得人吐不過氣來。
悶得讓我差點說出實情:這個謊話是我自己編的。
「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知道?」他額頭抵上了窗欞上鏤空的田字圖案,聲音之中更增添了些水汽,彷彿要從身上滲出些水來。
我忽然間有個大膽的猜測:「大哥不是以前也和二哥爭過芸娘吧?」
他倏地回頭,眼波寒意森森,嚇得我又蹲在了白冪椅子下。這一下蹲得太急,頭磕在了椅背上堅硬之處,撞著之處,萬般酸痛頓時而來。卻在此時,有一溫暖之物輕輕地撫在了我撞痛之處,我抬起頭來,聞到了冰梅的清香,那是他袖底的香味,再抬頭,看見白冪半閉著眼,嘴角有微微的笑意。
他的手很溫暖,也很大,將我的頭整個包住。一開始還挺舒服,可漸漸地,我發現這種觸摸有一種撫摸寵物的感覺,而且有把我的整齊髮髻有拆散的跡象。這髮髻雖然不用我親自動手,可卻要讓我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大半個時辰。所以,我一縮,想要躲開他的手,可貼上去容易,躲開就難了,他的眼雖半閉著,可手卻像長了眼睛,無論我躲到那個方位,都被他準確地找到。
情急之下,我抓住了他的手,想使它離開我的頭,卻被他反手握住。他的手乾燥溫暖,袖底那股如冷梅般的清香更濃。白問鼎轉過臉來,卻因椅寬袖廣,他看不清我們的動作。
「你出來吧。那手帕,你留著吧。」他的聲音輕悅柔和,如風吹響林間放置的琴。
可我要離得開才行啊。白冪的不知道用什麼巧妙的方法將我的手腕握住,讓我只能蹲著,站都站不起來。
我只得道:「我腳麻,你讓我蹲蹲再起身。」
椅腿掩映之處,靴子踩在石板上的聲音由遠至近,月色清輝從窗欞中撒進,照在他半傾的臉上,指尖到處,他劃上了白冪的臉:「到底你知道什麼?」
此時,白冪握著我的手便一緊,痛得我差點叫出聲來。
白問鼎的手指掠過白冪高聳的鼻樑,如刀削一般的唇,再到尖毅的下巴。白冪握著我的手便時松時緊,還微微顫抖。讓我不得不聯想起那被人逼在角落裡的良家婦女。可我始終沒弄明白,白冪如此忍辱負重,到底是為了什麼?
好奇心害死貓,所以,我便也順著白冪的意思,繼續腳麻。
幸虧此時,在白問鼎的眼裡,我不過路人甲,所以,他沒注意到我腳麻的時間過長。
終於,他的手指從白冪的臉上收回,白冪握著我的手便沒輕重適宜了,終於讓我吐了一口氣。
可他依舊不讓我站起來,白問鼎依舊把我當成了路人甲。
我的腳真的有點麻了。
白問鼎沒有從這屋子裡走出去的跡象,他負手立於窗前良久。他蕭瑟的背影襯著遠處的明月如銀,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彷彿他整個人已嵌進了明月之中,幾欲飛去。
可實際上是人沒有飛,從兩三點銀光從明月中急射而來,幾道濃黑的月光剪影隨之而起,夾著勁風,向他沖了過來。
窗欞之處,有勁飛疾飛,錚錚聲中,利箭穿過鏤空窗花,射進了大理石的地板。那幾道濃黑的月光剪影變成了實質,和白問鼎斗在了一處。
我這才發現,白冪坐的這個角落,是屋子裡最安全的角落,離窗子最遠,那從窗子穿過來的箭,是怎麼樣也射不到他這裡的。
此種情景,不禁讓我浮想聯翩,從白冪的傷想到這幾名潛進皇宮追殺的人。他躲在了最適宜的角落,很顯然知道有人追殺,他的仇人雖然眾多,但能潛進武崇帝的茅草屋的人怕是沒有多少,如此知根知底,仇恨滿腔,除了這條手帕的主人之外怕是沒有其他人了吧?
再加上白問鼎那惆悵而憂鬱的表情,以及手指撫上白冪面頰時的那種既依依不捨又想劃破的現象……芸娘終於出現了?
屋內的火光被劍風激蕩,終於一閃而滅。在閃滅之間,我看清了那幾道黑影其中一位領間露出了卷葉繡花紋,這人肯定是個女人!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咬在了那隻將我禁錮在椅子底下的手上,在我的想象當中,如此一口咬下去,在冷不防之下,他定會鬆開手。可我一口咬下去,他沒鬆開手,還有越握越緊的趨向。我只得鬆開了嘴,喃喃地道:「這松糕真好吃,哎呀,二哥,不好意思啊,我又睡著了……」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風光霽月,他毫不動容。只有我這樣蹲於他身邊的人才聽得清楚:「不要緊,你喜歡吃,儘管咬。」
我忙用另一隻手把他那隻手上殘留的口水擦乾淨了,誠懇地道:「不,不,不,二哥的手是執掌天下的手,怎麼能隨便當松糕咬呢?再說了,也咬不動啊。」
他表情紋絲不動,依舊保持著那眼睛半睜半閉的狀態,甚至連嘴唇也不見動,但我清楚地聽到了他嘴裡發出的聲音:「牙沒磕著吧?」
我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將胸口激蕩的一股氣壓了下去。
對著一個你想暴跳如雷的人而不暴跳如雷的方法,就是轉移注意力。所以,我往另幾位打得正歡的人望過去。
窗外的箭一支接著一支地射了進來,總在白問鼎將要取勝的關鍵時刻阻他一阻,那角度不差毫分,妙到極點。
而且幾人進退之間如有尺度,三個人配合得極好,加上門外那射箭的人,竟將白問鼎困在了方寸之間。可我天生的很有憂患意識,如果他們幾個人分開的話,只怕連白問鼎一招都接不了。
他們越打離我們這張椅子越近,那領間繡花的人便讓我越看越清楚,越看越感覺是一個女人。黑色腰帶系得那腰幾乎不盈一握,讓我心裡不自覺地湧起幾分羨慕,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腰,發現這幾日糖吃多了……
那腰使我不得不產生某種破壞的想法,所以當他們再一次打到我們面前,腰帶袖裾在我面前晃動的時候,我用另一支自由的手拉住了腰帶。可我想不到的是腰帶系得並不牢靠,再加上那人正使著一個如舞蹈盤旋般借力打力的招,所以,一拉之下,旋轉得更為厲害了……如旋轉著的舞姬一般在堂中獨舞,裙裾擺起,如一朵盛開的黑色的花。
這花一邊轉,一邊直掉花瓣。
此等美景太過震動人心,讓屋內的打鬥漸漸地停了下來,連屋外的箭都停止了射擊。
也讓我忘記了鬆開腰帶了。
只見那黑色盤旋著的花漸漸露出了裡面白色的芯……
等得風止帷停,我便看清了堂中央站立了一個蒙著面紗的、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的、黑衣委地的、上半身只穿了件肚兜的身影。
那件委地的黑衣連接著的腰帶在我手裡。
那人很蕭瑟地用陰森森的目光在四周尋找著始作俑者,我忙把腰帶丟在地上,可惜遲了,他的目光鎖定了我。雖隔著一張椅子,我也感覺到他那目光有如實質,如果真是箭,很可能將我射個對穿。
不過有一點我終於肯定了。從他身上粉色肚兜未遮擋之處可以看得出來,他的的確確是個男人。
那芸娘就是另兩人中的一個?
我腦中轉過千萬個念頭,其中之一就是,這位身穿肚兜的蒙面人的腰真細。作為一個男人,你的腰細成這樣是要遭天譴的,我一邊想著一邊把整個身子縮在白冪的椅子後面,低聲對白冪道:「人家都打到面前來了,你還不醒?」
他表情依舊沒變,唇齒依舊不動,我又清楚地聽到了他的聲音:「人家是打到你的面前來了,可不是我面前,你太敏感了。」
從椅背上的鏤空花紋望過去,那繡花肚兜越來越近,我看清了那肚兜上卷葉紋花飾,以及卷葉紋圍繞著的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這個蒙面人真有童心。可他手裡利劍的劍刃被月光一照,有森森寒意襲來。
這白問鼎怎麼也不阻他一阻?
我這才發現,白問鼎肩頭中了一箭,背靠在龍柱之上靜默無聲,也不知是生還死。
以他那麼高的武功,居然也在這幾個人的配合之下受傷了?
眼看這肚兜越走越近,難道今日我就要因為一根腰帶而發生血案?
我一邊把身子往椅背後再縮了縮,一邊繼續用手指使勁地戳著白冪的背,可他的背和他的手一樣,堅硬如石,紋絲不動,連臉上的汗毛都沒有動一下。
他身上就沒有痒痒肉?
正思索間,我后脖子領子被人提了起來,視線到處,是那用金錢綉就的胖娃娃的臉,笑容可掬,酒窩隱隱。
「阿淡?」
那聲音不敢置信,有幾分熟悉,讓我即將出口的尖叫封在了喉嚨里。
「夏寄?」我抬起頭,視線從肚兜上向上移,一直移到他的蒙面紗上。
他的蒙面紗封得很嚴實,只露出了眉眼上兩個窟窿,一時間我不敢肯定,這面紗后的人是不是他,所以比較遲疑。一般人在不確定的時候,會上前用手來感受感受這東西的質感,所以,我伸手摸了摸那肚兜。蒙面人發出哧一聲笑,將整個身體縮成一團,而順勢我也跌到了地上。
從那一聲笑,我終於可以肯定,這個人的確是夏寄。此人從小到大痒痒肉就多,無論摸哪裡,他都會縮成一團,不比那白冪。
有人點亮了火摺子,與此同時,他們臉上的蒙面罩隨之取下,露出了我熟悉的面孔,娘親、老爹……更有人從門外拿著箭施施然地走進,夏菡。
她一邊走了進來,一邊迷惑:「我的箭法真的很好?學了不過一個晚上,就能百步穿楊了?」
看來老爹臨時找她搭檯子。她是尤聘,尤大將軍的女兒,尤大將軍在千軍萬馬之中能射中蚊子,她從小習箭,箭法又豈能不好?
他們總是在不可思議的情況下從不可思議的地方出現。
我想起了抬轎子的那四位轎夫,又想起了簇擁著我進宮的那四位小太監,還想起了進宮之時,那往御膳房行走的運白菜的馬車,也是四個人。
我把我的想法和他們說了,他們皆不同意,齊涌至白冪面前,四人同聲道:「看來那位從虎口裡拔牙的人,的確是王爺了。」
我這時才明白了前因後果。
原來老爹不知從哪位江湖朋友口中得知,我父皇,就是那位以詩詞亡國的皇帝,他以前身上的一件貴重物品重現世間,所以幾個人一商量,決定要把這物品收了回來。可這物品重現的地方並不是普通人的地方,而是武崇帝的祭廟。當然,以老爹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性格,這不是什麼問題。於是,在武崇帝祭祀當日,幾人混於寺廟的和尚之中,正準備有所行動,卻哪裡知道,一個神秘人憑空而降,和那件物品的守護者鬥了個翻天地復。據他們說,武崇帝派的人武功極高,這神秘人的武功也極高,到了最後,神秘人搶奪去了這件物品,也受了劍傷。
老爹以智狐之稱聞名江湖,自然不會甘罷干休。於是,在這受了劍傷的人身上撒了些千里香,跟蹤而來。據他們說到了最後,他們跟蹤到了這皇宮裡的茅草屋前,看見茅草屋裡火光融融,有如荒郊野嶺,篝火妖嬈,他們還有些不敢相信。
但同時,他們也發現這茅草屋守備著實疏鬆,讓人不想進攻都難。所以,他們蒙了面,進攻了,原以為那件物品就在白問鼎的身上。老爹用手順了順新長出來的兩片鬍鬚道:「白問鼎雖然是太子,武功也高,但搶他一下也沒有什麼難的。」
我很想問他,既然這麼容易,一開始在小山村的時候還被他趕得雞飛狗跳?
但考慮到他老人家的面子問題,我就沒問。
「卻沒有想到這屋子裡還藏了另外兩個人……」老爹感嘆,「這張椅子的角度當真是妙到極點,是整間屋子的死角,寧親王看來對我們早有察覺。」
白冪這個時候才伸了個懶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笑道:「在衛大人的目光之下,本王不得不小心翼翼,連衛大人臨時請的箭手都有如此功力,怎麼能夠不小心呢?」
兩人寒暄著,眼神里俱是刀來劍往。
我從袖袋裡摸出那條如雲彩一般的手帕,道:「你們花了那麼大的力氣搶的東西,該不會是這條手帕吧?」
屋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到了它的身上,特別是老爹,那一雙眼倏地變得炯炯有神,目光如炬,差點兒把這塊手帕燒出兩個大洞來。
我忽覺鼻子有些癢,手裡又拿了塊帕子,所以不自覺地就做了日常應該做的動作。下一秒鐘,我聽到了咚一聲,是我的頭皮被手指關節敲出來的聲音,在嗡嗡作響聲中,手裡的方帕到了老爹的手裡。
「就是這塊天水碧絲帕,是靈瑩公主的隨身之物。她到了哪裡,都帶著這塊絲帕,這塊絲帕,是用她自己的頭髮破成三十六條細絲混了蠶絲製成,在用宮裡特有的方法匯染,用特殊的染料,承接清晨的露水,染上若有若無的顏色,飄動如天上雲彩,輕若無物。她將這塊絲帕送給了先皇,先皇不捨得用。她殉國之後,無論何時,先皇都會將這塊絲帕放在身邊。先皇仙去之後,這塊絲帕就消失了……」
老爹絮絮叨叨說完,眉梢之間卻若有淺憂,目光有些茫然。這個表情我很清楚,往往他弄不清楚某樣事情了,比如說我到底把他的私房錢藏在哪兒了,他就會有這種表情。
「可寧親王要這塊絲帕做什麼?」老爹轉過頭去,對白冪道。
白冪笑了笑:「衛大人既然想要這方絲帕,那就留著吧!」
「你就不怕武崇帝查了出來,那位神秘高手就是你?」
白冪道:「此事天知地知,也只有這屋子裡的人知道,你們會說嗎?」
我們把目光都轉向了倚著龍柱歇氣的白問鼎。
他淡淡道:「這箭頭塗的麻沸散可真厲害,本太子半邊身子動彈不得,傷口流血不止,看來要找御醫瞧瞧才行。別的什麼事,本太子才沒空理呢!」
他描龍綉鳳的衣襟變成了深青之色,那是鮮血染紅之色。
老爹不放心:「太子殿下當真不理此事?」
我離老爹近,看得清楚,老爹左手曲起,掌中有物,看樣子想要用非常手段處理白問鼎了,看來我低估了老爹。在他平日里忠厚老實的羊的面孔之下,其實是一張狠絕的狼心。
「讓他走吧,他不會說的。」白冪忽然道,「不過是一方絲帕而已。」
白問鼎望了白冪一眼,倏忽之間,縱身而起,從那破了的屋頂躥了出去。
白問鼎的那一眼眼風著實有些纏綿,帶出幾許幽怨,幾多無奈,讓原本就對兩人有所期盼的夏菡激動得直朝我打眼色。使得把身上肚兜全忘了的夏寄也滿臉的若有所思。
像來的時候一樣,老爹等人又忽然而逝,只留下了我和白冪在這茅屋裡。天大亮之時,武崇帝自然大失所望兼咬牙切齒:「筆筒,筆筒去了哪裡?陪伴了朕多年的筆筒啊……」
蔡公公上前躬著身道:「皇上您說的是那個用南山上最好的那塊竹製成的筆筒?」
「當然,你以為說的什麼?她當日送給我,雕得手都破了啊。」
蔡公公躬著身前往屋子中央,從灰燼里撈出一塊竹子碎片,又躬著身來到武崇帝身邊:「皇上,在這兒呢!」
此時,武崇帝的注意力轉向了別處:「毛氈呢?朕的毛氈呢?是遼邊之戰時她送的,這是朕唯一的念想了,自那以後,朕再也沒有見過她啊。」
蔡公公忙重又走到灰燼處,挖出一塊三角形炭灰:「皇上,這兒呢,從形狀上還依稀能看得出來原來手工的精緻。」
「朕的小方凳啊,紫檀的啊……」
蔡公公在宮內侍候多年,手腳勤快,很盡責地把這炭灰里未燃燒盡的以前的物品的種類向武崇帝彙報,讓武崇帝終於明白他屋子裡的東西沒有消失,也不是被人盜竊,而是化為一縷縷青煙,所謂物魂。
我和白冪跪在他的腳下面,有好幾次看見他那靴子抬起來了又放下,抬起來了又放下。
還好,武崇帝雖是開國皇帝,馬上皇帝,但到底有深不可測的帝王之心,那腳到底沒落在我們身上。
等他痛惜完,蔡公公從別處使人重搬了椅子過來,他也在椅子上坐定了,我這才小心地問道:「皇上,聽您的語意,這屋子裡的東西都有一段歷史,要知道這樣,我也就不隨便處理了。」
他微閉了眼睛,吸了口氣,慢慢說道:「知錯就改,善莫大焉。」
我道:「其實往事如煙,舊情已逝,皇上,應該忘記的東西,您老人家還是忘記的好。如此說來,正如皇上所說,奴婢能給皇宮帶來一股新氣象,以後這些破舊陳新的事就交給奴婢吧,奴婢保證幫你辦得妥妥噹噹。」
屋內宮燈明亮,照得武崇帝纖毫畢現,他臉色淡然平靜,看來是同意了我的說法,帝王肚子里能撐船。可過了良久,他臉色還是淡然平靜,蔡公公不動聲色地往外移動著腳步。
「蔡明中,你去哪裡!」武崇帝忽地一聲怒喝,「這屋子裡沒有了的東西你還不快給我找齊!」
蔡公公一下子滾倒在地上,帶滾帶爬來到武崇帝身前,道:「奴才這正想著呢,所以奴才就想要尚工房的人去制,這不怕皇上您遷怒於奴才嗎?不,不,奴才是說皇上雷霆之怒……奴才……」
武崇帝終於抬起了腳,一腳踹了過去,蔡公公很配合地在地上打了一個滾。
踹過之後,宣洩武崇帝明顯情緒得到了宣洩,臉上的表情沉澱了下來,思想放空了。和藹地望了我道:「燒吧,燒吧,皇宮裡東西多的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和皇兒的婚事,如此便定下來了,看來你還是挺喜歡朕這裡的,這天下之大,除此還哪有地方讓你燒著玩兒啊?」
我拿手指直戳白冪,意思是在他殺人滅口之前,是否能想辦法打消了武崇帝的想法,可他一聲不出,到了最後,只說了一句:「兒臣遵旨。」
皇宮內和風習習,我和白冪走在出宮的路上。我走得比較慢,想著白冪腳程快,如果他離我越來越遠,那就更好了,可想不到我慢他也慢,他始終和我保持著一步之遙,不遠也不近。
長廊如畫,他藏青色的身影被長廊的風一吹,帶了些寒意。
皇宮裡人人都恪守本分,沒有人大聲喧嘩。這樣的靜默讓我有些窒息感,有了想聊天的願望。
我想要解釋今日之事實乃老天爺的捉弄,藉以打消他血液里隱藏的暴力念頭,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許多話在腦中冒出來,到了最後,就變成了:「二哥,今日天氣真好……」
「是啊,很好。」他不緊不慢地道。
又是好長時間的一段沉默,宮裡的長廊很長,好像永遠也走不完。
我又在心底思索良久,再將萬般勸說、千般推諉砌片語句,有風吹過,風拂起他額頭的黑髮在他的石雕般的臉上,同時拂起了他廣袖下面握著劍鞘的手。於是我決定循序漸進,一步一步地來:「二哥,那饅頭形的房頂,您可還滿意?」
他用手指敲了敲劍鞘:「還好。」
和一個不善於聊天的人聊天,找話題是件很難的事,更何況那人手還時不時地放在劍鞘上?
漸漸地,我感覺前面的路無比長,怎麼也走不完,路下平整的地板彷彿有些起伏不定。
我終於忍不住了,道:「二哥,不是我故意要佔了你身邊那個獨一無二的位置的,實在是皇上他老人家有些失了方寸。我知道你心底里一直惦記著她,身邊那位置也是留給她的。皇上他老人家肯定是近日做夢多了,所以這頒了這道聖旨,事情還有挽回餘地,二哥……」
敲在木地板上的足音沉沉暗暗,我的話語得不到迴音,這種沉默讓我呼吸不順暢。腳步移動得更小了,這終於讓我看到了他的背影。
在長廊雕畫之間,他拉了拉身上綉著金線的大氅,似要轉過頭來,卻沒有轉過來,我聽清了和著風聲傳來的話:「不要緊。」
話語還未消失在風裡,他便大步向長廊盡頭走了過去,衣袂飄起,衣底內里的卷葉綉紋燦燦若金。
等我出了宮門,有小黃門等著告訴我白冪的去向。他又出去公幹了,不知何時回府。
宮裡的消息傳得快,所以那小太監用羨慕的眼神望著我說道:「蓉郡主殿下,王爺對您可真上心,去到哪裡,都要向您報備。」說完掩嘴而笑。
我抬頭望了遠處,雕樑畫棟的屋檐襯著天上的雲彩,如在聚合散開,詭異非常,就如同白冪的心思,讓我怎麼猜也猜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