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愧為十五公主!
青菱鏡破,寶釵已折,可她記得的,只是鵲橋仙偶,佳期如夢。
王府發生的被竊事件,讓白冪深以為王府也不是安全的地方,而且很可能危險會更多。如果我待在王府,貴婦、貴女拜見,我總得出來相見,便就有無數的風險。所以他決定將我帶在身邊,我這才知道他除了是封王建府的王爺之外,還領了定周朝廷尉之職,上管定周朝內官員貪贓枉法,下管緝盜拿匪。總而言之,朝廷的大事小事,明事暗事,他都管。
所以前來定周進貢的交趾國王子千里迢迢上京,卻在長安城附近的縣城止商被劫,查處之事便成了白冪理所當然的應盡職責。
難怪這府內大大小小的人都怕他……他這個職位,讓人聯想到黑夜裡的貓頭鷹,白日里的烏鴉,總和死亡有脫不盡的關係,和鳥人也有脫不盡的關係。
尤其是當他換上一身黑色裘皮大氅,銀鞘寶劍,襯著他如白玉一般的容顏,漆樣的黑髮與眉眼。全身上下不是黑就是白,凌厲冷峭,如一把出鞘的寶劍,拔了出來就會鮮血如染。
出府之前,我建議他不如微服私訪,別這麼招搖。如此出行,豈不是擺明了讓盜賊惦記,成為小孩半夜哭鬧時當娘的用來嚇唬人的人?
他沒理我這個茬。
所以,我只得跟著他招搖出行,十二名黑衣侍衛左擁右護,屋頂角落還有無數暗衛倏忽來去。遠遠看去,就是一大群烏鴉鴉鴉而來,弄得黃塵滾滾,飛沙走石,驚得路人走避,車輛避行。
馬是駿馬,路更是一路暢通無阻,未到天黑,我們就趕到了止商縣城。我們大隊人馬尚未進城,縣令跌跌撞撞而來,將我們迎進了縣城最大的客棧──悅來。
大紅牡丹的地毯,嶄新的桌椅台凳,顯然經過了縣令精心的準備。
因白冪說了不能擾民,所以縣令沒有清場,但旁人一見來了來么一大群黑壓壓的烏鴉,連走避都不及,哪裡還敢在這裡停留?不一會兒,整個大廳的人全只剩下了我們。
夏寄從二樓樓梯上骨碌碌滾下來的時候,我正在桌邊大叫上茶,和著我這一聲大叫,忽而地動山搖,欄板咿呀。白冪愕然抬頭:「你把樓給叫塌了?」
我驚喜:「我什麼時候練成的音波功,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於是漱了漱口準備再試試。
還沒開始試,滾動聲停止,有物體撞到了我的褲角。夏寄在大紅牡丹的地毯上昏頭昏腦地睜開眼,一見是我,驚喜到:「阿淡,半邊豬肉錢,快還我!」
緊接著,夏菡噔噔噔地從樓上跑下來,後面跟了兩名店夥計:「別跑,想白住店,門都沒有,沒錢是吧?沒錢把你賣到青樓抵債!」
聽到這裡,縣令的臉都青了。
赤裸裸的威脅啊!
自此之後,在我的百般挽留外加豬肉的誘惑下,夏菡和夏寄留在我身邊成了我的護衛加債主。之所以稱為護衛,是因為白冪侍衛成堆,而我卻一個沒有,作為他的義妹,這讓我感覺很不公平,所以在不當護衛豬肉永遠沒得還地要挾下,夏菡與夏寄不得不成為了我的護衛。
於是,他們也被發了一身黑壓壓的衣服,和白冪的護衛形似而神不似。每當他們走近那堆同僚,總被那些人眼一瞪,就給瞪回到一邊角落裡。
客棧的晚上,尤其是這麼月黑風高的客棧之晚,總要發生一些事,比如說店小二刀如旋風,剝人皮削人骨,做人肉包子。暗暗燈光之下,店老闆吩咐一個活口不留,全剁成肉漿,明早包餃子……可我瞪大了眼在床上等了半天,什麼都沒等到。正失望間,窗口傳來窸窣聲,我大喜,終於來了?!
從枕頭下摸了一把削水果刀拿在手裡,一把拉開窗門,卻見夏寄倚在窗前,手裡拿了朵從廚房偷食時順帶的油菜花,淺笑盈盈地望著我:「阿淡,睡不著,出來陪我賞月?」
邊說邊順手把油菜花插在我的頭上,我抬頭看了看如黑幕一般的夜空,心想的確睡不著,於是跟著夏寄往屋頂爬。無論在哪裡,他都能找到一把梯子,夏天坐在屋頂觀星,冬天坐在白雪覆蓋的屋頂觀星,有的時候,連雨夜,我都會看見他在屋頂,所以說,他是一個無限嚮往廣闊天際的孩子。不料卻被半邊豬肉困在了我的身邊。
我們倆坐在屋頂,沉默地看著黑沉沉的夜幕,看了半晌,只覺有淚滴落手背。
「阿淡,今夜無星,不用傷感,日升月落,星辰交換,總有一日,天際會星光璀璨。」夏寄雖是農家孩子,但也有詩人的情懷。
「傷感個屁,下雨了,還不快走!」
我話音未落,天邊轟隆隆響起雷聲,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
在我們往梯子下爬的時候,忽然之間,我看見對面屋頂有紅影一閃,利刃如閃電一般,倏忽而近,眨眼就來到梯前,眼看梯毀人亡!卻聽到廊下一聲驚呼,是夏菡的聲音,她的尖叫震撼了整個夜空:「殺人了!」
我回過頭來,細雨朦朧之中,我看清他蒙面的臉露出的一雙眼由凶厲轉為迷惑,緊接著刃收人退,等到侍衛趕來,只看清黑夜裡的一個紅點,融進暮色之中。
等我們從梯上下來,夏菡又是一聲尖叫:「阿淡,你受傷了。」
我心裡正迷惑,哪裡受傷了,我沒受傷啊?還沒迷惑過來,就被人一把抱進了懷裡,還沒掙扎過來,那人就開始撕我的衣服了,我聽見自己的一聲尖叫也破空而出:「流氓啊!」
這聲尖叫比夏菡那聲尖叫威力大許多,圍著我們的人紛紛倒退三步,除了正撕我衣服的人。
「別動!」
我聽見刺啦一聲,肩膀上一涼,整幅袖子被撕了下來……他也迷惑了:「你這是什麼?」
這時,我才從被流氓的屈辱中清醒過來,看著我鮮血淋淋的半截手臂,白臂無暇,上開艷花朵朵。我抬起手臂舔了舔,沮喪地道:「在袖袋裡放糖有罪嗎?糖被雨水打濕融化了有罪嗎?你個流氓!」
夏寄在一旁恍然大悟:「這是玫瑰糖,阿淡最喜歡吃的。阿淡,不是我說你,怎麼你連睡覺都帶著糖?捂熱了不融嗎?是怕人偷嗎?」
因為從床上起來,沒穿外衣就跟著夏寄到了屋頂,所以我一身都是白,摻了玫瑰花製成的糖被水一淋,便染成一片紅色。
抱著我的人一下子鬆開了手,寒風吹來,使我一哆嗦。緊接著,帶著體溫的大氅劈頭蓋臉地將我包裹。
「如果沒事,就回屋睡吧。」
我從大氅中掙扎著冒出頭來,只來得及看清他挺直如松的背影。
夏菡走到我身邊,眼裡全是羨慕:「阿淡,你發現沒有?他丟衣服給你的姿勢可真好看!被你罵成流氓氣得眼角直抽抽的表情也真好看!就連那冷漠淡然地一轉身,都好看到了極點!」
我道:「好看怎麼啦?好看就能旁若無人地耍流氓?人家是姑娘家呢。」
夏寄在一旁大義凜然:「別擔心,阿淡,你嫁不出去,我娶你!「
夏菡目光炯炯,道:「你還有玫瑰糖嗎?給我一點,常備著,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清晨,我走下樓梯,看見樓梯下面,萬黑叢中一點紅,那點紅抬起頭來,艷光奪目而來:「三妹,醒了?」
「太子大哥,這裡的醬豬蹄好吃,使您聞香而來?」
到底是學富五車之人,神情不像以往那麼茫然懵懂,他瞬間便明白了我話語中的意思,臉上笑容頓時淡如霧,冷如冰,哼了一聲沒再理我。
夏寄在一旁迷惑:「阿淡,他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狗呢?我都是你這麼說了五次之後在你的暗示之下……還得你一說這話就望著狗的情況下,這才明白的。」
我將桌面上的金黃馬蹄糕,玫瑰九層糕,奶油千層糕全移到自己面前,閉著眼咬了一口,只覺滿嘴都是香甜之味。手裡被遞了一個杯子,喝了一口蜜水,甜滋滋的,頓時感覺整個人都浸在蜜糖里。人生至樂,不過如此。
我一口氣將那杯甜蜜水喝完,閉著眼道:「再來一杯。」
白問鼎這時說話了:「二弟,何需你親自動手?」
我睜開了眼,嚇了一跳,忙道:「我自己來,自己來。」
可他手一轉,那銀壺在手裡飄動如薄雲,我拿不到,也摸不著,銀壺中金黃色的液體傾注如線,注滿杯中。
我拿起杯子又喝了兩口,見白問鼎手裡拿了一個翡翠酒杯,酒杯沾了紅唇,手指如玉,被那酒杯映得綠瑩瑩的。還感覺到周圍的侍衛有不少人在偷偷地望著他。可見美的東西,不分性別,總是有人喜歡的。為了不讓他繼續引人犯罪,我仔細地望了望他的嘴。
他眼眸半閉,又飲了一口,沉默半晌道:「三妹,我今日沒吃青菜。」
「哦,前日呢?」我認真地道。
他手一顫,閉緊了雙唇,有一縷頭髮從他額頭垂下,和他顫動的眼睫毛交相輝映,陽光從窗欞射進,照在他的臉上,使他紅唇如染,臉如白玉。只要忽略他眼裡那冰冷的陰鬱,其實他雌雄莫辯,美得驚心動魄。
「大哥,這幾日睡得可好?」我輕聲問。
他睜開了眼,微微一笑,笑容卻未達眼底:「到底是一家人,三妹妹還關心起本太子的睡眠來了?」
「酒別喝得太多。」我望了望他手裡的酒杯道,「一日三餐最好定時吃,皇宮什麼都不缺,宴會又多,難免會飽食終日。」
他轉頭對一旁沉默不語的白冪道:「老二,你收的這個義妹倒真有趣。」
白冪抬起眼來,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后垂頭夾了一筷子菜吃,表示正忙著,沒空理旁邊即將發生的事。
我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道:「大哥,從上次我們在二哥的王府相見,我將你的腰帶解下來玩之後,就有一種擔心……」
白問鼎哼哼兩聲:「本太子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看看你,上次我就告訴你要鍛煉了,你沒放在心上吧?」我沉痛道,「今日相見,你腰帶上的玉制掛扣又后移了一格了,如此下去,你的衣服要全部重做了吧?可惜了這雙斜紋古香緞了。」
「噗──」周圍響起了水從嘴裡噴出之聲,台凳椅子翻倒之聲,只有白冪端坐於前,慢條斯理地把面前的一小塊糕點放進嘴裡。
白問鼎手裡的酒杯啪的一聲,被捏得粉碎,翠色的翡翠如碎葉一般墜落地面,他眼神如暗夜之中升起的冰霧,帶著森森刺骨涼意向我襲來。
倏地,白冪不經意地一伸筷子,夾住了那迎著我的面孔飛來的翠色碎玉,微微一笑:「大哥,小孩子不懂事,你又何必和她一般計較?」
碎玉和竹筷相接,騰起的霧氣隨之波動,我甚至看清了那碎玉帶著巨大的力量想要掙脫竹筷的禁錮,可拿著竹筷的手穩如磐石。我驚起一身冷汗,在王府的那一晚,憑我三腳貓的功夫,他的腰帶是怎麼到了我手裡的?
殘餘的翡翠從他白玉一般的掌心紛紛跌落,有的已成了淄粉,他薄薄的嘴唇微露出一個笑意來:「二弟,有些事,你管不了的。」
白冪將筷子夾著的碎玉緩緩放進桌上的白瓷盤裡,笑道:「大哥,我不過盡我的職責罷了。」
桌上糕點上紅的櫻桃、綠的豆糕、金黃的酒,冉冉而升的,是醇厚的甜意,可也敵不過兩人身上刺骨的冰寒。
紅袖微拂,白問鼎長笑一聲,從椅上站起身來,道:「二弟,好自為之。」
望著他消失在客棧門口的身影,我有些迷惑,但還沒想出自己在迷惑些什麼,夏寄從角落裡走了出來,關心地道:「阿淡,沒受傷吧?」
此人在臨危之時躲得最快了,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他一向如此,我無可奈何,卻見夏菡獃獃立於一旁,像是嚇傻了,不由感嘆:「你們倆除了是我的債主,還是我的護衛,請問你們知道自己的職責嗎?」
夏菡臉色蒼白,走近了扶著我,喃喃地道:「阿淡,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村頭的葛金紫了。」
葛金紫是她種的牡丹花,她以我姐姐亦玉為崇拜對象,學她的琴棋書畫,自然也學她陶冶情操的種種,比如說種花……這種牡丹的根極有藥性,我經常把它的根挖了出來燉豬蹄,她此時此地想起這個,不是在想著她那牡丹終於有人報仇了吧?
「真是奇怪。」我轉臉向白冪道,「二哥,你覺不覺得大哥有些奇怪?」
白冪抬頭,以手支腮,淡淡地道:「有什麼奇怪?」
「他的行為啊,我以為,只有女人才這麼在乎身形容貌,想不到他也是如此。」
他再淡淡地道:「我現在有些後悔請旨將你認為義妹了。」
「為什麼?」
夏寄偷偷在我耳邊道:「如此一來,你們之間有了親戚關係,他就不好一把將你掐死了。」
我默默垂頭,伸出腳來,踩在他的腳背上,不動聲色地碾了碾,愧疚地道:「就像我們之間有鄰里關係,你腳痛一點點也不會怪我,是吧?」
他眼淚汪汪地抬起頭來,臉上帶了誠摯笑意,連連點頭:「對,對……」
白冪視而不見地站起身來,對他的下屬道:「出發。」
沉默的侍衛們紛紛從椅凳上站起身來,動作整齊而有效率,不過偶爾有人一不留神,踢翻了身邊的椅子。
百嶺山驛,是專供朝廷往來官員駐住的驛所,此時成了那交趾國王子耶律齊暫時駐住的地方。我們到的時候,只見驛所前的廣場一排圓圓的帽子整齊地排成一排,當先的,是一頂織金圓帽,圓帽下有一張略有些蒼白的俊顏,白玉般的皮膚襯著深刻的五官,讓我身邊的護衛夏菡又看呆了。
他便是交趾國的王子耶律齊。
我感覺他的目光有些不善,經常往我身上瞄,忽然之間,我想起一事,不由得在心底暗暗提高了警惕……國與國之交友好往來往往是從通婚開始的,你送個女兒過來為妃,我送個女兒過去為後,兩國原本刀劍相向,就因為這頻繁的人口買賣而漸漸變得融洽和睦……這交趾國王子勞師動眾過來,送了這麼多禮物,打的不是這個主意吧?我被新封為郡主,便有了通婚的資格,武崇帝得了這麼個便宜女兒,哪會不人盡其用?
剛剛白冪還在後悔收了我這麼個義妹呢,還不趁機將這燙手山芋送掉?
望著天邊浮雲變幻,忽然之間,我很憂鬱。
我一憂鬱,就想做些讓別人也憂鬱的事兒。
「這位便是蓉安郡主吧?」他手裡扇子儒雅地合上,廣袖上薄紗輕拂,大拇指上一顆碩大的玉扳指將他修長的手指襯得更為俊美。
他身形高大,容顏卻如姣好若女,圓帽的陰影投於他的臉上,眼眸如醉。
我彎腰施禮,淺淺一笑:「見過王子殿下。」
他神色更是柔和,道:「不敢不敢。」
我抬起頭來:「王子殿下的帽子真精緻,怎麼編的?能編得這麼圓,就像天空一輪明月。貴國的手藝當真的好,能給我看看嗎?」
溫柔的眼眸頓時凝成冰霜,眼光也彷彿瞬間冷成了一條冰線直刺在人的身上,其他眾圓帽每人的手全都摸上了腰間的鐮刀。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白冪上前一步,擋住了我,道:「小妹出自山野,不知禮儀,望殿下海涵。」
我在他身後欲上前,被夏寄拉住了,只得探出頭來,迷惑:「怎麼啦?不過是頂帽子,那麼小氣……」
氣門一滯,白冪點了我的不知哪裡的穴位。
夏菡低聲道:「阿淡,你真是不學無術,交趾國的人是恨人摸頭的,認為那麼做是大不敬。你偏偏還要人家的帽子,而且是一國之王子的帽子!」
我以眼神示意:「你怎麼知道?」
「我自然知道……」她眼神恍惚了一下,「你姐姐亦玉說的。」
我自然也知道,我在心底想。我滿意地看清那王子的眼神變得憂鬱了,看來正在憂鬱怎麼才能不動聲色地避免武崇帝給他挑這麼個不靠譜的郡主和親,想著如果真挑著了,怎麼不動聲色地拒婚而又不引起兩國邦交變惡,刀兵相向?
這的確是個值得憂鬱的大問題。
「想不到來到貴境,臨到京師了,反而遇到劫匪。」耶律齊的漢語講得極為流利,顯然來定周之前,做足了準備功夫。一口柔和流利的漢語,配著他略有些憂鬱的眼神,時常引得我注目,使他不時垂頭避開我的視線。
白冪道:「不知殿下損失了些什麼?」
「王爺。」耶律齊拱手道,「也沒有什麼,」他避開我的視線又道,「就是一個九龍香玉瓶,被劫走了。」
「咦?九龍香玉瓶?聽這個名就知道十分名貴,怎麼殿下不看緊呢?」我奇道。
他咳嗽了一下道:「這香玉瓶雖然是用極難採得的香玉雕成,但並不是本王上貢給皇帝最珍貴的物品,因此,本王才如此說。」
我垂頭思索,恍然大悟:「九龍?九鳳?二哥,我記起來了,宮裡的嬤嬤提過,宮裡珍寶無數,但每位公主成年,父皇都會送一個九鳳香玉瓶給她,為成年之禮,也是以後的聘禮。二哥,我雖然只是郡主,但都是『主』,父皇不知有沒有打算賜送九鳳香玉瓶給我?」
白冪也咳嗽了一下,用拳頭捂住嘴,抬頭望天花板,良久才悶聲道:「或許吧?」
耶律齊的眼神更為憂鬱了,臉色隱在圓帽的隱影里,垂頭望著手上的玉扳指,默默端詳。
夏菡站在離我不遠處,看著那擺放龍鳳香玉瓶的地方,忽地一聲尖叫:「這裡有個頭!」
「哪裡?在哪裡?是白骨森森的啊,還是掛著皮肉的?」有時好奇心總是能戰勝我的恐懼。
我的身後,同時傳來兩聲鬆了口氣地嘆息。
夏菡手裡拿了一個小小的玉制龍頭,遞給我:「顯然是從那九龍香玉瓶上切下來的,你看看……」
玲瓏剔透的龍首,上面龍鬚清晰可見,散發著隱隱清香,但將那龍首拿得近了,香氣反而淡了。
我看了看這龍首道:「可惜了,可惜了!九龍只剩下八龍,只不過,這個香玉瓶倒也更為特別了,香氣特別,形狀別緻……要找一個八鳳香玉瓶相配,就有點兒難了。」
我回了個溫柔眼波給耶律齊。
耶律齊繼續默默觀看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
白冪則是抬頭望著天花板,天花板被利刃劃破一道狹長的口子,彷彿一個張了巨口的怪獸。顯然,劫匪是從天而降……我也走到他的身邊,和他一同觀看那道狹長口子,時近夜晚,那道口子彷彿撕開了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外邊隱約,內里富貴豪華。
「這個口子,真像一個勺子……」我舔了舔嘴唇道,「早上舀玫瑰綠豆糕的勺子。」
「你是不是肚子餓了?」白冪仰臉望著那屋頂,端立不動,眉頭微皺,陷于思索之中。
「沒。」我從袖袋裡摸出一塊玫瑰糖塞進了嘴裡。
「牙痛不是病,痛起來真要命。」他扯了扯嘴角道,「你再這麼吃下去,到時要命的就是你,不是我了。」
「不要緊!」我道,「端上了金飯碗,一嘴牙即使全掉了,我也是位郡主,也能嫁個王子啥的。除了說話有點兒漏風之外就沒別的壞處了。」我回頭到遞個溫柔眼波給耶律齊,然後轉頭對白冪憂鬱地道,「你說,如果嫁到異族,他會不會嫌我嘴漏風呢?這也不怕,最多找個說起話來像漏風的地方嫁。」
白冪表情如岩石般僵硬,眼角青筋悄悄暴出一點,抬起手掌,捏起拳頭,放在嘴唇上咬了咬,低聲道:「看來在你心目中已經有了人選?」
我沉默不語,良久捏著衣帶扭捏:「人家十五歲了,是該想這些的時候了,二哥,你不會笑話人家吧?」
他放下拳頭深思:「我只是覺得在這種時候,想這些不太合適。」
「二哥。」我惆悵地又回頭望了耶律齊一眼,看清他眼裡一閃而逝的憂鬱加恐慌,繼續惆悵地道,「我不想想,可一遇到讓我不得不想的人,於是就想了。」
他的拳頭又放在嘴邊了。
夏菡站在離我不遠處,此時悄悄上前,拉了拉我的衣袖,等我走幾步離人遠了,她才興緻勃勃地道:「阿淡,我剛剛聽到你的話了,並不是我特意要聽的,你說起話來一向不肯小聲……你講的說話嘴漏風的地方……」她悄悄地指了指耶律齊,她擔憂地道,「他說話的確有些漏風……可你也不能老揭人傷疤,你老這樣,以後真要嫁了過去,可怎麼辦啊?」
我委屈地道:「我都準備和人家同甘共苦了,你還想怎麼樣?」
「可你牙還沒掉啊?」
「這不正做著準備嗎?」
此時,屋內忽颳起一陣微風,我只見面前人影一閃,白刃刺破虛空來到面前,四周圍冒起騰騰白霧。在霧染霜濕之中,傳來陣陣香味,我看得清楚,白冪腰中劍早已拔出!在我失去知覺之前,只見到他一雙如最香醇酒一般的眼波。
「我又見到葛金紫了……」
深黑之中,忽地傳來這麼一聲幽幽的嘆息,頓時將我驚得全身冒出冷汗,一下子醒了過來。一睜開眼,就見夏菡坐在我的身邊,雙眼發直,喃喃地道:「我又見到葛金紫了。」
「不過偷挖了你幾次牡丹根煮豬蹄而已,何必這麼計較?」我從地上掙紮起身,仔細打量周圍。我的身邊,是一個雕工細緻,鑲有螺鈿的凳子,身下,則是淺香色織錦的長毛地毯,上面盛開朵朵紫色牡丹,彷彿要從地毯上長了出來,觸手可摘。
光透過雕花的窗欞射進,照在那些名為葛金紫的牡丹上面,讓我只覺這屋裡彷彿成了一個小小的花園。
夏菡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那枝繁葉茂的葛金紫前,朝虛空伸出手,手指拈起,皓腕輕折,竟似摘了一朵花下來,虛插在鬢角,回眸一笑,身上彷彿穿著錦衣霓裳,盤旋一舞,優美如仙:「淡紫之色是最襯這件紗裙的,嫣兒,你說我美不美……」
屋內光線暗暗,襯著她蒼白的臉,僵硬如石,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頓覺屋內陰風陣陣。
「明月夜……短松岡,人已去,詞空在……」她在紫色牡丹之上翩翩而舞,翩然欲飛,花瓣碎落衣襟,眼波流轉,獨望於一處,彷彿那裡有人背手而立,默默而賞。
我只覺寒風從門隙而入,滲入骨中,使我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夏菡,菡菡,還是你嗎?你是村頭的牡丹花仙?就因為我挖了你的根來找我報仇來了?」我驚恐萬分,想起以前看過的鬼話本子,裡面有一篇叫香玉的,不正說的花仙故事?
她牡丹花仙上身了?
我痛哭流涕:「牡丹花啊!您一定得原諒我,我不是故意要挖您的根來吃的,實在是那一日無所事事,家裡的紅薯根吃完了。佛祖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您既為花仙……」
「阿淡,你怎麼啦?做噩夢了?」有人拍了拍我的肩頭道。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驚得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阿菡……」她臉色正常,好奇地望著我,眼裡全是求知之色。
一看到這個表情,我就知道那個東家長西家短的村姑夏菡又回來了,我感激莫名,頭一次感覺她這個豎起耳朵,半張著嘴準備說東道西的表情如此可愛。
「菡菡,你回來了?」
「我一直在這裡啊……」她莫名其妙,「倒是你,大哭大吵的,幹什麼?」
她面色正常,一如以往,眼裡充滿了八卦的求知慾,使我更鬆了一口氣,決定不再提起剛才發生的事,以免又惹得那花仙不請自來。
她見我不出聲了,望了望四周,在室內昏暗的燈光之下,她看清了屋內的擺設,輕聲喜道:「阿淡,看來是有人特意劫持了我們。」
我疑惑地望了她半晌,道:「劫持就劫持了吧,你這麼高興幹什麼?」
月光從窗欞處撒進,照得她的眼燦若星星:「阿淡,你不知道嗎?所有美麗的故事,都是從劫持開始的……他騎著白馬而來,將她一把抱起,馬蹄聲響,那一騎雙人兒早已走遠,夕陽西下,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我默默地接道:「過了幾年,那匹白馬再來,男的斷了手,女的瘸著腳,白馬變成禿馬……你能在任何時候腦子裡都這麼缺根筋,倒也真是一個奇迹。」
夏菡默默地垂頭:「我這不是怕你害怕嗎?」
「謝謝了。」
她是一個極樂天的人,這是我早就知道的,記得那一年,村子鬧飢荒,十家有九家沒打到獵物,她也是這麼勸我:「阿淡,你餓嗎?餓就對了,眼看你越長越圓滾了,餓一餓,身形變得好看許多,和你姐姐越來越像,我開始轉而崇拜你了。」
她的嘴,永遠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雖然有的時候勸得人慾哭無淚。
房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優雅沉穩,環佩伴奏,華服窸窣。我們倆同時望向門口,門口傳來金鎖被打開的輕響,門外的光亮嘩地一下傾瀉於室內。
只見那人華衣錦服,身如修竹。
雖然知道夏菡說的大都是她的幻想,但有的時候,特別是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也不免抱有希望,希望自己陷於危難之中的時候,會有人騎著白馬前來相救。正如她所說,一段美麗故事的開始,總有人英雄救美。
於是,我和夏菡眼巴巴地望著門口。
他從光影中走了出來,修長的腿,優美的手,銀制的寶劍……我們倆聽到了彼此的心跳,不由握緊了彼此的手……待他身上光影褪去,我看清了他身上衣服的顏色,鬆開了夏菡的手,低聲道:「早就知道你說的話,從來不會實現。」
紅色,是我自遇到紅公雞之後最討厭的顏色。
定周的國色便是紅色。紅色的宮殿外牆,穿紅衣的侍衛,連太子,也是一身的紅艷艷。
他臉上蒙了紗巾,一身紅色的緊身衣,使我們倆同時看清了他的蜂腰寬肩,只不過也同時看清了他腰間懸挂的紅鞘寶劍。
該死的紅色。
「起來,跟我走!」他道。
和我一樣,夏菡腦子裡也沒有了旖旎幻想。寶劍已然出鞘,讓人想起了斷手摺腿,禿毛的馬。
這個時候,夏菡總是無比的配合,她從地上拉起我,攙扶著我就想跟他走,可那人指著夏菡道:「就你一個。」
她忽地發出哭天搶地般的尖叫:「為什麼就我一個?為什麼?為什麼?要死大家一起死!」
有的時候,求知慾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私塾先生告訴我們,無論做什麼,先要問個為什麼。看來夏菡在我爹那裡上了一個半月的私塾,別的沒記住,這件事記得極為清楚。所以,在她連續不斷地問了幾十個為什麼之後,我和她一起被押到了大殿里。
大殿中馥郁芳香,冉冉燃香在青白釉的鏤空香爐中冒出,我聞到了似曾相識的味道,那九龍香玉瓶龍首的味道。
夏菡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人,早叫了出來:「九龍香玉瓶?你是劫匪?」
那人眼裡有利芒閃過,燈光照射之下,眼裡卻聚起了濃霧,雲蒸霞蔚,襯著他暗紅色的衣服,黑色的眼瞳變成紅色,如地獄來客。我嚇了一跳,忙一把捂住夏菡的嘴:「不,您哪裡是劫匪,您是劫富濟貧的俠盜,劫自家的東西,自然不能稱為匪。」
他倏地抬頭,暗塵般的眼眸更是濃如墨夜:「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我勉強笑笑:「不知道,不知道,我一點都不知道你是宮裡人。」
夏菡從我手底下掙扎出來,又是一聲尖叫:「他是宮裡人?」
隨著夏菡一聲尖叫,他皺了皺眉,看樣子有些想捂住耳朵,我望了望夏菡,嘆道:「聽啊聽的,你就會習慣了。」
他眼裡疑意更深,卻是一笑,道:「我們大家都看錯了,蓉郡主原來是一個妙人。」
「是嗎?」我笑道,「來到這京師,我聽了很多人背後的議論,但頭一次聽人說我是一個妙人。看來,你也是一個妙人。」
「人人都說二王子認了個鄉下丫頭作為義妹,以後不知道會替自己招惹下什麼禍事,看來,他們都看走了眼了。」他的身形微微向後,倚在了雕著錦龍雕鳳的靠背之上。
屋內的熏香之味濃烈到了極致,彷彿揮動衣袖,都能攪起暗香浮動。我被這香味熏得頭昏腦漲,實在忍無可忍,道:「你要熏她便熏吧,為何還要拉上一個墊背的?你當你熏豬肉,還要搭上根臘腸?」
他笑容收斂,眼神如冰:「連這,你都知道?」
我回頭望了一眼夏菡,可能被香熏久了,她臉色有些懵懂的神色,我輕聲吟道:「明月夜……短松岡……人已去,詞還在……一個鄉姑,會吟唱這首詞,原本就是一個奇迹。」
「看來,你在屋子裡痛哭流涕,也不過為了降低我的戒心而已。」
我笑了笑:「我雖然年紀小,但也捕殺過無數的野獸,如果相信這些,豈不是每次設下陷阱捕獸,都要祭奠一番?那我哪能忙得過來?我不這麼做,你又怎麼能將我和她一起押出屋子?來到這裡,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從善如流,眨眼之間便形容削瘦,我年紀雖小,但卻是女人,對人的容貌總是在意一些的,更何況您無論在哪兒,都是一個萬眾矚目之人?」
他眼神如切割好的寶石般變幻,支著下頜的手瞬間變得僵硬,良久才道:「鄉下人給自己的孩子起名,總是說賤名好養活,否則老天爺會妒忌,會收回他的小命。蓉郡主,難道你就沒有個小名?」
我嘆道:「可也有人說過,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有時候命運由不得人做主,比如說太子殿下您。您平日里寬衣錦袍,以為可以掩藏行跡,哪裡知道落在某些人眼裡,還是一目了然。」
夏菡昏昏沉沉的,也忘不了八卦:「阿淡,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我笑道:「連我都知道了,您想想,二王子會不知道?男人雖然是比較粗心一些的,但如果有人在旁反覆提點,他還不明白,那我那二哥怎麼配和您交手?您說是吧?」
其實我心底也沒底,不知道這白冪明白了沒有。他的身形,如果不是我這種吹毛求疵的人仔細丈量求證,又有誰能看得出來?在鄉村打獵久了,經常賒肉償肉的,未免染上了些小家子習性,目光變得很准。那售肉相差個一兩半兩在我面前一目了然。就因為這,夏寄沒少抱怨,每次還肉你都要缺斤少兩,還讓不讓人活了。
他一揚手,臉上的蒙面巾落進香熏爐里,火苗舔上了紅色面巾,一眨眼,屋子裡傳來絲綢燒焦的味兒,這味兒讓夏菡一醒,道:「這是哪裡?」
她的面孔隱在冉冉燃香之中,有些模糊不清,可能因為煙霧,眼波柔媚而慵懶,全沒了往日村姑的精明勢利,我便知道,花仙又上身了。
她淡淡回眸,如深谷幽蘭,看待看清面前的人,款款上前,雖是一身粗布織衣,身上卻也如披著錦羅綢緞,周身環佩相繞,她錦屐藕覆,雲紗飄拂:「殿下,已是燭消紅,窗送白……您終於來了?」
白問鼎冷冷偏頭,拿起桌上青花瓷杯子,飲了一口,身往後仰,眼中落日熔金:「你是誰?」
她腳步停下,猶疑不決,想要上前而又不敢,臉色在精明勢利夏菡與憂鬱神秘花仙之間來迴轉換,我看得眼睛實在累,道:「夏菡,他不是殿下,你也不是以前那人,做我的鄰居不好嗎?有肉吃,有湯喝,可以西家長,東家短,你又何必執著?」
她回頭向我望來,臉上一會兒是見到親人般的喜悅,一會兒是鄙夷輕蔑。
大殿之中傳來一聲噼啪,有碎玉裂開之聲,焰火從爐中升起,將那爐蓋彈了起來。殿中香氣更濃,琺琅制屏風倏地飛起,漆面的山水畫片片碎裂,濃裂香風拂過我的臉。在我閉開眼又睜開的那一瞬間,大殿內四角已被人守住,漆黑的大氅,銀色寶劍……正是白冪和他那群烏鴉。
白問鼎從椅上站起,腰間寶劍出鞘,在我又一眨眼之間,兩人已經斗在一處,香風劍氣,倏忽往來。我緩緩向角落避了過去,見夏菡尤自站在屋子中央,衣袂飛揚,秀髮隨風,任刀風蕭蕭,劍光閃閃。
她的視線隨著遊走在屋內的白問鼎而走,半會兒也不捨得移開。劍光挑起,一支跌落地面的瓷瓶被劍風挑起,向她兜臉而來,可她眼裡並無其他,只有騰挪跳躍的白問鼎,彷彿那人站在高高雲端之上,她不過地面微塵。
我一個虎撲,把她撲了落地,堪堪躲過了那急射過來的瓷瓶,瓷瓶摔在桌角,碎瓷的一角在她臉上劃下了一道血痕,牆角梳妝台上跌下的鏡子將她的面容反照出來。她輕輕地用手掠過那血痕之處,涕淚齊下,眼睛直盯著我:「你就這麼對我?」
她額上有青筋暴出,眼神之中彷彿有冰碴子冒了出來,看得讓人著實心驚,我小心地提醒:「這不是我弄的……」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對我?」她忽地歇斯底里,「因為我的父親已不能助你登帝位?」
她的聲音甚是凄厲,在大殿之中回蕩,把我嚇慘了,也把正在激斗的兩人分開。我看得清楚,「白問鼎」心神大亂,白冪一掌擊在了他的腰間,將他打得口吐鮮血,可他卻顧不得了那麼多,並不反擊,反而直衝到夏菡面前,將她擁在懷裡:「娉兒,別怕,別怕……」
她拚命掙扎,手掌一揮,指甲在他臉上劃下血痕,卻顫抖著用手撫著那血痕之處,作勢想要下跪行禮,眼裡全是惶恐和卑微:「殿下,我無心的!」
「娉兒……」
「她就是尤大將軍的女兒,尤娉?」白冪道,「想不到她還活著。」
尤娉?定周三位聲名遠揚的名門閨秀之一?尤家,是傳承百年的名門世家,這樣的世家,勢力盤根錯節,無論朝代怎麼替代,尤家都能屹立不倒。到了尤定勝這一代,勢力更是達到鼎盛,他成為定周開國元勛,勢力和白家不相上下,差點武崇帝封為一字並肩王,可就是沒封著。在封王的前夕,他起兵造反,被武崇帝迅速撲滅,尤家也由傳承百年的名門世家變成了蟻門小戶,那場大屠殺中倖存的人,被武崇帝賜姓為「蟻」,貶為賤民。
其實我覺得姓「蟻」沒什麼不好的,如果我姓蟻,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賣螞蟻酒、紅蟻糕,治腰傷背痛、積勞損傷。我一邊想著,一邊從袖袋裡摸出了塊玫瑰糕來吃,如在平時,夏菡定會伸了手出來討食,可此時,她的目光著實讓我感覺此時此地不應該貪口腹之慾,我只得把玫瑰糕又放了進去。
此時,白冪冷冷地道:「原來是尤大將軍的女兒?既是罪臣餘孽,就麻煩你隨本王去西廠喝杯茶!」
西廠,定周最大的特務機關,也是白冪既那群烏鴉的老巢。對於西廠,雖然我身處遙遠的小山村,也知道它。它名聲遠揚。有人說它羅織罪名,殘害忠良,有人說它是國之棟樑定周立朝之後,如果不是西廠迅速穩定局勢,將有可能反叛的源頭撲滅。想來武崇帝這個皇位也坐不穩,但正因為西廠手段雷霆,一向只向皇帝負責,所以,惡名也遠揚。聽聞裡面刑罰殘酷,剝皮抽筋,無一不有,曾有人從裡面受刑出來,雖然生還,卻也魂飛魄散,成為瘋疾。
我一邊想著,一邊把剛剛放入袖袋的那塊玫瑰糕放進嘴裡,可白冪的冷眼著實讓我感覺此時還是不是貪口腹之慾的時候,只得又將玫瑰糕放進了袖袋。
「不,你不能帶她走!」
「白問鼎」眼裡露出懇求之色。
說實在話,這個「白問鼎」人氣著實太過多了一些,和那一位相比,到底還是一個人。
只有不是人的人才能在皇室之中如魚得水,所以,白問鼎才能穩坐太子之位。
白冪嘴角露出一絲淺笑,看得我有些毛骨悚然。每當有物落入陷阱,夏寄總是對我講,阿淡,你的笑容太可怕了。這個時候,我才深有體會,原來,旁觀者,才能清。
「尤大將軍當年起兵叛變,聽聞也是由人唆使。其中的前因後果,至今沒有人能清楚明白。你如果能向本王道清事實,本王也許不予追究。」他用手指輕磕著銀鞘寶劍,金玉相擊之聲著實清冷,讓我將摸在手上的玫瑰糕又放進了袖袋裡。
這時我才徹底明白,他布下的這個針對於白問鼎的陷阱,終於取得了成效。只不過,他和白問鼎相比,誰更加不是人?
我和他混在一起,成了他的義妹,豈不也走在了「不是人」這條路上?
白問鼎最親近的,穿同一條褲子的屬下,會不會為了尤娉而出賣他?
此人作為白問鼎的替身,不知道他替身的價碼幾何?看樣子他屬於武替,經常做些高危險動作,身價應該比較高,比武替身價更高的是裸替。鄉間傳聞,有一個名人裸替,因為一個出浴背影而名利雙收。上次他在我面前就裸了一回前胸,也不知道收取了多少報償?
那前胸的胸肌著實有些看頭。
我一邊憂鬱糾結地想著,一邊將手伸進袖袋裡拿玫瑰糕。
「小人名叫夏添……」
屋內香霧冉冉,夏添的聲音也縹縹緲緲,讓人彷彿回到了從前。
夏添,是夏寄的大哥,出生於鄉野市井之間,但英雄多屠狗輩。夏添就是這麼一個年輕人,他雖混跡於鄉野,卻學了一身好武功,偶爾貓蹲在書塾門外,漸漸也能做一兩首好詩。他是市井之間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可就因為這樣,他便生了某些妄想。
那一年,尤大將軍女兒華麗的馬車由錦衣簇擁,從塵土飛揚的大街上駛過,轎子里的女子伸出纖纖玉手,偶揭了一下轎簾……不遠處,那短衣布衫的青年痴痴而立,嘴角流下了哈喇子……后一句是我很厚道地加上去的。
她的嫣然一笑,讓他頓時魂飛魄散,從此夢裡就有了她的身影,她成了他努力的力量和方向。
她對於他來說,是瓊樓玉宇,可望不可即。
可他不知道,瓊樓玉宇是由陰謀建成的,接近她,便要變得不是人。
他悄悄潛伏,日夜跟蹤,看著她攢眉深鎖,容消金鏡,終於明白她心中所想,夜裡所思之人,是自己永不可能達到的目標。他原本將要放棄,和許多尋常人一樣,娶一個會生養的妻子,生一大堆孩子,過得平安喜樂。
可東宮傳來招考侍衛的消息,他心中並未磨滅的期望如雜草一般地瘋長……接近了他,也許便可以接近她?
那一年,老天爺對他實在是眷顧,他不但順利成了太子貼身侍衛,而且,因身形外貌和太子相似,被侍衛首領特別選中,成為太子的暗流。
暗流,東望泑澤,河水所潛也。
成為暗流,就得剔除原來所有一切,親人,姓名,容貌,成為他人的一個影子。他也曾猶豫過,但她只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眸讓他瞬間下定了決心,如果自己變成了她心中所思,那麼,是不是可以讓她的目光短暫停留?
有的時候,美夢的力量比現實更有誘惑。
臉上的皮骨被用刀割開,欖尖形的金剛石一層層地削下他臉上的骨頭,略有些粗壯的大腿被抽出皮脂,他一寸寸地被改造成那天之驕子的模樣。他已經憶不起那個時候的痛疼,唯一記得的是她望著他時的目光。
當他成為白問鼎的影子,好運彷彿便接踵而來了,他奉命去接近於她,用的是老一套的英雄救美的段子,只不過這一次調轉過來,是「美救英雄」。
刺客毫不留情地將短刺刺進了他的胸膛,他倒在了她的轎前,看清了她驚慌失措的臉……身上是刺骨的痛,可這時,他卻感覺到天際有粉花飄落,層層疊疊,撫在自己身上,如鵝絨錦被。
躲在她家後院養傷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從不下廚的千金大小姐,給他端來了親手熬的湯水,她的凝眸淺笑,全都是為了他。
此時此境,他卻能記得自己是誰,他把持住了自己的衝動與幻想,控制住自己不做傻事。看著她容消金鏡,漸懶梳妝,可上級傳來的命令卻是導火索,將兩人所有的防線擊潰得七零八落。
紅帩帳底,錦衣半落,他替正身許下了娶她為妻的誓言。
那個時候,她已是珠胎暗結。
他離開的時候,正是牡丹花開得正燦爛之時。
果然,沒過幾日,尤府接到聖旨,尤娉被聘為天子之媳,成為太子妃,只等著大婚之日到來。
聽到這裡,我終於把玫瑰糕送進了嘴裡,發苦的舌底一下子變得沁甜:「這個火藥堆埋得好,火引子一點,周圍的人無一倖免。」
不錯,這是一個隱在花團錦簇下的火藥堆,炸起來玉碎華消,天動地搖。
尤娉在嫁給太子前夕珠胎暗結,她自然百般申辯太子的綠帽子是他自己戴上去的。可白問鼎的一舉一動,都有人作證,她提起的那些和他相處的日子,他都在宮內陪著生病的太后,熬藥煮湯,盡孝心,行孝道。
尤娉成了貴族名門最大的笑話。
可尤定勝怎麼可能善罷甘休?不用怎麼花力氣,他便弄明白了其中的來龍去脈。試問一個擁兵天下的大將軍,獨生愛女被如此設計,再睿智理性的人,也會發狂。
皇室布下的陰謀,應該由皇室來終結。
他舉旗一反,卻響應者少。因為,他師出無名,皇家對他不夠好嗎?要封他為一字並肩王,並將他的女兒立太子妃,也是未來的皇后,甚至有人勸他,幾代之後,他的女兒生下太子,天下不也是有一半姓尤?何必著急?所以,他的叛國之旗還沒舉到皇宮前邊,就被人撲滅了,不過瞬時功夫,三千將士殉了殿堂。
而尤娉,那朵開得極燦爛的葛金紫,從此在他眼裡定格。
到了此時,夏添才從美夢之中清醒,知道自己不過早被人擺上了棋盤,還是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在白問鼎下了緝殺令的時候,他悄悄將尤娉藏了起來,可她腹中的孩子已經沒了,人也染上瘋疾,處於崩潰的邊緣。唯一能讓她解脫的辦法,就是讓她忘卻以往。於是他盜取宮中可使人忘卻前塵往事的幻玉,用密法熾燒的同時,用針刺入腦上穴位,使她忘記了以往一切,變成了一個普通村姑。
可幻玉功效有時間限定,三年期限已到,夏寄不得不帶著她來尋找夏添,再尋幻玉,以求她短暫的安寧。
他知道了交趾國進貢來的那尊香玉實則由幻玉製成,所以,這才深夜潛伏,盜取九龍瓶。
原來,那斬下的龍首是為了確定染了漆的九龍瓶內里的確由幻玉製成。
幻玉織成的幻境只功效只有三年,三年之後,他又要到哪裡去找尋幻玉?
而白問鼎甚至沒見過其面的夏菡,卻是前生生活在他織成的幻境,後半生生活在幻玉織成的幻境。
青菱鏡破,寶釵已折,可她記得的,只是鵲橋仙偶,佳期如夢。
她在他的懷裡抽泣,緊緊地抓住他衣衫的一角,彷彿他隨時會消失不見,這是她唯一認得他的時候。即使自始至終,她也沒有真正認識過他,而他,眼裡俱是滿足。
可大殿之內香氣漸淡,她的眼神澄靜通透……通俗的說法,變得比較白痴,比較村姑。
一聲尖叫響遍整個大廳:「禽獸!」巴掌打在臉上的聲音同時響起,她推開了他,叉腰指著他道,「別以為你是太子,就可以隨便耍流氓!」
村姑又回來了。
夏添從地上站起,廣袖垂落無塵的地面,他默默抬頭,望著夏菡……夏菡後退一步抱著自己手臂道:「你想幹什麼?」
他忽地一拱手,笑道:「冒犯姑娘了。」
他眼裡仿有花開花落,殘紅飄盡。
可她卻轉頭,淡漠冷然……這時,她認得的,只有我:「阿淡,今日早晨德寶街買的燒餅不錯,酥香可口,明兒我們再去那裡吃?」說完,舔了舔嘴。
她拉著我往殿門口走去,我敢擔保,此時她滿腦子想的全是芝麻燒餅,今日殿中發生的一切,她已然全都忘卻。殿門外可見白雲青靄,檐間琉璃蹲獸默默,風吹進殿間,那一殿的芳香已然散盡。
疏柳花樹之間,有一株牡丹迎風而立,卻因花已過季,已留下殘花半朵,她倏地停下了腳步,凝望著那朵殘花。
我緊張地問:「這是葛金紫,你還記得嗎?」
「記得。」她道,「你經常挖了它的根燉豬腳。」
「不該記得的你記得倒是清楚。」我默默地道。
不遠處傳來環佩聲響,分花拂柳,我們轉頭,便看見那紅色人影在兩名侍婢的簇擁攙扶下而來,他手裡琉璃杯子里的紅色葡萄酒襯得他臉上輝然生暈,眨眼之間,他便走到了我們面前。
他看見了我,從旁邊的花樹上折下一枝花來,隨意一揮手,那枝花便插在了我的鬢角,他推開扶著的侍婢,搖晃著走到我的跟前,望了我半晌道:「三妹,你今日的妝容甚好,臉上擦的是蘇芳齋新出的金花胭脂?」
這個是真正的白問鼎。
他們應是極熟悉的人,此時卻見面不相識,幸而尤娉此時已是夏菡。
我聞到了白問鼎身上濃烈的酒香,他的眼神甚至沒有在夏菡身上停駐,我忽然想知道,他到底還記不記得尤娉這個人?
我看了看他身邊的侍婢,花如頰,眉如葉,麗質嬌容,奇道:「大哥,這兩位是您新娶的侍妾?大哥什麼時候大婚,娶個正妃過門,也好讓小妹叫一聲大嫂?」
他醉眼矇矓,將手裡的酒倒進嘴裡:「什麼大嫂?」
「就像尤大將軍的女兒尤娉,不是險些成了您的正妃嗎?」
他眼裡疑惑,顯然,他已記不起尤娉,那顆他爭權奪位的棋子。
夏菡拉了拉我的衣袖:「阿淡,這位換衣服也太快了一點,趕得上村頭快刀張的剝皮速度了。」
他們望著對方的眼神,都如陌生人。
幸好,他們都已不記得對方。
遠處花樹輕搖,我看清那隱身於花叢之中的身影,他是他的一個影子,因為偷來的幸福,小心地編織守護著她的夢。
我和夏菡夏寄脫離了白冪那群烏鴉的監控,連夜奔逃,來到臨水山下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
此時,曉月當空,殘陽西下,因我們三人同坐一匹馬,那馬早累得趴倒在了樹下。
夏寄是個惜馬之人,他心痛地走到馬前道:「這可是匹汗血寶馬,都累成了這樣,你們倆怎麼就不知道平日里多運動運動?」
我和夏菡商量:「你肚子餓嗎?」
「呃,你呢?要不咱們把那馬……」
夏寄聽了,跳起來道:「阿淡,你把王爺送給交趾國王子的名畫損了不止,還要毀了他這匹馬?」
我委屈地道:「哪是我毀了那張畫!」
九龍瓶被烈火燒成灰,白冪又不能把白問鼎的影子抓了過去頂罪,只得另想辦法。他得知耶律齊很喜歡收藏美女圖,於是從皇宮找來前朝名家張萱繪製的《宮樂圖》,來緩解王子對這一結果不滿。
我不知道這件事。
某一日,我溜達進了白冪的房間,主要想看看這特務頭子飲食起居和普通人有什麼不同,一眼便瞧見了他桌子上擺著的那幅舊捲軸,我覺得這東西和這屋子裡的格調全不相同,屋子裡的格調清冷單調,連被子都是全無一點花紋的,而這幅畫花團錦簇,比我那房間里的桌布更為富麗。
所以,我就把它拿去當桌布了。
鋪了不一會兒,就到了晚上掌燈時節,我點了個油燈在桌布上,油燈質量恁差,一點也不防火,濺了個火星子在桌布上,把桌布燒了個大洞。
這時,夏寄才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我:「又發生盜竊大案了,有人把價值連城的名畫家張萱的珍品——《宮樂圖》給偷了。」
此時,我正在把那桌布攤開,看著上面的洞,從燒焦的洞里望過去,夏寄的臉襯著畫上的錦衣襦裙有人妖般的美。
燒焦的地方,原本是韓國夫人艷美的臉。
我總不能告訴白冪:「你那宮樂圖,我替你挖了個洞洞,我覺著吧,這韓國夫人沒臉的樣子比有臉的樣子好看,顯得夫人的身材特別的好,特別彰顯其黃金比例,簡直可以作掌上之舞,俗話說得好,有缺陷的美才是真正的美……。」
可以想象,白冪鐵青的臉,腰裡的銀鞘寶劍出鞘……聽說他那寶劍每一出鞘,一定沾血。
所以,我只能臨時帶了夏寄、夏菡把白冪的汗血寶馬騎著跑出來了。
別的馬帶不了三個人,只有汗血寶馬還勉強能跑個百來里。我和夏菡都不會騎馬,只有夏寄以前騎過一段時間的驢,所以一匹馬要騎三個人。
我們決定去投奔爹爹和娘親,聽說他們就住在這附近的山裡。
雖然肚子餓得咕咕叫,在夏寄的誓死保衛之下,汗血寶馬勉強留住了性命,只不過它再也不肯載我和夏菡兩人了。每當我們走得快累死了,想要上前騎它,它總是撅蹄子,僅對夏寄情深脈脈,幾次三番地用馬眼示意,要他騎它。
我們騎不了,夏寄自然也是不敢騎的。
所以,我們三人和一馬在山路上逶迤而行,汗血寶馬體力恢復得快,搞清楚我們不是它的真正主人,時常不聽我們的召喚,常想著衝破韁繩自由自在。我們還得和它鬥智斗勇,幾番下來,竟然被它帶到了一處幽徑小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小徑兩旁的樅樹實在是長得濃蔭蔽日,把原來還有的隱約陽光遮得一絲兒也不剩,使我們感覺這條路彷彿黑夜之中屋宇亭閣之間的長廊,陰冷黯黑。
那馬到底是寶馬,卻全無一點危險意識,拼了命地往前沖。
夏寄這時才後悔了起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依了你們的……」
那馬跑得更快了,還一撅蹄子,掙脫開來,往小徑深處跑了去,把我們三人留在這小徑盡頭。
馬蹄聲漸漸遠去,直至聽不到了,我們才感覺這裡靜得可怕。
再看地面,卻發現這條小徑鋪了青石板,在月光照射之下,上面居然雕了花紋,再看兩邊樅樹,伸出來的枝葉被人修剪過……這並不是山間小路。
山裡的別院?有誰會在這個荒山野嶺建一個別院?
隱隱地,小徑盡頭出現了一棟院子。
「你說,會不會是狐妖建的院子?」冷不防地,夏菡哆嗦著嗓門道。
「哇!」夏寄一把抱住了我。
我撫著他的頭勸慰道:「別怕,別怕,小寄,狐妖大多是美女,喜歡俊男,你在我們村子里也算是頭一份兒長得好看的了,我姐姐亦玉都贊過。」
他的腿站直了,眼眸在月光的照射下炯炯:「真的?」
「她說啊,我們這村子就夏寄長得還可以。」
他的目光更加炯炯,摸了摸鬢角道:「是嗎?」
「比他姐姐夏菡更有男人味。」
夏寄默默地道:「阿淡,你每年欠我半邊豬肉,如此利滾利,息滾息,合計起來大約欠我十金八錢。」
「那兒有火光。」夏菡打斷了我們的話。
果然,暗夜沉沉的庭院之前一堆火光燃起,隱約可以看見火堆前坐著一個人影,彷彿一個皮影戲邊的一個剪影。
緊身黑衣將他肩膀上的肌肉隱隱勾勒。
「我怎麼感覺那肌肉有些眼熟?」
「阿淡,你怎麼老用你看豬肉的目光來觀察人?」夏寄道。
那人從火堆旁站起身來,身如修竹,旁邊伸來一個馬頭,輕昵相依,的確是非常熟悉……想不到我們兜了一個大圈子,還是兜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