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香堂
晚上七點,蕭冀曦帶著一耳朵周止那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回了阮公館。
若說先前說的那些消息還很靠譜,後面那些個亂七八糟的故事,就是純粹的捕風捉影了。什麼傳說阮慕賢會奇門遁甲所以知道未來天下走勢、什麼沈滄海一人單挑洪門百名悍將全身而退......傻子才會信以為真。
沈滄海正站在阮公館門口等他。
她今夜穿的,乃是一身黑衣,遠遠見蕭冀曦過來,三兩步趕到他身邊低聲道:「而今時局不穩,師父精簡去不少步驟,你進門后一切行動都照著我來便是。」
周止也告誡過他,青幫收徒的香堂是一等一的大事,法度森嚴不能輕視,蕭冀曦連忙點頭。
沈滄海上前敲了敲門。門裡有人問道:「你是何人?」
蕭冀曦聽出是齊威的聲音,肚子里暗笑。沈滄海朗聲答道:「我是沈滄海,特來趕香堂。」
蕭冀曦連忙有樣學樣說了,門才打開。
一樓的正廳里燈火通明,已然與白日大不相同。只是雖然整齊肅穆,氣派十足,聲勢卻不怎麼浩大。
聽周止說有時開香堂能聚集數十人之多,而如今不過齊威齊宣照樣把守門邊,裡面坐著的連同阮慕賢在內一共是三個中年人,下面又站了兩個男子,這屋裡僅僅九人,比上供的牌位數目還少上許多。
堂內擺了一溜牌位,正中間的乃是達摩祖師,兩邊最矚目的是翁、錢、潘三位立派祖師,而令蕭冀曦覺著熟悉的,則要數南明的永曆、隆武兩位末帝。
這讓蕭冀曦心頭湧起一股熱血來。
雖然他心下知道這是青幫到清末成為反清的幫派時才特意增設的,但恰恰與當年中山先生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宗旨不謀而合,如今禍亂中華的又是外邦異族,青幫中人,定會有不少志同道合之人。
很多年以後,蕭冀曦依舊清晰的記得這一天,記得他當時的內心活動。
那稚拙的有些可笑,卻支持著他走了很多年。
人總要有信念,才能走下去。
沈滄海走到一邊站下,向阮慕賢躬身道「二位師伯,師父,一切已經準備停當了。」
阮慕賢的臉色看起來比白日里略差一些,但精神倒是很好,他望著下面站著的三個徒弟,末了目光在沈滄海對面的空位上凝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阮慕賢今天請來的兩位師兄都是與他熟識交好的,大師兄向城看自家師弟的樣子就知道他又想起了蘭浩淼那個叛徒。左面的一位重重咳嗽一聲,阮慕賢才彷彿大夢初醒,示意齊威端上水盆來凈手-這個,就是青幫所謂沐浴了。
阮慕賢三人起身,對著牌位肅穆拜下,接下來下面站著的阮慕賢三位徒弟也跟著拜倒,蕭冀曦記得沈滄海叮囑,跟著一個頭磕下去。
蕭父是個很新派的人物,蕭冀曦過年時都不怎麼下跪磕頭,但這會他額頭觸著冰涼的地板,並沒有屈辱的感覺。
因為他覺得,他總算離能夠替戰爭中死去的人做些什麼近了一步。
一時間眾人起身,只蕭冀曦接到沈滄海目光示意依舊跪在當地。沈滄海遞給他三支香,蕭冀曦接過捧在手裡,只見阮慕賢神情肅穆的問道:「你進幫,是自身情願,還是人勸?」
蕭冀曦回答了情願二字。
雖然與事實尚有些出入,可他又不傻。
阮慕賢點頭,聲音略高了幾分。
「既是自願,要聽明白。安清幫不請不帶,不來不怪,來者受戒。進幫容易出幫難,千金買不進,萬金買不出。」
蕭冀曦被這鄭重氣氛感染,叩首道:「弟子明白!」
上首的向城輕笑了一聲。「這孩子倒是可愛,只不太懂門道——你只答是便成了。」
阮慕賢示意蕭冀曦前去上香,待香爐里升起煙氣來,接了蕭冀曦的拜帖才笑答他師兄「這孩子白日里才來,我與他投緣,規矩可以慢慢的教。」
一面說一面走到桌前提筆在拜帖后寫了一行字,又遞迴給蕭冀曦。
向城見阮慕賢神色自然,心下也寬慰。
打蘭浩淼被逐出師門起,阮慕賢就閉口不提收徒之事。可關門弟子是個叛徒實在不好聽,幫里的師兄弟們都指望著他能再收一個,阮慕賢卻總說看著不投緣不肯,而今總算從他嘴裡說出投緣兩字,下面的小子看著雖然稚嫩,但頗有靈氣,又能得沈師侄那樣的女子高看一眼,想必是不錯的。
煙氣漸漸的升起來,阮慕賢咳嗽了兩聲,蕭冀曦猶豫一瞬,還是拱手問道「師父師伯,這儀式是已經結束了嗎?」
阮慕賢笑了起來。「是的,你已正式入我青幫。」
「那麼,這窗子是不是能......開上一開?」
聽蕭冀曦這話,後頭向城朗聲大笑起來。
「老三啊老三,以後總算有人能時刻管一管你了。」
阮慕賢無奈的搖頭,示意齊威開窗,也不忘回敬他師兄。
「這孩子要去碼頭做事的,師兄的如意算盤可打不響。」
「我不管,你這徒弟稚拙,比那轉頭送來二兩水沉香的——」
「師兄!」阮慕賢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
向城一愣,旋即嘆息一聲不再說話。
師徒一場,想放下的確太難。當日一場爭端看著是師徒緣分已盡,可人心之間的羈絆,又豈是那麼輕易就能夠斬斷的。
屋子裡一瞬安靜,只剩下夜風吹拂的聲音。
蕭冀曦翻過拜帖,見後面多了一行筆力遒勁的字。
「一祖流傳,萬世千秋,水往東流,永不回頭。」
永不回頭......
蕭冀曦的心頭突然升起了一種難以言明的滄桑感,這四個字突然反反覆復的在他心頭回蕩起來。
直到後來,蕭冀曦才明白過來。
這句再平常不過的,青幫用於訓誡入門弟子的話,其實是他一生的註腳。
當他第一次看見這句話的時候,就看見了自己的未來與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