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此刻夜深人靜,千山靜靜地坐在電腦前,思慮重重。
打開郵件,他敲了一行字:「小喬:你好。身體好嗎?我很想你。東方。」
沉吟了一下,他繼續寫道:
「我的信箱不知怎麼了,給你發的信都退回來了,現在我用千山的信箱給你發信。」
點了一支煙,千山猛吸了兩口,擰滅,再繼續寫:
「我們的比賽快結束了,踢得還不錯。你在那邊怎麼樣?採訪順利嗎?你一個人在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別丟三落四的,多注意身體。」
寫到這裡,千山猛得陷入椅背里,一臉痛苦。
此刻才能體會圓一個謊是件多困難的事。
重新挺直脊背,千山繼續寫E-mail:
「對了,你哪天回北京?我去接你,告訴我航班號……」手指停頓了一下,「很想你!千山。」
敲鍵盤的手指再次停下來。千山撫了一把臉,定了定,他把「千山」兩字刪掉,換上了「東方」。過了一會兒,他又把「東方」兩字刪掉了。
完全語無倫次,一派胡言。
再次深深陷落進椅背里,千山對著電腦,一臉茫然。
房間里靜得瘮人。又是一個無眠夜,接連幾天,他根本無法入眠。
東方的笑臉幻景一般浮現,還有小喬避無可避的雙眼,這一對璧人此刻卻成了夢魘,令千山惶惶不能入眠。
那個畫面如影隨形,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逡巡——
畫面里孟惜雲還是他的女友,還有東方、小喬,他們四人開心地玩在一起,嬉笑聲漾在耳畔。
「千山!」
「東方!」
兩個女孩子的聲音甜膩,熱戀中的女人才會笑得這般。
「惜雲——」
「小喬——」
男人的聲音喊回去,在山谷回蕩,又換回一浪接一浪的笑……
溫馨的回憶鋪天蓋地,此刻卻如噩夢來襲,全無快樂回味。
那聲音越來越近,迂迴蕩漾,充斥著整個房間。
黑漆漆的夜,始終有一雙不安定的眼睛,是千山嗎?還是小喬?
東方的父母趕到北京醫院的時候,看到一片哭號,已知不妙。
陳母拉著千山的雙臂,要他說東方沒事。他們的兒子才二十五歲,帥氣健康,怎麼可能一次車禍就頂不過去?!
千山的面孔變了形,他跪在地上,向東方的父母道歉。
兩位老人不肯信,纏著醫生讓他說實情。
直到屍體拉出來,懸著的心立刻崩潰了,那撕心裂肺般的慟哭,令在場所有的人都黯然心痛。
抱著東方的屍體,兩位老人一步不肯離開。
陳母剛要掀開蓋在東方屍體上的白布,被千山按住了,「伯母,有件事我得跟您說,東方他,他的器官……」無法說下去,泣不成聲。
醫生李主任即刻過來,救場一般,他把一張表格放到東方父母面前,「是這樣,陳東方生前同意在死後把器官捐獻出去……這是他生前簽的文件,你們看一下。」
陳母一把將表格奪來,東方面帶微笑的照片映入眼帘。落款「陳東方」三個字如針刺入雙眼。
「這是什麼東西?我們家東方怎麼可能填這個?一定是搞錯了,搞錯了。我們不會同意的!孩子已經不在了,連個全屍還不能留嗎?」陳母嘴上念叨著,雙眼紅腫。
「這孩子什麼時候填的這個,怎麼也不和家裡人商量一下。我們從來沒聽他提過這事,一定是搞錯了。」陳父怔怔地看著醫生,邊說邊抹淚。
一個打擊未完,另一個打擊再來,誰又扛得住?
李主任無奈地說:「因為這是陳東方之前早已填好的,所以昨天已經……」
陳母瘋了似的搖李主任的手臂,「你說什麼,器官已經都捐出去了?已經……」話未完,老人已昏癱到地上。
眾人把她抬入病房,一片混亂。
陳母醒來的時候仍執意要看東方的遺容,白布單掀起,再次昏厥過去。
六十幾歲的老人哪經得住這個。
在醫院的一天焦頭爛額,待大家情緒稍微安定下來,陳父將鄭千山叫出病房。他自然有話要說。
陳父先問了表格的事。
千山解釋:「是,我和東方都填了,這是兩年前的事了,只是沒想到東方他……」千山不忍看陳父的眼睛,垂下頭。
「當時你開的車,對吧?」陳父再問細節。
「那天東方喝多了,我開車把他送回酒店,就在一個路口一輛車橫穿過來,我踩了剎車,但還是撞上了……那司機是酒後駕車,當時東方躺在後面沒有系安全帶,頭部撞上了車門……」千山又將那天的場景重複一遍,噩夢般。
「怎麼那麼巧,同在一輛車裡,東方死了,你卻一點兒事沒有?!」一位身材微胖的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突然從陳父旁邊躥出來。
千山一怔。這才注意到還有一位陌生人在場。
「周憶!」陳父按住那個男人。看他們的關係像是親戚。
「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讓東方在車裡睡,我應該……」千山沖中年男人解釋。
「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人都死了!」中年男人不客氣道。
陳母接著說:「鄭千山,我們就這麼一個孩子,東方一直跟你一個宿舍,從來都把你當大哥看待,那天你明知道東方喝多了,你就不能小心開車嗎?你怎麼就偏偏送了他的命啊……」又是哭聲。
「伯母,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責任,我願意為東方承擔一切!」千山再次跪下,「伯父伯母,你們要是不嫌棄,我願意當你們的兒子,服侍你們一輩子……」
「我們可受不起,你承擔一切我兒子就能回來了嗎?!我只要東方回來,你把他還給我……」陳母狠狠捶打千山的肩背,眼淚四濺。
中年男人又衝過來,「告訴你,鄭千山,我表弟不能這麼白白死了,我是律師,我要告你!一句對不起就完了?所有的經濟賠償你一分不能少!」
千山慢慢站起來,「我願意全部承擔。」
「你承擔?一條生命你一句話就能承擔?我們不稀罕錢,你把東方還給我們,還給我們!」陳母激動萬分,不能自制。
「好了!」陳父終於開口,「這裡是醫院,有什麼話到樓下談。」
一行人去了一層的接待室。
鄭千山二話沒說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遞上,「伯父,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你們先拿著。」
東方的表哥一把將信封奪去,「這才幾個錢,這點錢你想打發誰啊?」
「我身上只有這麼多,回家再取給你。」千山誠懇地說。
陳母將信封扔到地上,「誰要你的錢!」
鈔票散落一地,觸目驚心。
眼看局面難以控制,陳父說:「千山,你的錢還是收回去吧,我們不缺錢,東方的生命是拿錢買不來的!」
「伯父,真的對不起,我情願那天出事的人是我!」
「少在這兒演戲!」中年男人始終態度生硬,沒有絲毫友善。
「事已至此,再多說也無益。我知道這件事不能全怪你,但我們做家長的都有私心。我們不會原諒你!你的那些錢也請你收好,你好自為知吧!」
陳父扶著陳母轉身走出去,一臉決絕。
中年男人補了一句:「他們放過你,我不會,你等著收我的律師信吧!」
千山看著滿地的鈔票,恨不能即刻就死去。
一直把東方的父母當親人看,如今親人反目,苦不堪言。
這仇恨結下,恐怕一輩子都還不清。
他不怨,都是他的錯。
他無言以對。
此刻,若能被雷公劈死,似乎才能讓他們解恨。
人在瀕死的時候反而沒有眼淚。
千山獃獃地立著,他巴不得有人過來對他千刀萬剮,置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