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夜色漆黑,室內也是一片昏暗。燭光四處搖晃,映照在身形削瘦的男子身上,明明滅滅。再配上那張靡麗無比的面容,仿若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倀鬼,幽寂滲人。
明明是秋日,那風好似比冬天還寒,讓人冷到骨子裡,一吹過來,就讓方啟明的酒全醒了過來。
他身子顫抖,匍匐在地,眼都不敢抬一下。男子的眸子似有若無地瞥過他,讓方啟明冷汗直冒,只覺得自己好像是被盯上,下一刻就要屍骨無存。
「方大人,」男子幽幽的聲音在耳邊作響,似乎還帶著些笑意:「兩年不見,侍郎大人倒是一切如舊啊。」
男人的話聽不出喜怒,方啟明眼皮子一跳,額角一滴汗啪嗒落在地上,他咽了口唾沫,試探問道:「殿、殿下是什麼意思?」
「啪」的一聲細響,是茶盞落在桌面上的聲音,方啟明卻是控制不住地渾身一抖。
男子開口:「方大人可有想過,動一動?」
方啟明眼睛瞬間瞪大,聲音艱澀:「殿下是說……」
男子低聲笑著,聲音微微有些嘶啞,仿若一個鉤子勾人心魂:「方大人,吏部尚書老啦。」
老……了?
方啟明呼吸一窒,只覺得心臟在撲通撲通地跳著,在這寂靜的屋內,聽得格外清晰。他心中既有狂喜,卻也有掩飾不住的懼怕。
他在吏部侍郎的位子上待了這麼些年……但如此豐富的報酬,他又要付出什麼代價?
他抬頭,張嘴:「殿下……」
「噓。」男子白皙的手指放在殷紅的唇上,眼眸微彎,一派寬和:「方大人先不用急著回答孤,孤給你時間,慢慢考慮。」
男子慢慢起身,隨行的太子鷹犬為其披上一件鶴色大氅。方啟明跪伏在地,眼睛只看到那做工精細的靴子踏過。男子衣角翻飛間,清淡的宮廷熏香縈繞在鼻尖。
「方大人,好好考慮。」
人影慢慢消失不見,方啟明中衣都被汗透了,他僵硬回頭一看,只見外面一片幽深的黑色,凄切的蟬鳴在耳邊作響……
「方大人,方大人?」同僚疑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方啟明猛地回過神,面色慘白。同僚指了指前方,小聲提醒道:「方大人,早朝要開始了。」
方啟明看了眼面前金碧輝煌的太和殿,勉強笑了笑,道了聲謝。
片刻后,皇帝臨朝,眾臣叩見。劉大伴拉長聲音唱了一句有本啟奏無本退朝,御史大夫劉從青立刻出列:
「陛下,臣有本要奏!」
方啟明聞言頓時一震,垂著的額頭上冷汗直冒。
上首的皇帝閑閑地靠在龍椅之上,手中捏著一串佛珠不停地撥弄著:「准。」
劉從青:「啟稟陛下,臣要彈劾太子當街殺人,草菅人命!致百姓性命於不顧,實非一國儲君之典範,望陛下嚴懲!」
朝堂一時靜默,一群老狐狸面面相覷,只覺得這場面格外熟悉。
兩年前太子還在京的時候,朝堂上不就是如此?兩年過去,太子回京,倒是一點都沒變。
皇帝捻著佛珠的動作停了下來,一雙眼睛微微抬起,面無表情地瞥了劉從青一眼,聲音沉沉:「此話當真?」
方啟明呼吸微窒,冷汗滑落。
「陛下,臣能作證!」又是一個臣子慨然出列:「太子濫殺無辜,圍觀百姓皆可證實,還望陛下明鑒啊!」
朝堂之上一時沉寂。方啟明想起昨夜之事,糾結再三,咬牙出列:
「稟陛下,微臣有異!」
劉大人猛然抬頭,看著前列的方啟明,滿臉錯愕。
怎麼會……?!
方啟明背脊挺直,咬牙道:「啟稟陛下,那名妓子衝撞太子車駕,本是該死!太子尊貴,豈有輕放之理?」
文官之首正是丞相崔豫衡,他原本如老僧坐定一般穩如泰山,此番聞言,倒是眼皮微動,神色稍異。
皇帝面色輕緩:「方卿此言有理。太子尊貴,若是放任豈不是誰都能衝撞太子車駕?」
劉從青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盯著方啟明的眼神幾欲要灼出一個洞,他不甘道:「陛下,太子身為一國儲君,如此殘暴,豈……」
「罷了!」皇帝臉色一沉:「此事就此揭過,愛卿莫要多言。」
劉從青心有不甘:「……是。」
皇帝視線一轉,又落到第二個出列的御史身上,皺眉道:「孫卿可還有事?」
孫大人正一頭霧水,聞言連忙道無事,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皇帝又重新靠回龍椅上,手中繼續盤著那串佛珠,眼眸微闔,面目沉肅。他開口道:「太子年幼,身子骨又弱,做事難免有不足之處。一些無傷大雅的事,各位愛卿多多擔待。」
他一甩袖袍:「退朝。」
皇帝都這般說了,文武百官還能如何?只能強忍不發,恭送萬歲。
等到皇帝身影消失,各個臣子面面相覷,皆是一言難盡。
太子年幼?
當今太子雖未及冠,但已有十九,旁的人家子嗣說不準都有了,哪裡還能說年幼?
可皇帝素來袒護他這唯一的子嗣,眾臣心中無奈,卻也不得不妥協,低嘆一聲,三三兩兩散去。
等過了午門東偏門,出了皇宮地界,方啟明才算是鬆了一口氣,此時才發現他的衣裳已經汗透,兩腿都在打著哆嗦。
他回頭看了眼皇宮,又看了眼朝他怒氣沖沖走來的劉、孫兩位大人,只得無奈苦笑。
·
「方啟明倒不是個傻的。」
聽著下人稟告朝上發生的事,宋晏儲在面前的公文上落下最後一筆,面上露出滿意之色。
「能坐上這麼個位置,哪有真的蠢貨?」陳玉想起昨日之事,忍不住嘆道:「還是殿下英明。」
太子左衛率衛林站在一旁聽著他們二人的話,踟躇半天,還是忍不住道:「殿下為何要這般費心思?直接交給大理寺嚴刑拷打,還怕他不招不成?」
「嚴刑拷打?你把殿下當成什麼人了?」清汝端著葯碗走進來,睨了他一眼:「殿下最是寬和,若是當真如你所說,能不能得到消息暫且不說,反倒是又給了幕後之人彈劾殿下的把柄,得不償失。」
宋晏儲笑著道:「方啟明這人還有用,孤還想著用他釣大魚呢,可不能折在這兒了。」
衛林還是不懂,不過他素來不願意動腦子,此刻倒也沒打破砂鍋問到底,只道:「那殿下是知道幕後之人是誰了?」
「不知。」宋晏儲笑著搖搖頭。
衛林越發困惑,還是陳玉看不下去,恨鐵不成鋼道:「殿下昨日那番舉動過後,幕後之人可還能再忍著?且等著吧,最遲不過今日,就該有動靜了。」
衛林似有所悟。
清汝把他趕出去,將碗遞到宋晏儲面前,道:「好了好了,時辰到了,殿下該喝葯了。」
宋晏儲看著那黑乎乎的葯汁,臉上的笑一頓,皺眉:「昨兒晚上不喝過了嗎?」
清汝勸道:「昨兒個是昨兒個的,今兒個是今兒個的。昨日夜間寒涼,未免著了風寒,殿下還是趁熱喝了吧。」
宋晏儲「嘖」了一聲,卻還是端起葯碗一飲而盡:「孤這身子,又不是多喝幾碗葯就能好起來的。」
「殿下莫要胡說八道!」清汝有些惱:「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多喝些葯定是能好的。」
她說著,一邊飛速拿起一塊蜜餞塞給宋晏儲,宋晏儲歪過腦袋,乏味道:「膩得慌,孤不吃。」
清汝無法,只能依著她。她行到後方,動作輕柔地為她捏著肩膀,看她神色間有些倦意,問道:「殿下可要去歇息片刻?」
宋晏儲斜倚在軟榻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還未說話,就聽外間隱隱約約有些嘈雜的聲音。她挑了挑眉:「外面怎麼回事?」
門前腳步微動,竟是衛林進來,手中還拿著一張燙金請帖。他低頭悶聲道:「回殿下,是費家大郎發來請柬,邀殿下去赴宴。」
清汝面色不愉,張嘴就要說什麼,卻被宋晏儲制止。
「費家大郎?」宋晏儲起身,如緞的烏髮似瀑般貼在身後,襯得那張桃面越發惑人。
陳伴伴上前為殿下攏著墨發,見狀問道:「殿下要去赴宴?」
「去,怎麼不去?」宋晏儲一手撐在扶手上,眸中神色莫名:「孤剛回京,倒是想瞧瞧,表兄給孤準備了什麼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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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汝雖說對費家不滿,畢竟殿下剛回京第二日,陛下和娘娘都說不急著要殿下拜見,偏偏身為外家的費家如此急促地設宴,也不顧殿下身子。但宋晏儲已然應下,清汝只好盡心準備,一應吃食衣物都得上心,好在宴會時間是在下午,時間上還來得及。
臨近申正,太子馬車從東宮駛出,清汝叮囑良多,又讓陳伴伴定要照顧好殿下,這才稍稍放下心。
宮內大路修得平整,馬車平緩,沒有絲毫顛簸。宋晏儲坐在鋪了幾層厚厚墊子的車內,閉目養神,直到陳玉略帶驚訝的聲音把她吵醒。
「殿下。」
宋晏儲睜開眼,順著陳玉掀開的帘子往外看去,就見一襲紫色官袍的男子正沿著另一條道快步離開,絲毫沒注意到他們這邊。
宋晏儲皺眉:「這是……趙裕?」
陳玉道:「奴才方才瞧了一眼,正是趙大人沒錯。」
宋晏儲眸光莫名:「那個方向……是從後宮出來的?」
陳玉想了想:「想來是去看望趙妃娘娘的吧。」
「趙家為簪纓世家,素來重規矩,趙妃娘娘也是端方有禮。這不年不節的,他倒是入什麼宮?」
「這……」
宋晏儲收回目光,閑閑倚在車壁上,嘴角噙著笑意:「孤方才還說有人怕是要坐不住了,你瞧,現在不就是?」
陳玉瞬間明白過來:「殿下是說……!」
宋晏儲闔上眼,心情倒是不錯:「讓人去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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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的事可以說是意外之喜,但宋晏儲如今的注意力還是在費家舉辦的宴會上。
先帝昏庸,軟懦無能,膝下又子嗣眾多,當初各位皇子奪嫡之爭攪得朝堂腥風血雨。結果到最後,誰都沒想到竟是一直默默無聞的八皇子後來居上,越過母家強硬的大皇子和戰功赫赫的三皇子,登上至尊之位。而原本八皇子妃的母家費家也是沾了光,從一五品小官一舉躍為當朝國丈,風光無兩。
費家一朝得勢,再加之備受帝寵,素來豪奢,光是京城的別莊就有不下三處。費家大郎君定的地點,是其中最豪華的南山別莊。
馬車緩緩駛過,在南山腳下停住,費家大郎君及在座賓客早已在外候著,此時正目光灼灼地盯著馬車。
陳玉先行下車,掃視了一眼四周,而後向馬車內伸出手。隨後在眾人的目光下,一隻纖白柔韌的手探了出來,眾人不由放緩呼吸,就見一身著玄色衣袍,身形羸弱的男子慢慢下了馬車。
「表兄。」
男子溫聲喚道,抬頭間,那張穠麗無雙的面容也是徹底顯露出來。
別莊外有一株海棠樹,此時正逢花期,花蕊嬌艷,似胭脂點點,風姿憐人。落英鳧鳧,如醉酒的少婦,玉肌泛紅,惹人無限遐思。男子站在海棠樹下,面容瓷白,五官精緻;一雙狹長的桃花眼如夜隔輕紗,朦朧曖昧。柔蔓迎風,海棠花拂過男子面頰,一時竟是分不清人和花哪個更艷一些。
周圍皆是倒吸一口冷氣。
南山風景秀致,尤其是正逢秋日,那一大片楓葉都紅了,更是吸引不少文人雅士前來賞玩。以廖修齊為首的一些文人在發現太子到來時臉色難看,原本自在隨意的氛圍瞬間凝滯。一學子眉頭緊皺,激憤地出言批判太子昨日當街殺人之事,其餘學子紛紛應和,面上的嫌惡幾欲凝為實質。
只是批判歸批判,忍不住關注那邊動向的學子卻不在少數。尤其是太子露臉之後,原本稀稀落落的應和聲更是歸於沉寂,眾人雖未多言,但那驚艷的神色,瞪大的眼睛以及放緩的呼吸,已是分明。
廖修齊緊緊捏著杯盞,面色陰沉的幾乎能滴出水來。他清咳一聲,眾學子瞬間回過神來,臉上都有些燒得慌。
一學子舉杯抿了口茶,強裝鎮定:「金玉其外,敗絮其內!不過一張好皮囊罷了,內在卻是不堪至極!」
眾學子找到了台階下,爭先恐後地出言附和,只是那偷偷往別莊處瞄的眼睛卻是騙不了自己。
那些文人學子不吝以最難聽的辭彙來形容太子,彷彿這就能找回自己方才折損的面子。卻不見離他們不遠處,將他們的話聽了個七八分的黑衣男子面帶譏諷,嗤笑出聲。
他目光輕轉,狹長的雙眸落在山下那人身上。對面坐著的青衣男子見狀好奇問道:「蕭兄在看什麼?」
蕭淮頷首示意:「自是在看太子。」他的眼睛平日素來如雲子一般漆黑深沉,此時卻是極亮:「這位太子倒是一副天人之姿。」
周承弼笑:「這話說得倒不錯,」他看向下方,慨嘆道:「太子容貌之美,仿若神妃仙子,便是那些看中容顏的娘子們,怕也是無有堪比的。」他頓了頓,又開玩笑似的道:「若是沒那些傳言,估計全京城的娘子都想要嫁給他了。」
他這話,是明顯沒把蕭淮的話放在心上。蕭淮也沒解釋,他轉過頭笑著:「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皇帝的兒子還愁娶不成?」
周承弼一愣,而後仰頭哈哈大笑:「倒是我狹隘了。」
蕭淮嘴角噙著笑,眼眸一瞥,就見那清癯的身影慢慢走進別莊,他眼神劃過那修長白皙的手,又落在那秋月無邊的面龐上,想起方才周承弼的話,心中微動。
手生得不錯,人長得也不錯。
——只是當真會有小娘子願意嫁給一個比自己還好看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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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的,不會有小娘子,所以你就要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