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好久不見（上）
停職期間的周正有多難使喚，用劉青的話來說就好比罷工的驢，非得面前吊根誘人的黃金胡蘿蔔才行，趕上這位爺心情不爽的時候，吊黃金胡蘿蔔這招都得失靈。
所以這次周正會一口答應作為便衣先行一步，確實讓劉青他們頗感意外。
意外之餘，他們紛紛猜測周正此舉的原因。曹宇覺得一定是因為那塊表讓他太過感動，劉青覺得是人民警察的使命在召喚著他骨子裡的那份責任擔當，鬍子覺得是因為他正哥那位去世好友的緣故，二黑則覺得是因為江城回來了他正哥才故意找個借口躲出去。
事實上，他們都沒押中周正的點。周正之所以會一口答應下來，完全是因為章鵬口供里出現的那個地名，M城。
那是江城的家鄉，是江城從小長大的地方，是江城父母長眠於此的地方，是他跟江城第一次寫信交流的地方，是江城送他紅楓葉的地方，是他們打過雪仗的地方，是他們一起咬著麥芽糖並肩走在大街上的地方，是他們約定了以後一起來看紅楓林的地方。
他絕不允許任何人、任何犯罪行為玷污這個地方。
拐過一道彎，再往前走就是M城了。靠在座椅背上閉目養神了一路的周正睜開眼睛坐了起來，轉頭看向窗外，一大片楓林，高處樹梢的葉子已經開始泛紅，遠遠看去像一副自上而下褪色漸變的油畫。
周正嘴角微微揚起，今年的紅楓林，終於不是他一個人看了。
出了車站搭上出租沒走多遠，就碰到一起里三圈外三圈圍的水泄不通的肇事現場，周正眼睜睜看著計價器上的數字從八塊錢的起步價跳到十二，忍無可忍的一把拉開車門，走到圍著的人群外面，措了半天文明用詞，這才開口沖人群里喊道：「要吵要嚷要打麻煩你們移個尊駕，別選在馬路正中間成嗎？想紅也麻煩你們靠邊紅去，老子趕時間。」
人群里正吵的起勁的兩位一聽這話，先是楞了一下，繼而雙雙和解，槍口一致對外，其中一個扒拉開人群，凶神惡煞的準備找剛剛說話的人算賬，一見周正臉色瞬間就變了。
從暴怒變為驚愕，再從驚愕變為秒慫。「正哥？你怎麼在這兒？！」
原本江珅是不該這麼驚訝的，畢竟在M城大街上碰見周正這事對於他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最早碰見周正是在2011年9月中旬的一個下午，一開始江珅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人，揉了揉眼睛再三確定剛剛跟自己擦肩而過的人是周正無疑，這才追了上去，追上去打了聲招呼才發現周正的臉色陰沉的要命，他笑嘻嘻的開口問了句「江城呢？」，結果就被周正一記過肩摔放倒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的周正心情似乎格外不好，脾氣也暴的要命，幾乎可以用點火就著幾個字來形容。
江珅慫的同時又好奇的不行，偷摸著跟了周正一路，一直跟到城外能俯瞰紅楓林全景的一處山崖上，看著周正在距離崖邊兩米多的地方突然癱軟在地，發狠一般連捶帶踢的發泄了好一陣，然後躺在山崖上，用胳膊擋著眼睛，從小聲嗚咽到大哭不止，傷心的像是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孩子。
這樣的周正，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過了好久，直到夕陽西下，周正才從地上坐了起來，他盯著眼前在夕陽的印染下紅的更壯觀的楓林看了會兒，撐著地慢慢爬起，轉身沖著躲在一旁腳都蹲麻了的江珅喊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敢把你今天看到的說出去半個字，老子扒了你的皮」，頓了頓，又緊接著說了第二句，「有江城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
雖然江珅沒有談過戀愛，但憑周正異常的舉動和江城始終打不通的電話，他也能猜個大概出來，這兩人怕是鬧掰了。
一開始江珅還挺開心，暗爽的不行，想著誰讓他們之前那麼欺負人來著，活該！可後來，他漸漸有些同情周正了。
每年九月，楓林染紅的時候，周正都像候鳥一樣到M城來。有時是站在某個崖頭看著紅楓林一根接一根的抽煙，有時是拎著一袋麥芽糖漫無目的的在城裡四處走，有時是站在郵局大門口對著那個早已廢棄多年、掉了漆的郵筒看上許久，有時是不請自來的拎著很多X市的土特產到江珅家，坐在江城曾經的房間里傻愣愣的對著窗前的楓樹發獃。
他叼著煙站在窗前，揣著兜，依然還是那個肆意生長、狂的拽的不可一世的周正，只是背影看起來形單影隻，只是嘴角弧度再沒怎麼揚起，只是眼裡黯淡的沒了光彩罷了。
在周正的威懾下，原本爭執不下的肇事雙方各退一步終於達成和解。
江珅的車左邊車身被撞出一個坑，刮出好幾道十公分的痕，但總體來說不算嚴重，聽周正說要去城西，江珅連忙說自己剛巧也要去，熱情的連拉帶扯的把周正拽上了車。「哎呀，正哥，你就別跟我客氣了，我能有今天還不是多虧你的照顧，當初要不是你給我提供的資金和商機，我現在還指不定在哪兒混呢。還有，去年要不是你托關係在X市找的醫生，我爸這病還不定落下什麼根兒呢，你可是我全家的恩人。誒，話說回來，你今年怎麼比往年早來了一個月？這會兒城外那片楓林還沒紅呢。」
「我來辦點事。」周正打開車窗，從兜里摸出根煙叼嘴裡點上，吸了一口，轉頭問江珅：「對了，我記得你之前好像在榮民打過幾個月的零工，你當時做的是什麼崗位？」
「運輸崗。」說完，江珅又自我懷疑的否定道：「其實嚴格說起來也算不上運輸崗，很多店批發運輸都由他們自己店裡的人負責，全程不讓外人插手，我也只是等貨物打包好了幫忙搬上車，送個單子什麼的。」
「你還記得那些店做的都是什麼生意嗎？」
剛巧前面是個紅燈，江珅踩著剎車停下來，想了想，「做什麼生意的都有，不過大部分好像都是煙草生意。」說完扭頭問周正：「正哥你問這個幹嘛？」
「不幹嘛，隨便問問。綠燈了，走吧。」
半松離合，車子開始緩緩向前。江珅突然想起個事，「對了正哥，江城昨天好像給我媽打電話了，具體內容我沒怎麼聽清，不過我留了個心眼兒把號碼記下來了，等會兒給你微信……」
「不用，我有。」
江珅驚訝：「你有？你哪兒來的？」
周正：「問詢筆錄上抄下來的。」
「問詢筆錄？！」江珅驚訝的破了音，一腳剎車險些把周正甩出去，還沒等他開口問周正怎麼回事的時候，後車已經「砰——」的一聲撞了上來。
綠燈路口前無故猛剎車，江珅全責。
後車車主怒氣沖沖的摔了車門走下來，敲了敲駕駛室的玻璃，車窗緩緩搖下，後車車主眼睛都直了，「怎麼又是你？！」
往前再倒十年，榮民批發市場在M城那也算是屈指可數的繁華之地。建成開放當天，市上好幾個領導親臨現場參加了剪綵儀式。小到米面油，大到傢具電器，百來平方的三層小樓，百餘家門店壟斷了大半個M城的批發市場，養活了一批又一批的生意人。
近年來，在網購和直播帶貨的雙重衝擊下，榮民元氣大傷，市場門店歷經了好幾次換血，鋪子開了關關了開，最終存活下來的也不過就是眼前這四十來家。
周正下了車，站在市場門口，粗粗掃了眼一樓開著的幾家門店，一半以上做的都是煙草生意。不能流通於網路，再加上實行的又是專賣管理，如此嚴苛的把控下居然還能讓毒販鑽了空子，他倒挺好奇究竟是誰這麼手眼通天。
隨便挑了家店，推開門的瞬間，旁邊「歡迎光臨」的電子音已經歡樂的叫了起來，叫到第三遍的時候，一個人從房間里急匆匆的跑了出來，甩著手上還未乾的水，一副剛剛上完廁所緊急提起褲子就衝過來的姿態。見到周正，笑眯眯的開口：「帥哥，買煙嗎？要多少？我們店現在店慶，活動力度很大的呦。」
周正看了眼牆上一排的經營許可證、合格證，低頭在櫃檯里一排排擺的整整齊齊的煙盒中搜尋了一陣，視線鎖定在其中一個煙盒上，伸手，食指在那盒煙正上方的玻璃上點了點，「我要這款。」
那人的臉色瞬間變了，笑容變的也有些僵硬，「帥哥，我們店這款已經賣完了，要不您再看看別的？我給您推薦其他幾款銷量也很好的……」
「賣完了？那我要這款吧。」周正又指了指另一款。
那人的笑更僵了，「不好意思啊，帥哥，這款也賣完了。」
「都賣完了？」周正看向那人，懊惱不已的「嘖」了一聲，嘆氣道：「我都跑了好幾個地方了，再搞不到貨章叔又該說我了。」
「章叔？你說的是章鵬？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表侄，我叔跟張鋒去X市送貨去了，剛給我打電話說有幾款煙市場大好、貨不夠，讓我再來進一點。我都跑了好幾個地方了都說沒貨，哥，你幫忙想想辦法吧，不然影響了我叔的生意，我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那人沉思了片刻，一臉嚴肅的對周正道：「你在這兒等等，別亂動店裡的東西，我去庫房看看還有沒有貨。」
周正應道：「好嘞，謝謝哥。」
那人前腳剛離開，周正後腳就掏出手機對著牆上的許可證、合格證、櫃檯里的煙盒拍了一通，第一時間把照片傳回了警局。傳輸過程中，周正無意間瞥見許可證上一個讀起來有些熟悉的名字，正當他捧著手機放大照片看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聲極輕極輕的，棍子揚起的呼嘯聲。
儘管周正敏銳的察覺到了，也轉身第一時間伸手去擋，可還是晚了一步，棍子重重打在胳膊上，緊接著后脖頸處又挨了一記。兩棍子打的周正一絲反擊的機會都沒有，就這麼眼前一黑被撂倒在地上。
媽的，他隱藏的這麼好，怎麼暴露的身份？
徹底失去意識前，他聽見一個久違的、熟悉的聲音，斥責道：「下那麼狠的手幹什麼，打暈就行了。」
「老闆，你不是說他戰鬥力驚人嘛，我不下手重點兒，萬一他沒暈還起身反擊咱們怎麼辦。放心，我掌握力道著呢，沒傷著他。現在怎麼辦？」
「捆起來，先帶到倉庫。」
「不跟上頭請示一下嗎？」
那個聲音沉默了一會兒：「不用。」
「哦，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