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夕陽低映小窗明
夜玘桃不知道,當時,媯翼在斬斷二人之間的繩結時,是不是又令妘纓想起了,那夜湠漫頂,姬雪灰飛煙滅的情形。
但是,她清楚地知道那種被人拋下的感覺,真的不好受。
大戰開始后,妘纓憑著心底這股對媯翼的氣憤,一路砍殺,甚至在商德鄰選擇棄城逃跑時,獨自一人騎著馬從城西門出,追了十餘里,險些追到了余陵,才將商德鄰就地斬殺,拖著他的屍身,回到了潼安城。
黎明時,戰火才漸漸消去。
虧於這場征戰的速戰速決,使得城中民眾大部分得以保全,除卻城牆輕微受損,城中房屋並未遭受重擊,得以完好保存下來。
媯翼將城中唯一一處神殿作為指揮大營,其餘空閑房屋,先以安置民眾為主,餘下作為兵將休息之所,如房屋不夠,可在臨靠神殿四邊的街巷內安營紮寨,決不可使民眾流落街頭。
她命百里垣壹在不驚嚇民眾的前提下,在城中繼續搜尋混跡的梁軍,將其等一一尋出,關押於馬廄旁的土樓之中。
妘纓回到潼安城時,城內已是井然有序,甚至火營的炊煙冉冉,飯香味外溢。
可她現下並無心情吃飯,聽聞媯翼在神殿,便徑直尋了過去。
兩人都才各自忙完,來不及洗去身上的血跡,雖然心裡清楚血跡大約並非出自己身,卻仍舊異口同聲地問詢道:「可有受傷?」
媯翼心中有歉意,又在方才向她稟報城內傷員之事的夜玘桃口中,得知姬雪與妘纓為護佑彼此安妥,而相互誆騙的往事時。
她的心底愧意加重,愈加歉疚。
她又道了一句:「對不起。」
可她仍然覺得自己並沒做錯,又在對不起之後,多加了一嘴:「我並不想讓你受這幫烏合之眾的脅迫,所以一開始並不打算將你牽扯到這場征戰之中。」
若是媯翼不填這後面一句,妘纓見她疲憊之姿的歉意,已然心軟了。
「牽扯?」妘纓委屈地嘶吼嚇得媯翼一個激靈。
「饒了這麼一大圈,你現在和我說,不想將我牽扯進去?」
妘纓看向媯翼的眼神,仿若是再看著一個剛被確認為有嚴重癔病的人一般,不可置信。
「若是怕我牽扯,為何逐除朝見天子時邀我共進安陽,為何要在千面閣的飲宴上跳出來維護我,為何當初西去晉國復仇,又派人來通知我做接應?」
「若怕牽扯我,當初你在安陽,從那場噩夢中新過來時,便不該決定去宋國救我,而是讓那樣一個我,爛死在天闕台一了百了。」
妘纓頭一次在媯翼面前失控,甚至有些無理取鬧。
媯翼砸吧砸吧嘴,當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想起小時候,每次惹她生氣時,服個軟,她便不氣了。
於是,她站起身,走到妘纓身旁。
她猛地抱住妘纓纖細的腰身,側臉緊貼著她的心口,細細地說道:「對不起,骨碌,你知道我關心則亂時,向來是不帶腦子的,我以後再也不敢了,還不行么?」
妘纓方才燒得沸騰不已的心火,瞬時成了溫茶的文火,溫度尚好,且暖意融融的。
她哽咽起來,卻不願讓媯翼看到她的眼淚,順勢按住了媯翼欲將抬起的頭。
「你也應當知道我,既然選擇來你身邊,便不懼怕他們的威脅,即使那商德鄰認出我,即使大周封梁國的大公子為梁公,楚國將他送回了西梁。」
「若是我無法破解這些個詭譎的計謀,早前那些風雨,便都是我白白經歷了。」
妘纓既然想清楚昭明太子的手段,也敢明目張胆地來潼安支援媯翼,便早已想好了應對之術,更不可能再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媯翼安靜地趴在妘纓心口,她聽著她堅實地心跳,不知怎地,感覺那個叱吒風雲般的人,忽而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相隔開著這些年,兩個人都好像沒變,可又好像無聲無息地改變了。
媯翼的肚內傳來不適宜的叫響,空曠的殿內,尤甚清晰。
妘纓這才破涕為笑,忙喚門外守兵傳飯來。
今日火營做了菜糰子與豚骨湯,這菜糰子是將黍碾成粉,與葵糅雜,捏成糰子,蒸熟而成。
媯翼下令火營在行軍所準備的飯食,上下一致,即便是食不求甘,也至少能鼓腹飯飽。所以她們每日所食的飯食,皆與眾兵將的一模一樣,那一大盆的豚骨湯已叫媯翼頗為滿足,菜糰子說什麼也吃不進了。
恰逢殿外有人來稟報,說在西城的城牆根兒下發覺一位耄耋欲帶著十餘幼子出逃,在被百里垣壹將軍盤問后,得知老人的身份是東楚三朝老卿孋老丈,便將其送來神殿,由媯翼來發落。
媯翼斜倚著憑几,回想著曾在何時何地聽得來的孋家之事。
往往越是在那處栽了跟頭,她越是記的清清楚楚。
楚國的翠縹是她的傷心地,所以她記憶才尤為清晰。
這孋老丈歸家種田后,帶著曾孫前去翠縹,並在翠縹辦立私學,收了些許當地楚民孩子為弟子,也包括那高高在上的翠縹郡主。
媯翼立直身子,隨即叫妘纓先下去休息。
妘纓聞聲,卻一動不動地跪坐於一旁。
媯翼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便叫人將孋老丈帶了進來。.
孋老丈身著青灰的衣裳,髮髻霜白,身形纖弱,頗有仙風道骨之姿。
媯翼以為他是一人,卻瞥見其身後還跟著些許面容灰鏘鏘的幼子。
幼子的年歲大約在四歲到十歲不等,女娃娃偏多。
孋老丈拜國公之禮於妘纓,再拜侯爵之禮於媯翼。
媯翼不禁心裡念叨著老頑固。如今除卻天子之禮大有不同,九州侯爵公卿,皆為同禮。
孋老丈所拜之禮,多見於周殷王的諸侯歸順時期。
「而今賊首已死,願請陳侯許我等歸家。」孋老丈從容而語。
「家?」媯翼笑道:「這裡不就是孋老丈的家嗎?」
孋老丈一怔。
「楚公將你們送來潼安,便是想叫你們於此處安家,既是君意已決,孤怎好辜負呢?」媯翼的言外之意在於提醒孋老丈,潼安本是陳國之城,是因楚國的不義之戰而陷入混亂,多少陳民流離失所,失去家園。而造成他們背井離鄉,遠離故國家園的人,並不是媯翼。
孋老丈自知理虧,故而道:「君主間的不義之爭,多為謀私,禍不及百姓,陳侯賢明,必不會為難這些幼子。」
媯翼冷笑一聲:「老丈此時才想起孤的賢明,是不是有些遲了。」
「賢明與否,多半是老身的恭維之話,九州上可稱為賢明之君的人,比比皆是,可當真能做賢明之舉的,卻是鳳毛麟角。」
「為君者,肯為百姓著想,願為百姓著想的,豈會因老身的一句恭維就能改變自身本質的?」孋老丈豁達地笑道。
他真誠地將媯翼捧上高座,既不強硬,也不怯懦。
「如此說來,身為楚國三朝老卿的孋老丈的本質是什麼呢?」幾經世事無常,媯翼頗為擅長與固守成規的老頑固博弈。
她甚是享受看到這些人手足無措,衝冠眥裂地模樣。
「是為天下公的賢明,還是只管楚民活命的徇私呢?」媯翼道。
孋老丈笑道;「老身不過一匹夫而已,所做皆為私,怎敢比天下諸公之賢,天命予我不過再多二三年而已,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無論老身處於何地,魂歸故里,或客死他鄉,總躲不過這一死,只是可憐這些年少孤兒,無人庇佑,終年兵荒馬亂,著實不幸。」
媯翼倚著憑几,搭聳著眼皮,故意問道:「這樣的話語,你同那商德鄰講,他可聽你的,饒了這些少年孤兒?」
「商德鄰怎與陳侯比,他過是流寇匪首,怎明白這世上的仁義賢明?」孋老丈說道。
「嗬。」媯翼冷笑。
「這世上懂得仁義賢明的,就必須要以德報怨,反而流寇匪首,仗著不懂道理,卻能痛痛快快地屠戮報仇,這又是什麼道理?」
「你身後的那些個年少幼子,哪個父母兄弟沒有屠戮過陳民,又有哪個在長大之後,不會尊楚公之命,反過來攻殺陳國?」
媯翼抬起的眼眸中蘊藏著殺意,孋老丈甚是怕她即刻下令絞殺這些幼子,隨即匍匐於地,道:「君命難違,他們也別無選擇,更何況兵連禍結,也都是為了活下去,諸公不在意螻蟻生死,怎又不許螻蟻偷生?」
「既是選擇捨生他人而偷生,便要想好因果報應,這世上總叫殺人償命,天理昭昭,父債子償。」
媯翼與孋老丈二人爭奪到劍拔弩張之時,一隻瘦弱且臟污的小手從几案下,伸了上來。
許是因年幼身形瘦小,媯翼並未發覺她的靠近,待她將瓮中的菜糰子拿在手上,往嘴裡送時,
媯翼才留意到,有個瘦骨伶仃,灰頭土臉的小人兒正蹲在几案下,狼吞虎咽地吃著菜糰子。
孋老丈身後有二三些許年歲較大的少年,她們輕輕地喚著小人兒回來,可那小人兒吃的正歡,根本沒功夫搭理那些聲音。
待她吃完手上的菜糰子,再要去拿第二個時,一抬頭,便對上了一雙魅惑且冷峻的雙眸。
她吞了下口水,不禁打了個冷顫。
可是她,並沒有退後。
小人兒眼睛明亮,嘴角還掛著一小團菜渣。
「叫什麼?」媯翼問道。
「小,豆子。」小人兒回答道。
媯翼聽她說話的口音是陳民,便又從瓮中拿了一個菜糰子放在她的手裡。
「阿爹阿娘呢?」媯翼問道。
小豆子搖了搖頭,一邊大口吃著菜糰子,一邊道:「被他們帶走之後,便沒再回來找我了,阿爹讓我跟著孋老丈,說孋老丈會帶我去能吃飽肚子的地方。」
「我想著那些人是招兒姐的阿爹和桐哥兒的阿爹,我們剛被那大魔頭抓來時,還是他們救了我們,給我們吃的填飽肚子,還送我們炭火取暖,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傷害我阿爹和阿娘,我這才乖乖跟著孋老丈走了。」
隨著小豆子說話,媯翼的雙眸向孋老丈身後的少年掃過去,其中有一男一女聞此,忐忑不安地低下了頭。
「可是我等了很久,阿爹阿娘都沒有回來,招兒姐說,阿爹阿娘跟著臨晩阿姐去了很遠的地方,可能要等我長大之後,才會回來。」小豆子眼睛濕潤,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發沉,便緩緩放下了往嘴邊送去的菜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