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搬遷
秋後,縣上決定在南河上修座水庫,大壩就建在村后,將東西兩山連接起來,村子的位置正好是水庫的中心。
村幹部已經在村民大會上宣布了,明年一開春,全村就要搬遷。
全村六百多人口,要搬到哪裡?怎麼個搬法?房子怎麼辦?誰也沒譜。
既然決定了要搬遷了,人們自然人心浮動,想法各異。有想到鄉下的,說鄉下有草燒,冬天凍不著;有想到城郊的,說城郊地瓜少玉米多,能吃上玉米粑粑;有願去投親的,有願去靠友的。對於搬遷政策,也是眾說紛紜,有人說黨團員戶要搬到沿海地區,沿海地區大部屬於軍事要地,黨團員政治可靠;還有消息說地富反壞戶要一鞭兒趕,全部搬到鄉下。
來修水庫的大批民工已經住進村裡,指揮部迅速組織人員開始了清基。與此同時,縣上派人來村宣布搬遷政策——一句話,聽黨的話,黨叫你往哪兒搬就得往哪兒搬。會上,人們都表示願意聽黨的話,服從安排,決不給黨添麻煩。善良的人們沒有向黨提出額外要求,各自回家靜靜等待著黨給安排去處。就像六十年代的電影《龍江頌》里的龍江人那樣,為了「大家」的整體利益,不講條件,寧願捨棄自己的家園,沒有抱怨,沒有牢騷。
當然,有些老人歲數大了,安土重遷,顧慮重重,一來故土難離,二來街坊鄰居祖祖輩輩聚居一起,很難忍心分離。也有人擔心外來戶不好當,怕搬到人家村裡受當地人排斥欺負。對此,有的接收搬遷戶的村幹部還親自來村民會上表態:「請大家放心,你們到了俺村,一定把你們當成一家人看待,保證一碗水端平,決不會搞出兩樣的來……」
人們也接受這樣的現實:因受經濟條件所限,政府無力出資蓋新村,只能零散地安插到縣內各村落戶,住房由政府解決。另外,大壩在一天天增高,人們都知道麥季汛期一到,這裡將是汪洋一片,一切將陷入水底,到時搬與不搬就由不得個人了。
在最後一次村民大會上,村幹部公布了各戶搬遷的地址。這次共有十多個村子接收了搬遷戶,每村少則接收三、五戶,多則接收二三十戶。為保證沿海地區人口政治的純潔性,禁止地富反壞遷入,村裡黨團員戶及幾家貧農戶遷到了沿海地區。天高家屬於地主戶,當然不得玷污紅色的區域,順理成章地被安插到半城半鄉的南陽村,不過村幹部又說,在去南陽村的戶中,有五戶將被安插到北陽村……
會後,母親主動找到村幹部,提出要去北陽村,這大大出乎幹部的意料,人所共知,北陽村屬於城郊區,是個沒有草燒的村子,誰都不願意去,村幹部正在為無法安排而撓頭,見母親主動找上門來,真是求之不得。當問及理由時,母親毫不掩飾:「我知道那是窮村,沒有草燒,可我能下力氣上山去摟草,只要人勤快,就吃不著生的,也凍不著。我主要是想那村靠城裡近,農閑時候,我可以做個小買賣,掙點錢供兩個孩子念書……」村幹部聽了母親的話,覺得合情合理,當下就同意了。
其實母親說的全是次要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母親回家后告訴天高的:「……地主的福全讓你爹享了,咱娘三個只是跟著背了個地主的名,無論走到哪裡都好過不了多少,尤其是你,投胎投錯了人家,媽知道你讀書好,可是沒有用,你雖然是棵高草,卻長在牆頭上,倘若有一天你考不上學了下來幹活了怎麼辦?南陽村是山區,除了上山就是下坡,步步都能踩著石頭,撅著腚推小車出老力氣了……北陽村就不一樣了,你沒看見嗎?人家村是平地,推小車的人連車襻都不用,比起南陽村來,一輩子幹活少出多少力啊?媽的選擇是為你以後想……」
原來是這樣,天高贊成母親的選擇,也佩服母親的遠見。
搬家開始了,村裡亂糟糟的。
搬家工具是清一色的兩輪馬車,也有是騾子拉車,由於車輛少,戶數多,有的搬走了,有的還在等著車,不知村幹部是怎麼安排的,天高家一直沒能等著車。
母親著急,到街上打聽,想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搬家,結果一打聽,大部分幹部都搬走了,看著東鄰右舍的都搬走了,母親坐不住了,就叫天高用雞公車推著大板箱,讓妹妹拉著車,先去北陽村看看新家是什麼樣。
哥妹倆踏著母親賣豆腐走過的小路,上了山嶺,過了南陽村,往北一望就看見了北陽村。村子周圍一片平地,視野開闊,溜平的大道上,一幫推小車的社員們鬆了車襻,兩手把著車桿,輕鬆地走著,再想想剛才看到的南陽村那幫推小車的社員們哈腰拱坡、氣喘吁吁的情景……母親無疑是正確的,天高為此而感到滿意,另外還有兩件事讓天高覺得能搬到北陽村也是不錯的。一是,天高曾為了離開望疃而闖東北,而今他不用闖東北也能離開望疃了,雖然北陽村不是什麼世外桃源,但起碼不會有老九頭了。二是,天高已經辦好了轉學手續,轉入牟平鎮農中,搬家后即可入學,且不說別的,作為鄉下孩子,能進城裡的學校讀書是件巴不得的事……
哥妹倆進了北陽村,經打聽,找到了書記,書記親自領著他們去了新家,並將鑰匙交給了天高。
新家是臨街的四間半倒廳瓦房,有半間是合路通街的過道子,院內另有兩棟房住著兆姓兄弟一家。
第一次進新家,有種新鮮感覺,天高從裡到外仔細看了一遍,小院長方形,不足五尺寬,和老家一樣,院里沒有廁所。屋頂瓦縫裡長出了枯萎的毛毛草,在風中無力地搖曳著,外牆展牆是彎口縫的三行塊石砌的,外牆皮是草泥拉底子,石灰造面,因年久失修,風雨剝蝕,牆皮多處脫落,露出了埴坯……屋裡兩個泥鍋台散發著煙熏火燎的泥土味,臨街的老式小檐窗,窗欞上窗戶紙全破碎了,南風呼呼地吹進了屋,沙塵飄落在地上……
儘管新家破舊,但天高喜歡這個家,對比而言,新家是瓦房,比原來那茅屋強多了,幸虧有了這次搬遷,才能住上瓦房,提前實現了天高從小夢寐以求的瓦房夢。他喜歡這個家,雖有諸多缺陷,可新家位於村中心,面臨大街,從此一家人再也不用住孤哨頭了。
初次進村,他們覺得村裡人很熱情,幾個大人幫忙抬大板箱,小孩們跟著身後進來出去的。大家也有問東問西的。
「你們是望疃搬來的?」
「嗯。」
「姓什麼?」
「姓王。」
……
村裡小學生放學了,新家招來了幾個小學生,他們用好奇的目光看著這兩個新村民,天高熱情地招呼:「小朋友進來吧,我們是新搬來的……」
快中午了,人們陸續地走了,天高在屋裡聽到了街上大人們的議論:「聽說這家是地主,孩子沒有爹,就娘仨」……
回到家,母親知道新家是棟瓦房,很高興:「咱娘仨是前世修來的福,要不是修水庫搬家,咱一輩子也住不上大瓦房啊……」
終於等到馬車了。——一九六零年農曆二月初六,是天高家搬家的日子,也是告別故鄉的日子。
他們的家當不多,零七八碎的連同秸秧草一共才裝了兩馬車。家裡最沉的東西要算那個三條鐧式的大衣櫃了,裝車時,娘三個搬不動,母親求車把式幫忙,人家不願意,也許人家的職責就是趕車的,不幫忙也是情理之中了。母親遞上了兩盒煙捲:「師傅別嫌棄,家裡沒有會抽煙的,也不知什麼牌子好,將就著抽吧……」
兩位車把式接過煙:「家裡沒有男勞力?」
「沒有,就俺娘仨,你看……這大櫃……」
「行,俺們幫抬上車吧。」
馬車裝好了,娘仨從裡到外又看了一遍老屋,看是否有漏的東西沒搬,除了娘仨留下的腳印,其餘什麼也沒漏,全搬上了車。車把式催著快走,娘仨上車坐好,聽得「叭」的一聲鞭兒輕甩,兩匹老馬「咴兒咴兒」地叫了幾聲,車輪在車把式的吆喝聲中緩緩啟行了。
一家人就要離開這棟破舊的茅屋了,車輪帶走了他們對茅屋的留戀,也帶走了對故土的留戀。
沒有人來送行,沒有人來告別。
馬車走的很慢,滿街道上儘是磚頭瓦塊的不好走,天高在車上看到各家各戶門窗敞著,裡外空空如也。想到這個村子將要從共和國的版圖上永遠消失,心中驟然感到些悲愴。
再見了家鄉,曾幾何時,這裡是人傑地靈,山清水秀,雞鳴曉日出,犬叫日歸山,春來小河桃花水,秋至山菊迎雁群。今天為了支持修水庫,人們無怨無悔地搬走他鄉,異地落戶,真是人去樓空,滿目廢墟。難怪人們臨走時,有嘆氣的,有落淚的……
天高在馬車上坐累了,就倚在秸秧草上,閉著眼睛想著故鄉,雖然故鄉並未給他太多的歡樂,但他還是留戀故鄉,因為有了故鄉,才有了他,才有了他十六歲的人生,才有了他少年的人生艱辛。以前,他沒有覺得家鄉可愛,反而覺得討厭,想著有朝一日能離開,沒料到今日真的要離開了,而且要永別了,又忽然覺得家鄉可愛了,繼而是依依難捨了。馬車晃晃悠悠,天高睜開眼,雙手交叉墊著頭,望著瓦藍的天空,聽著吧噠吧噠的馬蹄聲,思緒不禁又回到了老屋——柵門、籬笆障子、茅屋、豬圈、臨走被馬車颳倒的半截廁所牆、一到夏天就招蟲子的棗樹、老舊的窗欞、黑乎乎的牆壁……
馬蹄子敲著地面,車輪兒滾滾向前,漸漸的,故鄉的影子消失了,茅屋的影子消失了……漸漸的,看見北陽村了,到了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