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有情無緣(一)
傍晚下班路過小賣部,元銀招呼他:「天高,有你的信……」
他下車走進窗口,不錯,是他的信,只是上面的寄信地址令他納悶:「***市輕工機械廠」,這是誰寫的信?
回家拆信一看,原來是她:「……大哥,與你分別一年多了,很想念你,你現在過的好嗎?還是單身過嗎?你我相處的時間雖然很短,但是,你那聰明的才智和豐富的社會經驗卻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現在已經接了父親的班,在工廠上班了,這次星期天回來,在車廂里見你在路邊修橋,心中一陣驚喜,在窗口喊了你幾聲,你沒聽見……我沒有忘記你,我想知道你現在的生活情況,請你務必寫信告訴我。衣嫣」
看了這封信,天高認為,衣嫣沒有忘記自己。然而,不忘記又能怎樣?一年前海島那段朦朧而短暫的相處只是一瞬即逝的事,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早就忘得無影無蹤了。她的偶然來信,沒能盪起他感情的漣漪,僅僅喚起了對她的淡淡的回憶。不過,天高看完了信,也確有過如此的幻想:如果能同她在一起生活一輩子,也許會很幸福,她聰明,有文化,而且是「公家」人,捧著「鐵飯碗」,婚後男務農,女從工,有了孩子不用愁,戶口隨媽走,也是「公家」孩,從小吃國家糧,長大了分配工作,家裡一輩子有「外流水」,不缺錢,而且兩人都比較愛好文學,共同的愛好必然帶來精神的富有,她能說出上句「一朝春盡紅顏老」,他就能說出下句「花落人亡兩不知」,她能提起「眼空蓄淚淚空垂」,他也能想起「暗灑閑拋更向誰?」……
可是,當他想起了彩雲的死,想到了天然的屏障——自己的家庭出身,他的心立刻涼了,幻想自然也就破滅了。
回信與否,他確實想了好一陣子,不回信吧,從禮貌上講不過去,回信吧,寫什麼好呢?如果自己的成份好,也許這封信就是愛情的開始。但他不糊塗,自己算老幾?一個貨真價實的地主崽子——共和國的劣等公民,來了運動是打擊的對象,運動完了又是團結的對象……
她呢?她是共青團員,國家正式工,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在那貧下中農吃香的年代,她是當之無愧的優等公民。
世上有可能的事,也有不可能的事,漂亮的七仙女嫁給了窮困潦倒的董郎是不可能的事,那是虛構的故事。同樣,貧農的女兒也不可能違背「天規」,甘心當小地主老婆。
當然,他也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衣嫣,他只是喜歡她,並不愛她,也不敢愛她,他不再傻了,彩雲死了后,他變得聰明了,他不想再害死第二條命了,不想用幻想去築起心靈的樓閣,不想用瞬間的甜蜜來打造痛苦的平台,不想帶著幻想在風雨中同她相聚,也不想再喝那杯「東飛伯勞西飛燕」的苦酒了,對於男女感情的事,他不想「東山再起」了,他只想過一輩子平平淡淡的光棍生活。
站在友誼的角度上,他給她回了信,他對她說:「……謝謝你沒有忘記我這個窮瓦匠,你說你當了工人了,進了城市,真替你高興,希你珍惜大好年華,當一名先進的工人。你現在是身居鬧市,干在車間,吃在食堂,住在高樓,生活條件比我們農民強多了,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出身好,有流金的歲月,花樣的年華,我羨慕你的一切,真的,祝福你了。關於我個人的生活情況,很簡單:一條線兒的活,三個飽兒的飯,一個倒兒的覺,概括起來兩句話——含悲忍淚渡歲月,孤苦伶仃過春秋。生活雖然不乏悲觀,但也實實在在,我不想說假話,讓你見笑了……」
很快收到了衣嫣的回信,她說:「大哥,早晨收到了你的信,已是快到上班時間了,我急急忙忙看了信,馬上就哭了,我哭著進了車間,又伏在工作台上哭,班組姐妹們問我:『大姐,怎麼啦?誰欺負你了?……』大哥,你不要多愁善感,不要妄自菲薄,要振作起來,不要像林黛玉那樣整天以淚洗面,有什麼用?自暴自棄無濟於事,勇於上進才有希望。」
最後,她要天高在家等著,她說:「我星期六晚上就到你家去,住一宿,星期天下午回廠子……」
天高立即寫信告訴她:「你千萬別來,來了也肯定被鎖在門外,我是天之涯海之角,到處為家,經常打夜班,夜歸不定時,實在無法招待你,即使我在家,你來了,你睡哪兒?我睡哪兒?要不,我找個女的陪你,我到飼養院睡,不過,我媽當初在屋裡弔死了,你不害怕嗎?再說,你我男女有別,總不能在一起……」
幾天後,再次收到衣嫣的來信,她說:「我同意你的意見,暫時不去看你了,但你必須來看我,下個星期日,上午八點我在二馬路停車點等你,不見不散,你若不來,我就一直等下去。」
天高不忍心置她的「通牒」於不顧,他決定按照她「規定」的時間和地點前去同她見面。
繼彩雲死後,又一個女孩出現在天高的眼前,他承認,當初在她家蓋房時,對她曾有過感情的萌芽,特別當收到了那張紙條時,也曾對她怦然心動過,憑心而言,要不是成份這道不可逾越的障礙阻隔,要不是彩雲的影子老是在他面前縈繞,也許,也許對她會是另一種態度。他知道自己命薄福分淺,命里只有九兩九,走遍天下也不夠斤,政治上的挫折和感情上的創傷,不允許他再對「愛」有任何幻想,他也知道這次見面,應該說什麼,不應該說什麼,他還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成份不好的人,有些事特別是感情方面的事是要沉埋心底的。
快到見面的日子了,晚上的時間裡,衣嫣的影子自然佔據了天高整個腦海。
她喜歡樸素,穿戴總是合身而得體,她喜歡將辮子搭在肩上一前一後,會說話的眼裡總是洋溢出嫻雅淑女的羞澀,靦腆的臉上,總是流露出本能的善良和脆弱……她的青春很美,就像一張潔白的油光紙,他知道他沒有資格玷污她,她應該有個好的歸宿,在他心目中,她是雲霧中的仙女,可望而不可及,即是見面了,他也不會對她表示什麼,他不想重蹈覆轍,不想害死第二個「彩雲」,但是很矛盾,他很愛她,只是愛的方式與眾不同——他想離開她,他認為,離開她就是愛她,因此,他這次同她見面的目的是想儘快結束這個短暫的故事。
既然要去見她,總不能空手而去,應該帶點禮物,帶點什麼好呢?買一盒化妝品吧,不妥,記得在她家蓋房那段時間,從未見她濃妝艷抹過,買條裙子吧,也不行,自己沒有理由也不應該送她裙子,他想到了家裡還有一簸箕花生米,他下鍋把花生米炒好了,又到小賣部買了一個紅色塑料皮筆記本,行了,就帶這些禮物了……
星期日天一亮,天高就騎著車子上路了,本來衣嫣在信上說,要他坐汽車,在二馬路下車,但他選擇了騎車,他認為騎車子方便,不受始發車時間的限制。
那時公路不是柏油路,全是泥沙路面,六十多里路,不知道跑了多長時間,天高只知道路旁蔥綠的草木和田野的莊稼被他嗖嗖地甩在身後,他蹬的很快,一心想著快點見到她,當他跑到大馬路時,已看到街上人來車往的,正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時間,他心想,前面不遠就是二馬路車站了,快見到她了——無論怎樣,他渴望快點見到她。
老遠就看到衣嫣了,她在路南邊倚著垂柳站著,雙手插在褲兜里,向東翹首遙望著過來的客車。一輛客車停下了,車門開了,她焦急地看著下車的旅客,希望看到天高的出現。
天高在她面前剎住了自行車。
「落花時節又逢君」,相隔一年後,她終於見到天高了:「啊,大哥——你來了……」她有些激動。
「是啊,我敢不來嗎?」他很幽默。
「我就知道你能來——怎麼不坐車?騎著車子不累嗎?」她接過了自行車。
「累是累點,但是坐客車不方便,受時間約束,不如騎車子自由,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看著她那羞羞怯怯的酒窩,天高知道她滿足了。
「噢,是這樣……」她若有所思:「你來的這麼早,什麼時候起身走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天一亮就走……」
「你看這樣行嗎?先到我宿捨去一趟,然後咱倆再去看電影——我已經買好票了。」
「行,客隨主便,我既然來了,就聽你的了……」
她拍拍他自行車後座上的包裹:「這是什麼?捎的什麼好東西給我?」
「沒有什麼可捎的,我炒了些花生給你,你別嫌棄啊……」
「看你說哪去了?謝謝你了……」她心裡有好多話想對天高說,可是見了面一時也不知從哪兒說起,只是老是看著天高……天高也知道,她這麼焦急要自己來見她,決不單純是為了見見面看看電影那麼簡單。
天高想起了一句西諺:命運是一架鋼琴,一切取決於你自己的彈奏。今日怎麼對待她的感情?在感情的小舟上,是想前進?還是想後退?一切取決於自己。他不想多說一句話,明知不可為之就不為之了,自欺欺人是最愚蠢的事,明白人不能再辦糊塗事了。天高決定少說為佳,在感情上,不給對方加溫的機會……
他默默陪著衣嫣往前走著,一味的往前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