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兩者相較,敗者子弟

第六十四章 兩者相較,敗者子弟

「一別西風又一年」——那是一九七八年的正月。

剛過完春節,人們就回到了工地,各班排又按部就班地投入到緊張的施工中。縱觀當時工地上的政治形勢,表面上靜水深流,實則激流暗涌……

那天下午,瓦藍的天空,漂著淡淡的白雲。正月的春光,對於成份好的人是溫暖的,對於成份不好的人則是寒冷的……

工地上的人們剛坐下來休息,指揮部就派人來下通知了:晚上下班后,全連人員不準回家,就地召開批判會——批判地主子弟常永。常永的主要罪行是:辱罵黨員宋嘉。

常永原本是工地上支胎子的木工,因近期水泥混凝土工程較少,臨時調到砌體班當小工,負責伺候瓦匠宋嘉。

常永是木匠出身,干小工有些外行,和灰不懂得沙漿配合比,往塞腳板上拿料也不跟趟,宋嘉因此老說常永不會當小工,干起活來還不如個小姑娘……而常永常常頂撞宋嘉,說他手藝不強,毛病不輕,因此兩人屢屢發生口角。

後來雙方發生了舌戰,宋嘉拋出了殺手鐧:「你一個地主子弟,老實點……」

「你要是這麼說,我老實不老實不關你事,你算老幾?」常永並不示弱。

「你說我算老幾?我孬好是個退伍軍人,黨員,你呢?你算個什麼東西?你不就是一個地主子弟嗎?」宋嘉以成份壓人。

「你呢?你不就是個破共產黨員嗎?張牙舞爪的有什麼了不起?像你這樣的黨員,有名無實,有也可,沒有也可。」

「老常,你放屁拉臊的這話是什麼意思?」宋嘉火冒三丈。

「這不明擺著嗎?大伙兒心裡誰不清楚,你幹活連普通群眾也趕不上,成天家黨員黨員的光賣嘴皮子有什麼用?我看你純粹是個『擋害』(擋道的意思)」

常永這下可闖了大禍了。

宋嘉,海軍退役,貧農,五十多歲,黨員,因是半路學的瓦匠,手藝雖然不強,可他一身的光環,誰也不敢拿他下眼看。

常永,四十多歲,除了本身是地主子弟——一身臭,別的一無所有。就憑常永,想跟宋嘉較量,那是「蚍蜉撼樹」自不量力。宋嘉一氣之下跑到指揮部告了常永一狀,說地主子弟罵共產黨員是破黨員,是「擋害」,指揮部聽了宋嘉的一面之詞,不做調查,即刻命趙連長到指揮部領「任務」:「你們連隊的階級鬥爭相當尖銳,不挫一挫階級敵人的囂張氣焰怎麼能行?」當即就決定了晚上要召開批判常永的大會。

開大會了,全連男女老少席地而坐,常永低頭垂手站在一個土堆上,根據連部的部署,各排都安排專人代表發言,其中就有天高。別人都寫了發言稿,天高沒有寫,只是在心裡擬了個腹稿,準備應付一下完事。

代表們的發言,旗幟鮮明,措辭嚴厲地向常永這個「階級敵人」猛烈開火,批判常永辱罵共產黨員就是辱罵共產黨,就是辱罵貧下中農,就是辱罵無產階級,發言者上綱上線,說這是連隊里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務必要提高警惕,時刻要繃緊階級鬥爭的弦,又說揪出了常永,再一次證明了階級鬥爭的長期性複雜性和重要性,這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太平洋中不太平,基建工地上有階級鬥爭,還說這次批判會開的好,開的及時,給人們及時地上了一堂活生生的階級鬥爭教育課。

常永作了深刻的檢查,承認辱罵宋嘉是錯誤的,並表示了悔改之意,說以後要尊重貧農,尊重黨員,接受大家的批判,表示願意痛改前非……可是發言的代表們並不買他的帳,硬說常永的檢查不深不透,浮皮潦草,躲躲閃閃,根本沒有接觸思想,沒有挖出思想本質的東西,妄想矇混過關……代表們的發言把常永批的體無完膚,顏面掃地。

時間在大批判的聲浪中一秒一秒地延續著……

天高不想發言了,倒不是別的,是因為趙指導員(新調來的)有言在先:雖然是安排性的發言,也算是自由發言,可以發言,也可以不發言,既然這樣,他就不想湊這個熱鬧了,再說,即使自己發言了,也是老調重彈,萬變不離其宗,反正「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是總綱。

趙指導員的發言打破了會場瞬間的寂靜,他說:「常永幹活一貫拈輕怕重,挑肥揀瘦,這種少慢差費的行為與大幹社會主義是水火不相容的,應當狠批猛斗;關於辱罵共產黨員的行為,完全暴露了資產階級世界觀,根本沒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誠意。」

趙指導員打著手勢,越說情緒越激昂:「應該指出的是,咱連隊里的『黑五類』子女佔了大多數(他說錯了,實際是佔少數),你們這幫人的老子在舊社會裡對人民多或少都犯下過罪行,因受家庭的影響,你們平時的一言一行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常永就是你們這幫人的典型,你們要老老實實,不要亂說亂動,你們只有改造世界觀,好好地勞動,做出點成績來,才能替你們的老子減輕一點罪行……」

趙指導員的發言一言以蔽之:老子反動兒子渾蛋,「黑五類」子女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他把「子女」們當成不公開的專政對象了。

大會接近尾聲,連長命常永明天寫份檢查交上連部,又徵求下面:「還有發言的嗎?」

原本不想發言的天高,聽了趙指導員的發言,越琢磨越覺得心裡不舒服,他還是站起來了:「我完全同意大家對常永的批判,只是不全同意你們對常永的檢查持懷疑和否定態度,你們老說他的檢查是假心假意,口是心非,要我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如果常永以後表現好了,就證明他今晚的檢查是誠心誠意的,反之,就是你們所說的『口是心非』了,現在對常永的檢查是否是真心的下結論,我認為有點為時過早,最好留給實踐,再來下結論吧……」

「剛才我聽了你們的發言,我想闡明一下自己的觀點,我不贊成『罪行承擔論』,請允許我打個比方:假如我的父親因觸犯刑法被法院判刑二十年,不料服刑滿十年後,患上癌症,通過法律程序批准,保外就醫,後於一年內死亡。現在的問題是,父親剩下的九年刑期怎麼辦?是否應由我這個當兒子的去監獄替父親繼續服完刑?不是說要子女以行動來替老子減輕罪行嗎?那也只有去替父親服九年刑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替老子減輕罪行,可惜法律沒有這種規定,而我又真想替父親減輕罪行,你們說,我該怎麼辦?不替我父親服刑吧,就是思想不好,世界觀有問題,要替父親服刑吧,法律又不允許,這不是難煞人嗎?所以我認為『只有改造世界觀,好好地勞動,做出點成績來,才能替你們的老子減輕一點罪行』的說法欠妥,缺乏說服力,也沒有法律依據……」

「還有,『黑五類』子女在咱連隊里佔有相當的比例數,這是事實。但是,形成這種局面能怪誰呢?怪『這幫人』嗎?村裡叫『這幫人』來,『這幫人』敢不來嗎?當初來基建隊時,『這幫人』不是鑽進來的,是受村委的派遣,手持蓋有紅色大印的介紹信來的。『這幫人』雖然是『自來黑』、『天生臭』,但絕大多數是好的和比較好的,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並不是百分之百的烏龜王八蛋;反過來,身上『自來紅』和『天生香』的人,也不完全都是積極的,也有落後的和比較落後的,也有披著『自來紅』的馬甲,卻干著偷雞摸狗的勾當,並非是百分之百的革命者;我曾看見個別『自來紅』的人,成天價喊自己是這麼積極那麼革命的,其實不一定是真的,因為愛叫喚的貓不抓老鼠;還有人認為自己的老子是老布爾什維克,扛過槍,跨過江,吃過糠,老子英雄兒好漢,了不起了,但不要忘了,功勞是老子的,不是你的,你沒有權力繼承老子的功勞,連你老子自己還需『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呢。」

「看看今天,有的人是積極了,是革命了,明天呢?你明天能積極嗎?能革命嗎?那可不好說,誰也不敢保證你明天會怎樣,你的昨天不能代表今天,今天也不能代表明天,明天更不能代表將來,就是說,你今天是積極了,革命了,不能說明天你一定還是積極的,還是革命的,興許還會走向革命的反面。所以,我對這種『功勞繼承論』也持否定態度,但我羨慕有個英雄的老子,卻不贊成抱著老子的功勞簿而沾沾自喜;最後,重申一下,我不贊成『罪行承擔罪』的理由,它不利於『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的政策,只能打擊和消弱『這幫人』的積極性,引起負面影響,起到消極作用。列寧曾經這樣說過:『往往有這種情形:在市場上叫喊得最凶的人,企圖把最壞的貨物推銷出去。』**就是個典型的事例,天天高舉**語錄本,時時**語錄不離口,表面上最積極,最革命了,結果呢?叛國投敵不成,葬身於溫都爾汗,遺臭萬年……」

人們對於天高的發言持有三種態度。一是反對,成份好的人聽了不入耳;二是認為是廢話,懷疑他是不是患了「神經病」,東扯西拉地盡說些沒用的;三是贊成——當然是「這幫人」贊成了。至今,天高仍記得當時「這幫人」臉上驚愕的表情,印象最深的是坐在他身旁的女「崽子」,在天高發言的過程中,她嚇的一個勁地扯天高的褲腳,天高當然明白這個女「崽子」的意思——她在替他害怕,要他不要再說下去了,怕他的「胡說八道」惹禍上身,怕他遭到與常永同樣下場。

最後,天高以**語錄結束了發言:「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會後,有好幾個女「崽子」告訴天高,說她們聽了趙指導員的發言,心裡委屈極了,眼裡含著淚水,全都低下了頭,后又聽了天高的發言,含著的淚水終於流出來了,誰也說不清那是委屈的淚水還是激動的淚水。

第二天早上,趙指導員找到了天高,算是一次談心吧,他承認自己昨晚的發言有些欠妥,有點偏激。通過談心,趙指導員表現出了大度,天高也表示了誠意,相互消除了隔閡,後來,兩人關係一直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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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烙印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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