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猶抱琵琶半遮面
天高期待著「多雲轉少雲」,但真正的希望依然渺茫,再婚的希望更是渺若煙雲。
然而,有些事情是出人意料的——居然有人為天高提親了……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天高按照介紹人指定的時間,來到女方的姨家與「姑娘」見面了。
「姑娘」在東屋炕上靠南窗檯坐著,天高進屋向「姑娘」禮貌地點點頭,然後坐在炕沿上,與「姑娘」形成斜對面,「姑娘」也欠欠身稍微一笑以示還禮。
介紹人事前告訴天高,說她是正正派派的黃花女、冰清玉潔的大姑娘,天高深信不疑,因為介紹人的兒子曾在基建隊干過,彼此有點交往,天高知道兒子的母親是位誠實的母親,還是村裡的婦女主任,天高相信這位介紹人。
簡單的寒暄之後,就進行相親的第一步驟,過目——就是雙方互相看容貌。幾秒鐘之後,天高就得出答案:「姑娘」年輕,俊秀,娥眉杏眼,櫻嘴柳腰,像是一朵嬌艷的桃花,美麗可愛,體態也像嬌羞的少女,情竇初開。看得出,她不嫌棄自己歲數大,也不挑剔自己的成份。天高無話可說,只要女方同意,他也就同意,他甚至有種高攀了「姑娘」的感覺。
天高是從工地上請假騎著自行車回來相親的,灰腿灰胳膊的一身工作服,連鞋幫上也沾滿了白色的砂漿斑點。
相親對天高來說,這可是「大年初一頭一遭」,按理說,他真應該好好打扮一下自己,把自己修飾的颯利一些,況且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天高沒有這樣做,完全是「原裝」的泥瓦匠,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已經是三十四的老光棍了,儘管有人說他依然勃發英姿,他卻常常就著午後的陽光,對著鏡子端詳著額前的抬頭紋,知道自己已不再是英俊少年,人到了這般時候,還搞什麼「形而上學」,不如來個「自然美」算了。
天高開始主動與「姑娘」搭訕:「最近挺忙的嗎?」他沒有話找話說。
「有啥忙的?」「姑娘」右手握著潔白的手帕,一直捂住臉腮下的脖頸子……兩人由不經意地搭訕到熱情的攀談,內容涉及到個人愛好,年齡住址,成份及收入等等。
「姑娘」一直微側著身子,左臉背著天高的視線,始終保持著優美的「嬌姿」,握手帕的那隻手一刻也沒挪開右臉腮下的脖頸子。「姑娘」那裡,「猶抱琵琶半遮面」;天高這裡,面對「嬌娃」已動情——天高沒有理由看不中她。
但天高也覺得女方美中不足。她雖然是坐著,看不出她個子有多高。可憑天高的感覺,她個子很矮,是個矬子,但再一想,矬子並不是缺陷,只要心好會過日子就行,真正有缺陷的倒是自己的成份不好,為了慎重,他如實地說了自己是地主子弟,還挨過批鬥,「姑娘」說沒關係;為了誠實,他又詳細地說了自己離過婚,「姑娘」又說沒關係,就這樣,「姑娘」什麼都知道了,表示什麼都沒關係,天高暗暗問自己:是不是有些蹊蹺?這事有這麼簡單嗎?這就叫「一見鍾情」嗎?「姑娘」的姨一步插過來:「離婚有什麼大不了的,新社會,不丟人,只要人有個正兒八經的性格就行,再說,你們兩個都離過婚,合適了,該著成一對了……」
一直很少插言的介紹人對她姨擠眉弄眼的,意在埋怨當姨的不該對天高泄露了外甥女的老底,怎麼能提外甥女離婚之事呢?——已經晚了,天高什麼都明白了,原來介紹人是「前妻的孩子哄後娘,盡說瞎話」,什麼正正派派的黃花女,什麼冰清玉潔的大姑娘,這樣的彌天大謊撒不得,「紅燈青樓假裝大宅門」的伎倆更是要不得。人和人之間最重要的是個信任問題,想不到這麼信任介紹人,介紹人卻完全在耍弄天高,天高心裡很不滿,表情卻不露聲色。他在婚姻上雖然是個失敗者,但他不想做欺騙人的事,也不想以欺騙的手段得到婚姻,同時也不希望別人欺騙自己,他剋制了不滿的情緒,臉上依然保留了笑意。
或許是天高的談吐得體博得了「姑娘」的好感,或許是「姑娘」自以為天高對她有意而情不自禁,她放鬆了「警惕」,那隻一直不肯挪位的握手帕的右手終於放下了,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天哪,怎麼會這樣?她脖頸子有一片紫紅色的瘡疤——不,也可能脖頸子後面還有,只是他看不到。那瘡疤的形狀像冬天玻璃窗上凍的冰花,怪嚇人的,她是不是患過「老鼠瘡」病,是!一定是!天高從小就聽人說,老鼠瘡病去不了根,會留後遺症。
天高雖然找不到老婆,但也不至於「飢不擇食」,連有病的也要。此時他已完全明白那隻握手帕的右手為什麼遲遲不肯離開那個「敏感」的部位,原來「姑娘」是「公主琵琶幽怨多」,那瘡疤,是她的心病,天高同情她,但是,同情不能代替愛情,大腦神經立刻命令他:快走!
「姑娘」的姨將小飯桌放在炕上,擺上了糖果點心,將暖瓶的熱水倒進了茶壺:「幹嗎要走?不急不急,你來這麼久了,讓你一直干坐著,失禮,失禮了,來,把鞋脫了上炕,喝點水再走……」她姨可能誤認為兩人有那麼點意思了。
「謝謝大娘,不用客氣,工地還有事,我要走了」他想儘快離開這裡。
「不忙不忙,你不是頭兒腦兒官兒的,工地能有什麼事?來,喝水,吃糖,吃點心……」說著將一杯熱茶放在天高面前。
介紹人也趁勢幫腔:「你們兩個初次見面,怎麼也得好好交談一下,」說著給天高遞了個眼色:「大侄子,你們兩個慢慢談吧……」接著推了一下她姨:「走,咱倆迴避一下,讓人家粘乎粘乎……」
「不必了,對不起,我真的要走了。」天高在跨出房門時,回頭朝炕上的「姑娘」友好地望了一眼,心中默默對她說:「你雖然有點缺陷,但那不是世界末日,你成份好,還有優勢,會找到另一半的。」
「姑娘」見天高真的要走了,一句話也沒說,一臉的茫然。
介紹人急了,緊隨其後,在街門口堵住了天高:「怎麼樣?看中了嗎?」
「沒有,沒看中。」
「怎麼?——沒看中?人家哪一點配不上你?」介紹人十分不滿意。
「算了吧,她離過婚。」
「你呢?你不是也離過婚嗎?你有什麼資格嫌棄人家?」介紹人臉色不好看了,掀起天高的老底:「你不知道你挨過批鬥嗎?」你是什麼成份二胡嗎?
「她脖頸上的瘡疤……」
「瘡疤怎麼了?她是小時候得的病,幾百年前就好了……」介紹人見此次相親吹燈已成定居局,不禁翻臉了,用「刀子」猛戳天高的心:「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可憐的天高,無言以對。
天高知道,在介紹人的心目中,兩個人是半斤對五兩,一般重。女的有天生的缺陷,長過「老鼠瘡」,天高也有天生的缺陷,是地主子弟,兩人扯平;她離過婚,他也離過婚,兩人都是二婚頭,又一個扯平。真是「天貓配地狗——天生的一對」。
是啊,人家可是貧農的女兒,在介紹人眼裡,天高如果同意這門親事,那可是攀龍附鳳了,可天高偏偏有眼不識金鑲玉,如此地不識抬舉,難怪介紹人惱羞成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