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莫彈前朝曲,新奏今日歌
「老侄兒,今兒在家休班嗎?」鄰居永瑞大爺見天高南窗敞開,以為天高在家休班……
「大爺,我沒休班——中午回來休息,下午一點鐘上班。」天高在內街門口迎上了大爺:「大爺,找我有事?」
「沒有什麼事,聽說你的小家拾掇的不錯,我來參觀一下,」大爺說著話就進了裡屋:「有媳婦了嗎?如果沒有,我給你介紹一個……」
「媳婦?……沒有,謝謝你,讓大爺費心了……」天高感激這位七十多歲老人的熱心腸。
「不要謝我,應該說,我要謝謝你才對……」
「大爺你怎麼能這樣說呢?」天高不懂大爺的意思。
「我活了七十多歲,從來不欠別人的人情,我這輩子就欠你的人情了……」大爺提起了三年自然災害中的一件事。
那是一九六一年春天,飢餓嚴重威脅著人們的生命。一場春雨過後,十七歲的天高隨社員們到西南山刨地,中午收工時,大家都把大钁撂在地里,離家遠,中午沒人偷大钁,大家空手捂著餓癟的肚子往家走,路上,發現了野菜,人們拔起來就往嘴裡塞,偶遇一塊剛耕過的花生地(去年秋天收穫花生后,今春耕好,準備倒茬載地瓜)人們不約而同地進地撿爛花生吃。人們雖然挨餓,卻是樂觀的,誰撿到了花生,不是先吃,而是先報數:「一個」,「我也撿了一個」……以此顯擺自己的運氣好。天高也撿了一個,剝殼后,吃在嘴裡又澀又苦,還辣嗓子眼兒,但在那餓死人的年頭,為了活命,最難吃也得吃了。
「還是你們年輕人眼好使,我眼花了,一個也沒撿著……」同天高挨肩的永瑞大爺焦急地滿地搜尋著……
「大爺,別焦急,慢慢來,你一定能撿著……」天高在安慰大爺的同時,意外地撿到了一個最好的花生——大概是去年秋天掉在地堰邊上的,雖然經過冬雪春寒風吹雨淋的,可一點沒壞,掰開一看,兩粒肉紅色的花生米,一搓,皮也脫了,露出了「白骨肉態」,酥焦,香噴噴的,這時,他首先想到了身旁的永瑞大爺:「大爺,我撿了個好的,來,給你一粒,」天高隨手將一粒花生米塞到大爺手裡:「大爺,你吃吧,咱倆一人一粒。」
大爺看看天高,又看看手上的花生米:「這……這怎麼好意思?不,孩子還是你吃了吧……」
「大爺你怎麼這樣客氣?你快吃了吧……」天高搶前幾步,甩開了大爺,免得讓大爺不好意思……
大爺回家后對家裡人說了這事:「你們哥妹好幾個,要是撿到了花生能給我一粒吃,也算是孝順了,可人家是外人……這孩子雖然成份不好,但心眼好,咱們家的人都記住,往後誰也不準欺負他……」
這事天高早就忘了,想不到大爺如此地重感情:「如果我能給你做成媒人,也算我報答你了……」
「大爺,你言重了。」
「不重,你現在給我一麻袋花生米,不一定我領情,可那時候不一樣,那是餓死人的年頭啊,有了這一粒花生米,再來一碗涼水,興許就能多活一天,我怎麼能忘了你呢?」
「那……好吧,大爺您就費點心吧……」
大爺果然拿著這事當事辦了,幾天後,就給天高介紹了一個姑娘(天高後來的妻子),女方的父親為了慎重,先讓大爺領著他到天高家來了一趟,結果基本滿意,走時,天高悄悄對大爺說:「讓女方仔細打聽一下我的底細,如果不同意就算了,你是媒人,要對人家說實話,千萬別欺騙人家……」
永瑞大爺又來了,說要天高晚上去女方家見面。在女方家裡,當著她們全家人的面,天高把自己的身世及前段不幸的婚姻照實說了,還同女方坦誠地交流了意見。當女方提出二十號那天要到天高家看看家時,他欣然同意了。
二十號這天,鄉下的妹妹也回來了,她來家幫哥哥招待客人,女方在她父母的陪同下,看了各個房間,雖是倒廳房,光棍的家,但收拾的乾淨利索,女方及父母一看就中。按照當地風俗,只要女方看中了人了,又看中家了,男方中午必須管飯——吃麵條,寓意感情長遠。
聽說天高家裡來了媳婦了,鄰居們都替他高興,男女老少都來看媳婦,這幫人走了,那幫人又來了,天高忙不迭地為鄰居們點煙、遞糖、倒茶。讓天高很感動的是,有幾位年過八十的老人也拄著拐杖來看媳婦,天高為老人扒了糖果送到嘴裡,老人樂得合不攏嘴,一位老大媽說了實在話:「孩子,以前是叫成份鬧的,這下好了,你能說上媳婦了,俺替你歡喜啊……」
七十多歲的老書記(當年找他盤炕,後來沒用)也來了:「孩子,你是好樣的,誰跟著你,算來了福了……你的錢寬裕嗎?如果結婚錢不夠,你就找我,我借給你……」
「大叔,謝謝你了」天高千謝萬謝,能有人開口敢借錢給他,即使不借錢,他也感激不盡了……
鄰居們在女方及她父母面前誇天高這麼好那麼好的,女方家人覺得天高的人緣還真的不錯,也幫著招呼著鄰居。鄰居們進進出出的,這和當年錢棲來看家定親的氣氛有著天壤之別,那時是「文革」的開始,也是頂峰,來看媳婦的人寥寥無幾,沒有幾個人給說好話的,也沒有幾個人能真正坐下來,像現在這樣,像一家人一樣,嘻嘻哈哈地喝茶、抽煙、吃糖,那時真是家道凄涼、門庭冷落……
而今成份改了,政策變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人們來時帶來了衷心的祝福,走時留下了人間的真誠。從他有記憶起,家裡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熱鬧過,可謂是滿堂喜氣、門庭若市……
中午吃飯時,書記聽說天高家來了媳婦,特意來看看,還陪著女方的父親及永瑞大爺幹了一盅。想不到政策一變,人心全變了,書記以前是領著搞階級鬥爭的「火車頭」,這是他的職責,現在他也變了,敢來喝酒了,這在以前可是不可想象的。
飯後,永瑞大爺提出了下一步的打算:各自考慮,分頭了解,一個月內,如果雙方沒有異議,就擇日定親。
女方的母親出去串門了,聽說去了她在娘家時的閨密家了,現在剛好是天高的鄰居家,對天高作進一步的了解。就在這時,a的妻子背著她小外甥也來看媳婦了,她先單獨徵求女方意見,女方表示同意這門親事,又問天高的意見,天高也表示同意,a的妻子趁熱打鐵:「既然你倆都同意了,還等什麼?何不趁今天的機會一便把親定了……」
「我們還要考慮考慮,各自打聽打聽……」天高說了下一步的打算。
「不用考慮了,也不用打聽了,我看你倆正好是一對兒,聽大嫂的話,今兒把親定了,免得下次認親兩家都要耽誤工,大兄弟這方面沒爹沒媽的沒人張羅,還得大老遠的把她妹叫來家,裡外賺了麻煩。再說,認親的規矩是,女方要問男方的父母『爸媽好』,可是大兄弟沒有爸媽……」
她又轉向女方:「你到時來問誰好?閨女,大兄弟這小夥子我敢打保條,沒處挑,你嫁給他,算你睜開眼了,你若同意今兒定親,先和你父母商議一下,大兄弟這方面他自己說了算,誰也不用商議……我的話,你們兩個考慮考慮……」
a妻子的話,天高覺得有點道理,就徵求女方,女方竟然同意今兒定親——沒想到女方這麼痛快,天高也來了個痛快,不考慮了,也不打聽了,女方也表示不考慮了,不打聽了,兩人意見一致了,就商議女方的父親和永瑞大爺,永瑞大爺說:「既然你們兩個樂意,我當然沒有意見。」
女方的父親也同意了,不過又提出:此事最好商議一下老婆子。噢,天高明白了,可能女方家老婆子是一把手。天高立即去鄰居家找到了女方的母親,說明了意思,老人二話沒說,當時就拍板同意了,這大大出乎天高的預料,怎麼都痛快了?看了家就「火速」定親,這可是很少有的事情。
既然要定親了,總得備點禮物,天高託人進城買了兩雙襪子,兩條毛巾,又和永瑞大爺借了一百元錢,定親禮物算湊齊了……
後來,岳母告訴天高,她當時痛快地同意當日定親,是因為聽了閨密的勸告:「大姐呀,你可千萬聽我的,一定要拿準章程,可別擼了這門親事,這個小夥子可真的是沒得挑了,他就是因為成份害的,要不,人家早有媳婦了……」
妹妹原打算當天回去,因為當哥的要定親,就留下來幫忙包餃子了——日頭落山了,女方的父母提前走了,天高同女方又單獨談到深夜,天高才用車子送女方回家了。
送走了女方回來后,妹妹已經睡了。天高一個人躺在炕上沉浸在幸福之中。沒想到自己的婚姻解決的這麼快,這麼順利。這在「解放」前,根本連想都不敢想,以前是「四海無處不蒺藜」,現在是五洲「芳草碧連天」了。
「五一」節這天,天高帶了二百元錢,二百尺布票(全是別人送的),二斤紅色毛線,在永瑞大爺的陪同下,前去女方家統日(定結婚日期)。上午,同妻子去公社登記領了結婚證,中午,在酒席桌上定下了結婚日期——五月二十一日(陰曆四月二十六日)結婚。
飯後,岳母跟天高說:「咱是一家人了,家去把你穿的戴的都拿來,叫三兒(妻子在家排行老三)給你洗洗……」岳父也說:「咱倆疃離得還不到三里路,你想來吃飯,什麼時候來都可以……」
婚期將近,天高利用業餘時間修飾房間,主要工程是刨去舊牆皮,重新拉底子抹灰。那晚下班較早些,他沒有去伙房吃飯,急忙回家抹天棚,掌燈時分,抹好了一間房的天棚后,肚子餓了,便騎上車子準備到岳父家裡找飯吃,剛走到村東頭就停下了:一個未過門的女婿,晚上唐突地去岳父家找飯吃,這像話嗎?人家會不會認為自己是臉皮厚,人,還是自尊點好,他又回來了,那晚,他沒有吃飯……
結婚這天,他和妹妹天不亮就起來了,妹妹忙著包上轎的餃子,天高用掃帚將院子和街上掃了個乾淨,屋外衛生整潔。他還借了綵綢,掛在了街門口,貼上了喜聯,窗上也貼了「囍」字……
紅日噴薄而出,早晨的大街披上了金光銀色,露珠晶瑩的柳條在柔和的晨風裡輕輕擺動著,彷彿在向天高表示新婚的祝福;早起的喜鵲落在房子的屋脊上,輕叫了幾聲就舒翼而飛了,似乎也來告訴天高:你選得日子不錯,今天是個大好天。
不錯,今天的確是大好天,是他人生的新--八戒文學--,從今天開始,他不再是光棍了,是有婦之夫了,他也和正常人一樣,過上普通的「男耕女織」的生活,他大約算了一下,人一生能活三萬天(按八十二歲多一點算)就算不錯了,按照正常壽限,他還有一萬七千左右天的活頭,他感慨人生的短暫,他希望每天都是大好天。今天是他新婚的日子,不知怎麼了,他倒回想起「過去」,因為畢竟是「過去」伴他一路走來,他怎能忘記?不忘記,才更能體會到今天的幸福。
人們陸陸續續地打開了街門,——一個鳥兒銜來的美麗的早晨開始了……
吃完了上轎的餃子,天高就開始打扮自己了,腳蹬錚亮的皮鞋(已經穿了十二年了,同錢棲結婚那年買的),腿上穿上海牌藍色人字呢褲,上身穿草綠色軍便服,這身打扮既不寒磣,也不闊氣,騎上從元金那裡借來的新大金鹿車子,一會兒就到了岳父家。
岳父家也是綵綢高掛,賓客滿座。陪客的見新郎官來了,立即把他安排到首桌首席上。席上,客人們杯盞交錯,開杯暢飲,天高本來是不喝酒不抽煙的,卻經不住陪客的再三禮讓,只好破例領了一盅紅葡萄酒……
時鐘快到十一點了,看看客人們酒意正酣,天高卻如芒刺背,他一會兒欠欠身,一會兒抬抬腿,因為他人在這裡心在家,他擔心家裡:客人是否到齊了,是否都站在街上亂鬨哄的沒有人招待,妹和妹夫是否忙活得開?聰明的主陪看出了他的心事:「放心吧,十一點十八分保證讓你領著媳婦走……」
天高帶著妻子踏上了幸福之路,妻子坐在他的身後,一手提著紅包袱,裡面包著紅花瓷臉盆,一手摟著他的腰……路旁麥田裡正在套種玉米的社員們停下手裡的活,微笑地望著這對新人,他們招呼天高,天高裝著沒聽見,只是致以微笑,因為有風俗,男女結婚這天,路上不管遇到誰招呼,一律不準搭腔。
村頭上,早已聚集了一幫人在等著看新媳婦。出於禮貌,天高和妻子下了車,人們立刻圍了上來:「看女婿,看媳婦……」在人們美好的祝願和甜蜜的笑聲中,兩個新人幸福地笑了……到了街門口,二嫂的兩個女兒早有分工,一個接天高的自行車,一個接妻子的紅包袱,客人們簇擁著妻子進了洞房——安排東間炕上坐上了首席。
那時的社會,百業待興,人們的錢袋子還是癟的,沒有鼓起來,來喝喜酒的客人一般都是拿二斤桃酥果子外加兩元錢,感情厚一點的朋友親戚頂多再加兩條毛巾或兩個枕頭套——這是大時興,誰也沒有多的。
那時候,豬肉是按人限量供應,每人每月四兩,天高買不到肉,沒法招待客人,只好在飯店定了下酒菜,拿回家放在鍋里溫著。來的男女客人全部上桌,天高自己端盤子,天高看著鍾,十分鐘上一個菜,騰出時間打點客人的回禮,原則上每人只留一斤桃酥果子就行了,這也是當時的大時興。不管是哪一位客人,走時都有禮物相贈,每人一瓶牟平白乾酒和一瓶紅葡萄酒(0。68元一瓶,天高永遠記得),等客人酒足飯飽要走時,天高將禮物也打點完了。因客人多,天高怕客人走時拿錯了提包,特意在每人的提包上貼了紙條,寫上客人名字,在院子放了一溜長凳子,將客人的提包整齊地擺在長凳上,讓客人認領自己的提包走就是了。
晚上,來鬧喜房的人真多,院子和炕上全擠滿了人,村幹部來了,連正副書記也來了。鬧喜房的人中,最高興的該屬那幫小孩子,妻子給了他們一份糖了,他們又回來要重份,明知是要重份,妻子照樣給。孩子們蹦蹦跳跳,歡天喜地,要是「解放」前,請人家小孩來,小孩也不敢來……為了應付鬧喜房的,天高要鄰居一個小青年和妹妹維持「秩序」,自己躲在元金家裡,直到十一點多了,鬧喜房的人才散去了……
婚後,天高覺得很幸福,他再也不用又當漢子又當老婆了,他有家了,也有愛了,有人關心他的吃喝拉撒睡了,現在他才知道,一個人如果孤家寡人過一輩子該有多難。他珍惜愛,更珍惜家。的確,備受磨難和歷經坎坷的天高,對家有著更深的體會,他感謝妻子走進他的生活,把他從光棍的路上拉了回來,並且親自劃上了句號。在他心裡,有妻子的家才是完整的家,現在的家,才真正是他的生命之舟,是他安全溫暖的港灣,在有愛的家裡,他過上了正常人的溫馨生活,他覺得,有家了,真好……
因為結婚而拉了四百元的債(借永瑞大爺的)。那時,天高在基建隊仍掙工分,村裡每天補五角錢,每月除了生活開支,還想積攢點錢還債,生活是很艱苦的。妻子懷孕了,饞酸饞的要命,天高買不起帶酸性的水果給妻子吃,就到小賣部買醋給妻子喝。吃飯不用說了,頓頓地瓜乾子是主食,玉米粑粑很少吃。兩人麥季才分到了一百六十斤的小麥,除了過節,平時是吃不上白面飯的。
每逢過節了,天高必帶上一碗餃子或者買點好吃的去看望永瑞大爺,永瑞大爺老伴早逝,子女們婚後都獨立門戶分居了,老人獨身度日,每次去看望他,天高就提錢的事,大爺總囑咐天高:「老侄,借錢的事一定要保密,千萬別讓外人知道,尤其別叫兒子媳婦知道,這件事,就咱爺倆知道就行了。」
「大爺,你就一百個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關於你的錢,我暫時沒有能力還你,等我寬裕了,一定還你……」
「不急不急,我有錢花,你先花著吧……」話雖然是這麼說,天高能不急嗎?他對大爺許諾,年底爭取還一百……
秋天,大爺患上了腦血栓,雖然住院治療了,但還是留下了後遺症——四肢不靈,生活不能自理,由四房兒媳輪流伺候——一家一個月。仲秋節這天,天高又去看望了大爺,這次大爺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了,像個木頭人似的獃獃地望著天高。天高知道,大爺雖然嘴不能說話,心裡卻清亮,天高又想到錢了,就用筆在紙上寫下:大爺別上火,慢慢養著,你會好的,關於借你的錢,你放心,這幾天我就還。大爺看后搖頭擺手,示意他不要焦急……天高要走了,大爺雙手顫抖著——也許大爺想捂著臉哭,但是雙手不聽使喚了,只能低著頭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
回家后,天高告訴妻子:「大爺不行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想趁大爺在世時,把錢還上。」
「咱家沒有錢,咋還?」妻子滿面愁容。
「找朋友借吧,反正一定要趕緊還上……」
天高很快就借到了四百元錢。當他去還錢時,聽說大爺已病危,又住院了,他立馬趕到縣醫院,在大爺的病床前,當著他兒子媳婦和閨女女婿的面,說明了來意,並親手將四百元錢放在大爺手中:「大爺,我來還你的錢,你看對吧?」大爺點了點頭,表示對了,然後握著天高的手,老淚縱橫,大爺的眼淚像是告訴在場的兒女們,他留戀他們,留戀人生,也留戀他和天高的感情……
天高說了些安慰話,同大爺再次握手告別——沒想到這次同大爺是最後的永別,第二天,大爺就去世了。
聽說大爺去世了,天高很是傷心,也暗暗覺得幸虧抓緊把大爺的錢還了,如果晚還一天,大爺不在了怎麼辦?像這種良心事兒對誰能解釋清楚?他為自己能在大爺在世時爭取還清了錢而感到欣慰。
日子過的雖然窮點,但夫唱婦隨,和和睦睦就是幸福,家庭的溫馨已將昔日的傷口撫平,天高整天計算著再有幾個月就要當爸爸了,他想象著未來孩子的模樣能像爸?還是像媽?想象著孩子叫聲「爸」的親切感,想象著當爸的甜蜜和責任。
當夜深人靜時,天高依偎在妻子身邊,聽著妻子那均勻的鼾聲,輕輕撫摸著妻子那凸起的肚子,一邊憧憬著未來孩子繞膝的幸福,一邊又回想起過去……的確,他過去的「故事」太多了,有幸福的——當然幸福太少了,更多的是痛苦,他有失去「愛」的痛苦,有受歧視的痛苦,有被打擊的痛苦……按理說,他現在很幸福了,本不該再去想過去的「故事」,但他做不到。因為那麼多的「故事」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徹底忘掉。怎麼辦?他想來想去,想了個與人無害與世無爭的辦法。那就是在自己的心田裡悄悄地另開闢一塊小地,秘密地建起一個小小的儲藏室,將過去的「故事」統統裝進去,鎖上門,不再進去了。即使偶爾開了鎖,進了儲藏室,也只不過是瀏覽一下過去的「故事」,重溫一下昔日的往事,為自己儘可能尋找一種深沉的安慰……
當年臘月二十一日,妻子生了個女兒。因為是早產(七個月多幾天),女兒出生后不睜眼,就知道睡覺,也不會自己張嘴吃奶。天高到縣醫院買了個奶抽子,將抽出的奶水放進杯里,再放進熱水杯里溫著,等涼熱合適了再用羹匙往孩子嘴裡喂,大約餵了一個多月,妻子坐完了月子,女兒才睜開了眼,也會張嘴自己找奶吃了。
風雪之夜,外面天寒地凍,天高的倒廳房屋裡卻是暖烘烘的。早在妻子生產之前,天高就備好了冬天取暖的柴火。當時,基建隊正在北海修建蝦池的排水閘門。因工地離駐地遠,伙房中午派人送飯到工地吃。當工友們飯後迎著冬日的陽光,仰躺在沙灘上閉目休息時,當工友們扶起衣領,龜縮著脖子聚集在剛砌好的砌體前躲避風雪時,天高就到附近的山上撿枯樹枝。山上枯樹枝不多,只有高大的樹上有,天高本來膽小,不敢爬大樹,但為了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孩子不至於冬天挨凍,他還是硬著頭皮,壯著膽子爬上大樹撅枯樹枝……
當他趕在上工之前,汗水淋淋地扛著一捆枯樹枝一溜小跑回到工地時,工友們總是誇他:「老王自從有了媳婦更下力了……」
妻子坐月子了,天高沒有錢買煤生爐子,就把做飯的鍋刷凈擦乾,用撿來的枯樹枝燒火,一直將鍋燒的通紅,利用鍋的散熱代替爐子散熱,不僅屋裡暖和,炕也燒的滾熱滾熱,等到下半夜,氣溫下降了,他再起來將鍋燒紅……
為了不讓寒氣入侵屋裡,天高拉緊了窗帘,將擀麵的面板擋在了窗上,還找出了當年闖東北戴回來的破皮帽子,讓妻子戴在頭上,妻子說他太小心過火了,他對妻子說:「你坐月子身體弱,孩子早產身體也弱,你娘倆經不住凍,寧肯熱點,也別凍著……」所以他常把妻子女兒捂得身上汗漉漉的。
每當夜裡他起來為妻子熬小米粥煮雞蛋,或者燒鍋取暖時,天高總要就著燈光先看看睡熟了的女兒那紅撲撲的小臉蛋兒,再看看初做人母的妻子摟著女兒睡覺那個甜蜜的樣子,天高幸福的感覺自然湧上了心頭……
女兒的出世給家庭增加了歡樂,雖然天高比同齡人晚當了十年爸爸(同齡人一般是二十五歲結婚,而他是三十五歲結婚),可他到底是當上爸爸了,他希望女兒快快長大,等到了女兒自己能拿筷子吃飯了,夫妻女兒各佔一個桌位,一邊吃飯一邊聽女兒「媽呀爸呀」叫個不停,那才是幸福的升華,那才是真正在享受天倫之樂了。他希望女兒長大了各方面都比自己強,因為女兒趕上了鮮花盛開的好時代,他希望女兒長大后能像男孩一樣頂天立地,最起碼要考上大學。為人父母,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乃人之常情,無可厚非,這是期望,也許是幻想,有期望有幻想,總比什麼都沒有強。
日子是平淡的,甜美的,有節奏的,天高上班,每天都是按規定完成工作量,一下班,就往自留地自留園裡跑,或是拔草追肥,或是澆水插苗,他想盡量把自留地自留園侍弄好,在那掙分吃飯的大鍋飯時代,在口糧上也是個補貼。
晚飯後,他常抱著女兒,逗引女兒,「逼」著女兒:「叫爸爸,叫爸爸……」等妻子刷完了鍋碗,接過女兒,他就一頭扎進書籍堆里(書基本都是借的)。天高一直認為,看書是件美麗的事情,是件有意義的事情,所以他很少出去串門,一有空就看書。當然,如果有鄰居來串門,他還是願意放下書本,與人拉呱閑嗑,內講油鹽醬醋繁瑣事,外談國際國內大時事,山南海北地聊個沒完沒了,他深知千金置廈萬金置鄰的道理。儘可能搞好鄰里關係,與人為善,與鄰為友(以前這可是拉攏貧下中農和革命群眾),置身於友誼與和諧之中。
想不起來是哪一天,與友人談起之前往報社投稿因署名「王琳」而遭誹謗的事,友人鼓勵他:「現在你投稿吧,無論寫什麼名字也沒有人干涉你了……」
天高萌發了重新投稿的想法,久蓄於心底的熱情促使他重新拿起筆。誠然,他不想當什麼記者呀通訊員啦,他只想在報上能上一塊小稿就行,哪怕上一小塊「豆腐乾」也行。他將這想法對公社報道組李延講了,李延很支持天高的想法,告訴天高,寫通訊報道切忌放馬後炮,要搶在時間的前面,比如想寫有關植樹造林的題材吧,不能等春天開始植樹造林時寫,要趕在冬末春初時寫,還要注意觀察生活,注重捕捉有時代感的,有針對性的,有宣傳價值的,有影響力的題材,這樣上稿率才高……
天高立刻付諸行動,他雖然沒有張揚,可他的行動還是讓人知道了,自然有人在背後議論:「他想投稿?別做夢了,吃飽了撐的吧。」
「投吧,就他那兩下子,誰不知道誰?投到年底也投不上!」
「現在,不管幹什麼都要走後門,報社內部沒有人,投稿?門兒都沒有……」
天高不在乎這些閑言碎語,只當沒聽見,他相信「任何努力不能等於白費,」他也相信只有來源於生活的題材才有真實感,才有說服力。白天他留心身邊的人和事,晚上記錄下來,然後進行篩選,去之糟粕,取之精華,從中提煉出有用的東西。
有時妻子女兒睡了,他仍在被窩裡構思文章的題材或打腹稿。有時一覺醒來,偶得靈感,立即披衣,趁著微熹初露,抓緊時間寫上幾句。
那時天高所在的建築隊已調回城裡,與原來的建築隊合併為建築公司,天高結束了基建隊的「工分制」,開始掙工資了。白天天高在電器廠工地砌車間清水牆垛,晚上爬格子,白天高空作業,眼皮老打架,他知道安全重於泰山,必須小心,有時實在困了,他就用手狠狠地擰自己的大腿,擰嘴巴子,每次都要擰疼,疼了,眼皮就不打架了。
天高不信這個邪,投稿要走後門?他偏要走前門,他想要看看走前門能不能上稿……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八零年三月十六日《煙台日報》第二版刊登了天高的處女作——《植樹造林要有統一規劃》,第三版刊登了他的另一篇短文《設立報紙宣傳欄好》,接著在四月十日又在該報第三版刊登了他的衛生諺語《春挖一隻蛹,夏少萬隻蠅》,隔了幾天,又刊登了《希望早結帳早開支》一文,熱情的編輯還在篇尾加了「編輯附言」。
每次稿子見報后,編輯部就用專用的大信封免費郵一份報紙給他,並隨信郵來匯款單,有時郵遞員將信送到大隊部,在大喇叭里招呼天高:「報社來錢了,請帶印來……」妻子聽見廣播后,就抱著女兒到大隊部,通過郵遞員,簽名蓋印,領回了報紙和匯款單,每當這時,村裡人就互相傳開了:「天高發財了,報社來了錢……」人們互相吹捧著,錢也被越吹越多,有的說是一百,有的說一千,甚至更多,實際那時的稿費很低,每次的稿費從來也沒超出兩元錢,可是,人們為什麼要這樣胡吹亂捧呢?這就是常人對待走背運和走鴻運的態度:人在走背運時,咸鹽能生蛆,喝涼水也塞牙縫,無風能起旋風,活人也能說成死人;人如果走鴻運了就換了說法了,瞎了一隻眼能說是「一目了然」,臉上的麻子坑能說成是「一個麻子一朵花」……常人的信口開河是不負責任的,只能聽之,不能往心裡去,這和當初有人議論**一樣,沒叛國投敵前,什麼副統帥呀副主席呀**的接班人呀中國傑出的軍事家呀等等,叛國投敵後,原來吹捧**的人馬上就換了說法:林禿子這個大壞蛋,從小我就看他不是個好東西……
後來,郵遞員知道天高的家門了,就將信親自送到他家門口,每當收到贈送的報紙和匯款單時,天高心裡總有說不盡的喜悅。他還用第一筆稿費買了煙和糖,分給工友們,讓工友們跟他一起分享喜悅。工友們的態度轉變了,不潑冷水了,知道他白天同砂漿打交道,晚上回家寫稿很辛苦,也知道他作為一個泥瓦匠能在報上錄取文章是不容易的,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工友們佩服他是個有毅力的人。天高也由此感到欣慰,他已經向人們證明他有能力將「豆腐乾」擠於報角,不僅如此,他過去因署名而倒過霉,而今他捨棄了筆名,堂堂正正地署了真名,大大方方地站在讀者面前,還有比這更值得他自豪的嗎?
作為農民,天高投的稿件被報社刊登的篇數名列全公社第一,由於他的通訊短文屢屢見報,由公社報道組推薦,他有幸參加了縣委宣傳部召開的「全縣通訊報道工作會議」。會議結束不多日,建築公司領導就將天高調到科室,任統計員……
此後,天高一直在建築公司工作了二十二年,直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