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見也匆匆,別也匆匆
一九八七年春天。
那是個百鳥聲喧艷陽天的上午,天高到縣百貨大樓二樓買辦公用品。那天是個趕大集的日子,商店裡顧客挺多,人頭濟濟。因為是工作時間,天高買完東西就走,當他離開「辦公用品」櫃檯,走到紡織品櫃檯旁,見有幾位婦女正圍在櫃檯前挑選著毛巾、襪子、被罩……
天高不想買也不想看,從她們身後悄然而過,並不經意地看了她們一眼。這時,一位少婦離開櫃檯轉身要走。啊!是她!這是個熟悉的面孔——錢棲!
兩人先是一怔,然後是瞬間的驚愕,天高當時心裡嘣嘣地跳了幾下,很快就轉為鎮靜,本想同她打聲招呼,怎麼說也曾是夫妻一場,只是一時不知如何稱呼她,叫她錢棲還是叫她二妹?就在天高琢磨如何稱呼她的時候,錢棲卻瞟了天高一眼,低著頭匆匆離開了櫃檯……
天高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錢棲同自己擦肩而過,心想:是不是錢棲不認識自己了?為什麼不打招呼就匆匆而去?剛才錢棲臉上的驚愕已經告訴天高,她認出了自己,難道她還在為離婚的事恨自己?……但願剛才她真的是不認識自己。
不過,天高卻永遠認識她,腦海里立即波濤翻湧,再顯了當年兩人撕毀訂婚相片和結婚證那悲哀的一刻,再顯了當年在如血的殘陽下她滿懷勝利的喜悅撩腿上車的那一刻……事情雖然過去十五年了,今日相見,天高的心跳仍在加快,膝蓋往下也顫抖不已,這到底是為什麼,他也說不清楚,不知是出於何種原因,他下意識地靠近南窗望著臨街,目送她順著大街往東走去……此時天高在問自己:還恨她嗎?還想她嗎?回答當然是否定的。
他怔怔地站在百貨大樓門口,嘣嘣跳動的心一直在想,今兒怎麼這樣巧?真沒想到能遇見她!大街上,趕集的人川流不息,天高朝東邊望了望,知道錢棲早已走遠,這才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了百貨大樓門口。在回公司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往事連連,不堪回首……回到辦公室,他不願與同事搭腔,只顧自個悶坐喝水,同事哪知道他的心事,他在想著剛才的錢棲。錢棲變了,已不是當年那麼年輕了,鄉下生活的艱辛使她眼角早早爬上了魚尾紋;她已不再那麼白凈了,田園的勞作使她臉龐變得黝黑。儘管是一霎那,但他看的很清楚,如果沒有記錯,她有41歲了,她成熟了,像個大人了。當初她可是太天真了,擇婿不講成份,本身就是個天大的錯誤。當「文革」的風暴把她從夢中驚醒時,生米已經煮成熟飯,為時已晚了。這怨誰呢?怨她瞎了眼,選錯了人?還是怨天高太自私,不該娶了她?
假如沒有「文革」風暴的襲擊,沒有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加入沒有那根導火線——「問題四斤」,假如那個小男孩不喊她「小地主老婆」,假如她知道不用找人早晚也能改成份,假如她知道十五年後就不當「小地主老婆」了,也許她就撤掉了炕上那道「中蘇」邊界線,也許就不會發生灶前「蟹子」大戰,她也不會大喊:「地主打人了,救命啊……」也許……
她這次進城來是走親訪友?還是特意來趕集?此時,天色傍晌,天高知道錢棲再婚的婆家離著縣城有四十多里路,不知她此時是否趕完集了,是否走在回家的路上,是否還在想著剛才見面的那一刻,不管她怎麼想,有一點是肯定的,她不希望見到自己,不希望見到這個曾經愛過也恨過的姑表哥,不希望見到這個曾經毀掉她青春的男人,一輩子都是這樣,天高沒有因為失去她而死去,仍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對她來說,這本身就是個意外。
當初她要離開天高時,曾多次露出這樣的預見:等著吧,我一走你就完蛋——打一輩子光棍吧,你姓王的完了,屬騾子的,就一輩人了……錢棲把天高一碗涼水看到底了。可是,如今天高的成份改了,結婚了,有兩個女兒,又有工作了,村裡還給他一塊新宅基地,讓他拆了破舊的倒廳房,蓋起了新瓦房,這是她根本沒有想到的,她那「胸有成竹」的預見徹底失敗了。剛才見面時,她的面部表情告訴天高,她心裡很不舒服,舒服也好,不舒服也罷,反正一切都過去了,他一點不怪她了,反而佩服她了,在那「史無前例」的凶風惡浪中,她毅然選擇離開他是百分之百的正確,他佩服她的鍥而不捨的精神和「不到長城非好漢」的氣魄;佩服她「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的勇氣和寧死不當「小地主老婆」的決心,佩服她為了達到離婚的目的,踏遍了上圈小圈的山山水水,過了三年摟草為生的生活,這種為了幸福不怕難,千山萬水只等閑的精神,誰也得佩服。
有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也許是吧,過去他確實是恨過錢棲,現在不了,他不恨她了,他將昔日的恨化作對她的祝福,希望她能過上好日子。
不知出於何種心態,天高走出辦公室,由上人孔爬到四樓頂,踏著樓頂的瀝青屋面,翹首遙望東南方向,他知道錢棲現在的婆家就在那個方向,可他的視力太有限了,僅看到城內的紅瓦粉牆,綠樹青蔭,看到城外的煙霧朦朧,雲連山碧,其它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見……
但願「春草明年綠」,「桃花依舊笑春風」。他希望有朝一日再相見時,能互相打聲招呼,問候一聲,到底是姑舅親戚,又是夫妻一場,他衷心祝願她幸福。
他想告訴錢棲:從現在開始,不管你怎樣看待我們的「過去」,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讓你知道,在離你不算遙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在默默地為你祝福,因為你不是壞人,你是好人,我們的事,我不恨你了,你也別恨我了,咱們誰也別互相怨恨了,誰叫我們這代人太複雜了?你我都是那個「年代」的犧牲品,我們的開始是美好的,結果是悲哀的,就是叫那個「年代」鬧的。沒辦法,如今我能做到的,就是祝福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