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月播黃塵 第十二章 母親昏倒(1)
晨露還沒完全退去,水泉子溝的灌木叢中,華欣和哥哥、母親默默地朝半山上姥爺、姥娘的墳地走去。
華強一手拄著小鐵杴敲打著草叢中的露水,一手拉著母親:華欣緊跟在身後提著盛祭品的朱紅柳條籃子,時不時的還得輳上母親一把。
望著母親因類風濕而佝僂的脊背,華欣眼眶裡就蓄上了露珠樣的淚。華欣心裡對自己說:將來掙了工資,一定要去最好的醫院,用最好的葯,千方百計治好母親的類風濕病。
母親心中剜心的痛靠葯卻是於事無補的。華強華欣哥弟倆在父親一次酒後吐真言時,才知道山坡上的這座墳墓里,其實只埋著姥娘,姥爺只是遺衣冠冢。「反右」時姥爺被斗死在濰海師範的破舊圖書室里,鄉下舅舅把姥爺屍體往農村運送時,正是父親背著被「陪斗」打斷腰的姥娘偷偷向西北逃難的時間……那是母親見姥爺的最後一面。從山東初來葫蘆河的幾年中,母親將這一傷痛隨姥娘的亡靈剛埋進蹉跎歲月的塵垢和厚重的大山深處,傷痛的陰霾還沒有散去時,厄運再次降臨了。華欣是有一個姐姐的,姐姐得急性腦膜炎夭折時只有一歲多。華欣姐姐的夭折,動了母親懷他的「胎氣」,所以生他時才難產和大出血……當時母親七天七夜滴水未進:緊隨其後,母親瘋瘋顛顛有一年多時間,見了誰家的小女孩都抱著親個不停。母親一直愛女孩,就把康曉河叫作「閨女」。
華欣考上中專來給姥娘、姥爺報喜,用的不是「鬼票」,而是母親將古城農業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在祭品麻紙上壓了「印」出來的「喜帖」。
擺了祭品,點了香,燒了「貼」,奠了酒,華欣在「姥爺、老娘的墳頭念念有詞地報了喜。輪到母親說話時,她像哭又像在笑:」唉……嘿……吭……「
「爸爸呀,娘呀,終於等到今天了……」母親一聲長嚎后,頭拄在地上就昏倒了過去……
哥弟倆趕緊掐母親的人中穴,這種情況在母親身上發生過,所以這次沒有萬分地驚魂動魄和手忙腳亂。醒后的母親對兒子說:「剛才我像了個夢似的,夢見你姥爺、老娘在笑……」
驚出一身冷汗、僵硬地跪在地上的哥倆不約而同的目光對視了一下:華欣這次考的如果是大學,或是什麼學也沒考上,母親過喜或過悲,一聲哭嚎后,豈會是掐掐人中這麼簡單就蘇醒得了?!
「考取這不前不後、不上不下帶有中性色彩的中專,也許是全家人普遍接受的最佳結果了。」華欣暗想,這可能就是被農村人常掛在嘴邊的「命」吧。就像山裡人起名字,起得太好、太硬,就「服不定」了——叫「富貴」的人常很窮,叫「靈」的人反而很笨。
父親在家招呼來殺豬幫忙的人,沒有跟著去上墳。實際上這好多年父母都很少去上墳,清明、「送寒衣」、過年等重要祭日都是打發華強華欣去。
華欣和哥哥、母親從山上上墳回來時,院子里已是熱氣騰騰了,退了毛的豬被掛了起來,白得耀眼。在葫蘆河川道,殺豬一般選擇兩個時間:一是栽水稻秧子時,據說這沿襲了四川人在老家的習俗,大約相當於老家一年一度的「開播節」吧,另外在川道栽秧子時田水還較涼,有些滲骨,苦也很重——就是好男勞力一天下來腰也彎得疼痛難忍,加之栽秧時幾家幾戶在一塊協同幫忙,所以吃喝就要比平時好一些,這幾天的伙食中不管窮富總得備點肉菜、喝些酒甚至早晨就喝——這從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山裡人對種水稻的偏愛和待客的實在:二是不趕著「過事」的話,一般殺過年豬都在臘月二十三這天,也是送灶王爺的日子。
殺豬幫忙的人里,最重要的人物自然就是屠夫山裡人稱之為「會殺豬的」了。當天殺完豬,豬脖子上帶著第一刀口的一圈窄溜軟贅肉要留給屠夫拿回家的,刀口有多寬,「項圈」贅肉就有多寬——這是屠夫的「行規」,那怕是外親例如岳父、連襟——當地叫「挑擔」、妻兄弟也不例外,但舅家、自家弟兄則可例外——其實大家都清楚這塊贅肉是屠夫幫忙殺豬后變個名堂討要的工錢。即便是殺豬的家戶心疼這麼大一塊肉給了屠夫,一般也不會動第一刀殺豬的,因為農村人迷信,說劁匠、屠夫殺生太多,對後代不好。
山裡鄉俗稱熱熱鬧鬧辦紅白喜事叫「過事」,來的人越多越好。「過事」說白了是要置辦酒席待客。
華欣父急著為兒子考上學慶賀——「過事」,請幫忙殺豬的人時就連「過事」幫忙的人一塊也請了。幫忙的人又分管事的、廚子、安桌的、打雜的、端盤子的……分工細緻,職責明確。主家把「過事」的意思、規格、糧菜肉煙酒茶交待給管事的后,主家就成了「甩手掌柜的」,不用過問「過事」的細節了:管事的把幫忙的人具體分工后,就將各自的職責寫在一張大紅紙,張貼在院子里,顯得很隆重。今天華欣家請管事的是三個隊幹部:支書是總管,負責全盤事情,協調處理主家、來客、司儀、打雜等關係:隊長是副總管,具體負責酒席這一攤子:會計主要負責禮簿、物品保管、寫對聯等事宜。農村初開始對土地「包產到戶」后,各家干各家的,隊幹部的權利就大大的降低了,表現在「過事」上,有些家戶和隊幹部原來有過節的就不一定請他們當管事的了。於是隊干就有了一些失落感,有了一些牢騷,什麼「三自一包」、「四大自由」過去都批判多少年了、什麼「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等難聽話都飆出來了。怨氣歸怨氣,有公社支持,一些腦子靈活開始發家致富的農戶,就不尿你隊幹部了,你也干瞪兩眼半。華欣家這次「過事」請了隊幹部,隊幹部自然覺著很有面子。全隊人也一致認為,為華欣考上學慶賀的事應該由隊干牽頭——因為這不僅是華欣家的榮耀,也是全隊人的榮耀,甚至是葫蘆河川人的一大幸事。張近北考上大學離開葫蘆河那年,隊上出錢出糧美美地過了一回「事」,公社的全體幹部都來參加了慶賀……幾年後人們想起當時的情景依然贊聲嘖嘖。但華欣這次考上學「過事」似乎意義更非同一般,畢竟張老師壓根就是塞城城裡人,從來得那天起隊員們就猜想他遲早會返城的:而華欣畢竟是「地產」的山裡人——父輩們叫著他的乳名「石墩」、看著他穿開襠褲長大的,從情感上講更親近些。
「過事」的事是父親昨天吃午飯時提出來的。為這事父親還繞了個大彎子:「明天是石墩姥娘的祭日,讓石墩和木墩去墳上說說石墩考上學這事吧……還是把咱的豬殺了吧?這麼大個豬一時又吃不了,就順便給石墩過事吧?」母親覷了父親一眼后就同意了:「你老害這回還算說了個人話,就依了你吧。只是過一回事得花不少錢呀,石墩去古城上學得花錢,木墩這頭也得趕著攢錢問媳婦了……」
父親能得到母親的一次表揚可真不容易。
華欣母心疼「過事」不無道理。當時「過事」尋禮,一般婚喪嫁娶都是兩塊錢:「燎鍋底」修了新地方后「暖窯」是一塊錢:送婦女坐月子禮也僅限於送紅糖、雞蛋、挂面什麼的。過一回事,既使自家的糧菜肉不打賬不折錢算,但光待客的煙、酒、茶花費,抵去收入的禮錢,少說也得再硬硬花費個百十多元。
「貼些財,卻能圖個紅火咧,多少人家想跳出農門過一回事還沒這機會咧……」一向不善言辭的華強此時堅決表態支持父親的主張。華欣從內心也不主張「過事」——考了一個小中專有什麼可張揚的?但是華欣看父親和哥哥興緻這麼濃,加上經不住喜林、三堂等初中同學天天煽惑,也就站在父親和哥哥一邊說話,同意「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