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浪花飛濺 第十三章 笑若銀鈴(3)
新生正式開學的第一天上午是同學們相互認識熟悉的時間。華欣所在的植物檢疫今年是首屆招生。班主任汪老師是往屆的留校生,看起來比班上最大的學生也大不出幾歲,他才從中原某大學進修回來,帶著班也帶專業基礎課。此前汪老師不帶課,因為按規定中專生是不能代中專生的。農校年年都有畢業留校生,但一般都是在校搞總務或干行政工作。汪老師被周校長送出去進修大學,應該是幸運的。
汪老師怕同學們拘謹,自我介紹了幾句后就離開了教室,讓同學們「暢所欲言」。同學們進校初遇,第一句話問「你來自哪裡?」,第二句就會問到高考成績。這其實也無可厚非,剛從「硝煙瀰漫」的高考戰場上撤下來,大夥還在為寫錯一個字、一個標點、一個元素符號,或者在選擇題中把a改成b而錯0。2分的遺憾中,遺憾在本次「戰役」中只攻克了「次高點」(中專),而沒有拿下「最高點」(大學)。但成績問來問去,就問出點小麻煩:招生錄取名額當時是按地區(本省南嶺山區、關中平原、塞北高原三個區域)來分配的,關中平原文化發達地區同學的高考成績竟比南、北文化落後山區同學成績高出十幾分甚至幾十分。幾十分啊!在同一地區內競爭,多少同學僅半分之差,就從高考的「獨木橋」上墜入萬丈不復之淵,這樣一來,成績高的同學就有了嫉妒和忿忿不公的想法,成績低的同學就有了自卑和僥倖的想法。華欣就是在這種僥倖心裡下心情平靜了許多。同學們都在盡量迴避成績這個問題,所以自我介紹的發言並不踴躍。
本級植物檢疫班的高考狀元、來自秦都地區陵高縣農村的段利文始作俑者。段利文半點也沒有流露出狀元的自傲,反倒有點自我調侃的味道:「成績有個啥些?我高中畢業又補習了三年,把勁用扎了,年年高考離大學門檻差一半分,就是前腿進去了後腿進不去。關中地區教學質量是高些,可學生也多,招生人數又有限,你補習一年別人也補習一年,你加勁別人也加勁,最後同學們都比成了看誰恆勁大,看誰的『苦水能泡倒牆』。補到最後實在撐不住了……這會我爸就是反過來把我叫爸,也不想再做大學夢了。」
段利文戴著眼鏡,文質彬彬,卻掩飾不住滿臉的滄桑感,他給華欣的第一感覺不像是自己的同學,更像是老師。實際上後來知道他就是比華欣大出四歲。段利文雖然考的分數很高,但由於急著從高考的「戰場」上「撤退」,在填報志願時就「慌不擇路」地選擇了最易被錄取的學校——煤炭、地質、農林類學校報考,於是就考到了農校。
「補習生」是同學們諱莫如深的詞語,哪經的起這樣的直白。段利文的調侃,就像秦都地區那些古陵地下埋藏幾千年銹漬斑斑的古槌,去撞擊一個飽經風雨侵蝕一觸即落的古鐘——維繫古鐘懸著的繩很細很朽了,任何一粒沙塵、一片雪花都會使搖搖欲墜的古鐘落下來,段利文這一槌,古鐘便落了地。不過,古鐘落地的聲音一點也沒有驚天地泣鬼的豪言壯語,只是像一隻美麗蒼蠅落在高中時一禮拜從家背一次又硬又霉的老黃饃上一樣輕盈無聲——這些都絲毫沒有影響學子們的食慾,沒有影響到這些高中專「補習生」們從高考的「獨木橋」上掉下去、爬上來又掉下去的超人意志。
班上學生十之**都補習過,兩個叫建華的,兩個叫建國的等等都是。經段利文這個「狀元」自揭傷疤開始,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
黨民生的經歷更是超乎尋常:「我來自渭河下游的渭河縣。高中畢業后輟學在家務農三年了,雖說沒到學校補習,高考還是年年參加。原打算今年考上考不上就這一鎚子買賣了,沒想到一下子考了個農校,心裡又是高興又是苦惱。高興的是農校畢業就有了城鎮戶口,回家當個農技員也好照顧家,知足了;苦惱的是……唉,不說了……」話未說完,同學們對他堅忍不拔的考學經歷就油然起敬。對黨民生髮出「唉」的嘆息卻在彼此很熟悉以後。黨民生的經歷很坎坷,父親過世的早,是母親一手把他和哥哥拉扯大的,就在黨民生高中畢業這年,哥哥又因病去世,嫂子為了好改嫁,走時沒帶「拖油瓶」——兩個年幼的孩子(嫁前曾商定,留一個帶走一個);母親在急火攻心之下,腦梗塞的舊病發作,癱瘓在床。黨民生在高中畢業后的第二年就和本村的一個姑娘訂了婚,訂婚後,姑娘就住在他家,已是「准媳婦」了。黨民生這一考上農校,將來畢業分配后註定要成「一頭沉」的本土農技員了。「一頭沉」是指夫妻中一方在公家單位工作,一方在農村務農。這在當時鄉鎮一級的工作人員中十分普遍。
高會林,身板魁偉,濃眉大眼,「國」字型的大方臉龐黝黑粗糙,一看給人感覺就是一條塞北漢子。高會林的介紹也像塞北黃風刮過捲起的泥沙,簡單、硬朗:「來自榆北地區——聖木縣。」由於本省方言的差距,關中同學對此迷惑不解:問你是哪個縣的,你咋還說「什麼」縣?
高會林一急之下從「四兜兜、五鈕鈕」的中山裝上掏出鋼筆在手上寫了:「聖木」,原來如此,大家都把「聖木」聽成了「什麼」。段利文這組人看完了高會林手上的字,忍不住哄堂大笑起來。其他兩個小組的人也在沉悶的氣氛中側轉身來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氣氛也由此更加活躍。
相比之下,來自古城的申小芳報考農校的動機乍聽起來帶著濃郁的浪漫色彩,僅是因為她住的西航研究所的家離農校很近:「回家方便」,「哀(古城方言「我」的意思)家門口田裡油菜花開的時候漂亮得很」云云。她浪漫得讓農村家庭的同學感覺有些稚嫩,涵著「大美無裝」的韻味,比喻成關中平原春天麥地里初芽時綠茵的「麥辣辣菜」,也許更顯前衛、更有滋味一些。經過一段時間相處知道底細后,農村同學才豁然開朗:這哪是花呀菜呀的稚嫩、浪漫,簡直就是埋在地下幾千年的陶罐泥俑,古樸深沉到了皇天厚土裡。申小芳後來自己暴露了上農校的動機:就自己考學而言,大學也好中專也罷,考慮的最多的是畢業以後不要去「外地」工作就心隨所願。當然,能考上不去「外地」工作的的大學(煤炭、地質之類自然靠邊「稍息」)最好,自己的高考分數離大學相去甚遠,而畢業分配時「哪來哪去」的「三流」中專——農校,無疑是一個較佳選擇。能留在秦磚漢瓦唐城牆堆砌起來的古都皇城根下,就是在鐘樓旁賣磁帶,在「騾馬市」大街賣衣服,甚至是當個環衛工人在大街小巷掃馬路,也不願去「外地」。在古城人的心目中,「外地」這詞,遠不敢說,就本省而言古城以外的地方都應稱為「外地」。古城永遠是「白菜心」,古城人養尊處優的思維方式,早已滲透進了她的骨髓里。
華欣後來在班上對申小芳報農校的動機大放厥詞:「貓叫個咪」而已,農村學生上農校是為了取得城鎮戶口,古城學生也是為了保住古城戶口。申小芳當時笑而不答,意思是:「吃不上葡萄只好說葡萄是酸的。」
古城人還就是古城人,申小芳不僅浪漫,說話也是那樣富有特色:前半句是普通話,後半句就變成了古城話。不光是申小芳,很所古城人都這樣講話。後來有段笑話,囊括了古城半洋半土方言的「風景」:古城有個人去外地出差,臨分手邀請朋友到古城家裡來做客,方言就是「半洋半土」:第一句「歡迎您到古城來旅遊」是普通話;緊接著下句就是「哀(我)家住在鐘鼓樓尻子後頭」的「近似」關中土語;古城人的語言除普通話、近似關中語的古城話之外,還應加上一大「流派」——河南話,同時能講三種話的人,在古城不算少數。華欣也許是在塞城中學受了大伯那句「方言是地域文化的窗口」的影響,對「追蹤」方言一直有著濃厚的興趣。大伯說的如果有些道理,以三大流派「分鼎」的古城語言體系,從「窗口」折射出古城文化底蘊:優越中不失兼容並畜,「大氣」中不失古樸敦厚。
關中梅是以「未語笑先行」來得開場白。在高會林發言時「神木」和「什麼」令人費聽時,大家就聆聽了關中梅「銀鈴般」的笑聲——以補習生為主的同學們終於聽到了這久違的難得的笑。進入高中以後(甚至更早些),大家升學的愁雲瀉在營養不良的「黃裱紙」臉上,滄桑刻上與年齡及不相符的額頭,日復一日機械呆板地重複著「鈴起而學」、鈴落而息」的生活,臉上上能笑的器官早已退化,即使考上了學,那也是「喜極而泣」的笑——比哭還難看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