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野艾飄香 第三章 月光朦朧(1)
月光朦朧。蛙鳴聲聲,草蟲唧唧。
說話間康先生來了。老華向火堆上續了野艾。康先生緩緩講起了葫蘆河不堪回首的過去、師傅和草藥。康先生的故事若帶著苦澀味的艾香,瀰漫在老華和張老師心頭——
民國初年,父母領著我從四川的川西逃難到了葫蘆河川,先是到了柏山鎮子。父親遇到了從湖南逃難來的老許,倆人都說過夠了兵荒馬亂的生活,想到大山的幽靜處去,準備向北走走再正式安家。鎮上白鬍子老胡勸阻:不去為好,此地北去甘省雖說只有百十多華里,但一路荒無人煙,連個歇腳的地方都沒有,聽結伴販鹽的講,晚上是陰魂飄蕩、鬼哭狼嚎……這條川清末弄過兵亂,陰氣太重。「那有活人怕死人的」,父親和老許偏不信這個邪。在鎮上安頓好家人,背了乾糧、鋪蓋、鍋、钁頭等家什,父親和老許就準備來北山開荒。我那陣也有十四、五歲啦,跟著要來,母親不讓。父親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早點礪練也好,我就跟著來啦。
向葫蘆河上遊走的路上,越走越覺著納悶。山根下破舊的土窯洞,長著青苔的石碾石磨,走個十來里路就能見到,卻就是不見活人影子。路邊到處是屍骸,讓人感到陰森森的。
下午時分,到了道水灣的山峁上,老許大聲叫了起來,一看:腳下是像葫蘆狀的河流,眼前是很寬的川,遠處的半坡上依稀可見土窯洞的影子。老許說這是風水寶地,決定就在這安家了,就是晚上有鬼就一起做伴吧。
從山峁上下來,不一會功夫,就來了我們現在住的這個窯洞前。一排有三孔窯,都是紅沙石接的窯口,竟然還安著門和窗子。門窗的顏色灰黑灰黑,腐朽得不成樣子。老許推了一把窗欞,整個窗子差點掉下來。
老許輕輕推了一下虛掩著的兩扇門,門就開了。老許說門沒有響聲,說明也很朽了。窯內空無一物,只是靠著窗子有一盤土炕,炕上鋪著一堆干蘆草。
老許在門檻邊發現了像人赤腳踩的腳印,又摸了摸蘆草上的灰塵,對我和父親說:「這幾天就有人在這住過。」
讓我們搞不懂的是為什麼是赤腳印?「該不會有毛野人吧?」父親害怕的問。川西傳說就有毛野人出沒,毛野人正好就不穿鞋。老許解釋道在這住的肯定不會是什麼毛野人,理由是炕上蘆草有鐮刀割的整齊的碴口,毛野人會用鐮刀?老許在川子河跑了一年的山,就很熟悉山林了。
當天整個一後晌,我們三人都為安全過夜的事緊張的忙碌著。老許計劃得很是周密:先是拾了柴草在窯洞里點火猛燒了一陣,這樣就不會感染瘟病;砍了粗壯樹棒擋在窗戶和門上;窗戶下邊和窯門口都準備了一堆乾草,萬一有野獸攻擊就點著火-—所有的野獸都怕火;在窯洞里支了鍋,在河裡擔了水,燒開了喝,喝開水不怕換水土拉肚子……所有這些活都是三人相隨在一起干,為的是碰見什麼意外,相互有個照應。
為了更安全起見,老許、父親在院中間燃放了一大堆火。一來為驅邪避獸,二來是倘若有過路人看見火,能來借宿。
早春的夜晚,我們三人就這樣頭頂著半個月亮,圍著院里的火堆,就著腌鹹菜,吃著乾糧,聽著周圍的聲音。「咕嘣咕嘣」很清脆的鳥叫聲,老許說那是啄木鳥正在啄樹蟲發出的鳴叫;遠處隱約傳來「嗷嗷」的動物叫聲,老許聽出是羊鹿子下山去水泉喝水了……,當聽到有像小孩的哭啼樣的叫聲時,老許不說了,讓我去窯里睡覺。
窯里暖烘烘,月亮和院子里的火光把窯里映照得很亮,可我還是睡不著。我聽見老許說像小孩哭聲是野狼的叫聲。
老許對父親說:山根下藍茵茵一大片光,那就是「鬼火」,下午砍木棒時你可能也注意到了,那有幾個小墳堆,通過「鬼火」火勢看,一個小墳堆里一定埋著不少死人……我聽了一骨碌從炕上跳下來,到院子里的火堆旁對大人說,我在學校「新學」都學到了,這不是「鬼火」,做法術的耍把戲的都是口中噴著「磷火」來騙人的。父親和老許都自愧不如我的膽量和學識,實際我只念了四年學。嘴上這樣說,後來晚上每次經過小墳堆都很害怕,東一閃西一閃的藍光照著你,自己的影子忽長忽短,忽前忽後,總覺得有個什麼東西跟著。偶爾走夜路的人,本身心裡膽怯,加上周圍的狼嚎鹿鳴,再加上這「磷火」亂閃,不就成了人們說的「鬼哭狼嚎,幽魂飄蕩嗎?」
開了幾天荒,乾糧快吃完時,出現了一樁奇事。臨晚回住地時,發現窯內腳地上又有了人腳印,鍋里還放著一隻野豬後腿肉——野豬肉無疑,少部沒去完皮的地方毛長皮厚,老許認得。鍋旁的地上歪歪扭扭的寫著字,我認了大半會,才認出是「不要走」三個字。老許推測的沒錯,周圍果然有人住,而且是想千方百計留下我們的善人。
父親說我們明天不要去開地了,這人以為咱們要走,肯定會出現。
翌日中午時分,一個想象中的「毛野人」形像象向我們走近:蓬頭垢面,過肩的白髮、過胸的白須幾乎遮蓋了整個臉;麻線穿制的上衣和豁豁牙牙的半截褲,顏色像窯上朽門窗一樣灰白;赤著腳板,嘴裡不斷發著「鳴啦」聲,卻聽不清是什麼話;一把火藥銃,麻繩拴著斜背在上身的酒葫蘆,特別是沙土上能寫字,證明不是「毛野人」之類的怪物。
白鬍須老頭後來就成了我和父親父子二人共同的師傅,後來被尊稱為「葫蘆老藥師」。
剛到葫蘆河村時,我們基本上是過著半獵半農的生活,光靠種莊稼,野物糟蹋得不行。師傅教給了許多獵物的技巧,簡單實用。
夏天就在葫蘆河裡釣魚、釣鱉。師傅釣鱉的方法很簡單,用細絲線穿上一根針,把針在火口烤一烤去生味,穿上蚯蚓或腐肉之類的誘餌,把絲線往道水灣的小樹上一拴就不管了,第二天拉住絲線一拽,鱉就釣上來了。
捉螃蟹有個講究,要捉大放小。初秋季節沒有月亮的晚上,在河邊淺灘處,找塊干石板墊著,石板上放上乾草點著火,螃蟹就圍著火光跑來一大堆,一會就能拾半桶。
野豬毀壞莊稼最厲害,幾畝地的玉米被三、四頭野豬一晚上就糟蹋完了。對付野豬的辦法就是挖陷坑,每個秋天陷上幾頭野豬,用大鍋煮熟,用大鹽塊一腌,一年都不缺肉吃。
冬天就套野雞。套野雞的方法更奇特,在野雞常出沒的地方,選一根長在地上很有韌性、彈性的蕈子木或青杠木樹棍,用刀剃去樹枝,就做成了一撐桿,在撐桿頭部拴上細麻繩,彎地上做一個「套」,野雞隻要踩上就被撐桿「嗖」的一弔在半空中,雞爪就被繩牢牢拴住。……師傅從不用銃打羊鹿子。後來師傅說葫蘆河的羊鹿子有靈性。
此前,師傅固定住的地方就在對面寨子嶺。從嶺頂有一眼直通到河底的水井,據師傅後來說,井肚底有一段是空的,裡邊生著蟒,當地人叫大長蟲,那年「造反派」去寨頂見到的「妖怪」便是蟒。其實,這才是這條川最為奇怪的事——北方怎麼會有蟒呢?也許井底冬暖夏涼的緣故吧。這蟒跟寨子嶺人自家養得一樣,但生人去它會進攻你……自那次「造反派」侵擾后,蟒就再沒出現過。沒有人知道是啥原因。可惜呀!
那年入冬時節,我們和老許兩家從柏山鎮接來家人,正式搬進了葫蘆河現在的地方。我們把師傅接下寨子同住。母親給師傅做了新棉衣、棉褲、新鞋,師傅臉上肌肉終於有了點笑的意思,此前半年,師傅臉上總是一個表情,沒有喜怒之分,老許說這是多年見不著人獨處的結果,不會說話也是這個原因。
遇到師傅的第二個夏天,師傅突然能說話了。那次我的腿被毒蛇咬傷了,父親背起我就往山外跑,想儘快趕到柏山鎮找醫生看。聞訊趕來的師傅硬是拽著不讓走,大家都急著問原因,師傅終於結結巴巴的冒出一句:「不——要——走——」。大家都異樣師傅開口說話了。師傅說完一句話后,臉哆嗦了幾下,竟然有了淚,淚隨後又變成了笑——師傅終於和常人一樣了。
更令大家詫異的是師傅會療蛇毒傷。師傅從父親背上拽下我,用柴塊般的粗糙大手猛擠了我腿上毒蛇牙痕內的淤血,有嘴猛吮了幾口,吐了毒血,掏出包草藥嚼了,扒在傷口上……師傅做這些時,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動作比平時敏捷了許多。大家將信將疑的看著——疑也只能如此——父親和老許既使換著背我到柏山鎮,少說也得多半天,到了地方還不知是否有醫生醫得了,我的小命早沒了。後來才知道,背上有一條白線渾身有麻點的小山蛇,毒性比水花蛇強出好幾倍。是師傅用草藥救了我,要不然我現在的墳堆里也該冒出磷火啦。
師傅的草藥使我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使我忘記了戰亂、貧困、失學的痛苦。蛇傷剛愈,我就跪下來求師傅收我為徒。師傅蹲在沙地上,用木棍歪歪扭扭寫了一個「文」字,然後,比劃著指了指我的肚子,意思只有文化才能做徒弟。這點令我很幸運,因為當時僅有的人中,只有我識字——我在四川老家讀過三年私塾,在民國政府辦的學校讀了一年初小,除學國語、算術外,還學了自然、地理一些「新派」知識,那個年代也算文化較深的人。怕師傅不信我就在地上寫「三字經」中的「人之初、性本善」;寫「百家姓」中的「張王李趙」;寫《孟子告子下》中的「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獸益其所淡。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師傅終於笑了——常人自然流露的笑,在師傅的身上卻是那麼難得。
師傅把我從地上拉起,算是收我為徒了,但又鳴拉著示意讓我教他說話。我琢磨著師傅很久不說話啦,嗓子一定「銹」住了,就從發音教起。我大聲喊「嗷」,師傅就跟著「嗷」,我學牛叫、學狗叫,師傅都跟著學,每學一句,師傅總是露出孩子似的天真笑。不出幾個月,師傅話就說得很利落了。
師傅恢複寫字,卻又過了一年多時間。師傅準備了一個沙盤,裡邊裝著紅細沙,每晚在麻油燈下,用指頭或木棍一筆一劃的寫。師傅原來會寫一手漂亮的「顏體」字,「草悟堂」里那「十六字」就是師傅親手刻上去的。
「從師傅身上我悟出很多道理,對於人來說,戰亂、疾病、於世隔絕是多麼殘酷的事!人到一塊時你爭我斗,真剩下一個人的時候,連話都不會說了……」康先生摸著鬍鬚感慨道。
康先生的故事磁石般地吸引著老華和張老師。
老華又向康先生和張老師的杯子斟了酒,三人碰杯乾了。
張老師又問起康先生:「我父親查閱了部分地理資料,說咱們臨縣美泉的大山林同屬子午嶺山系,有道理嗎?」
康先生答:「應該有道理。洛河和葫蘆河雖然一山之隔,情況卻大不一樣。洛河水每逢雨季后就開始渾黃泥濁,也是這近幾十年才有的情況……人口增加,森林毀壞嚴重,開荒過度,水土流失就很嚴重呀。其實從小我最喜歡地理,做夢都想當一個考古學家,跑遍中國的山山水水……」康先生講著就嘆息起來,嘆息水土流失,嘆息命運之不濟、「地理夢」的破滅。
張老師只好又接了原來的話題:「葫蘆藥師為什麼只給平民百姓療傷的遺訓呢?」康先生在「武鬥」那年,拒不交出草藥秘方,被「造反派」打折了胳膊,張老師初來時就有此聞。
康先生向老華要了瓜棚下葫蘆里裝的老玉米酒。也許喝著又烈又辣的老酒,才能緩解康先生實在不願提及的錐心的痛。
清朝下半葉時,葫蘆河川來了一支起義的「回軍」,從咱這向北到太水、向西到美泉一帶都是「回軍」的根據地。在「回軍」的影響下,美泉縣的橋扶嶼(今橋鎮)一帶也發動了起義,打出了「順受天歸」的旗號,與「回軍」共患難。同年秋,「天歸」農民軍在清軍的圍剿下在扶橋嶼戰敗,首領攜全家老幼投路河自盡,其餘千人全部戰死。
「回軍」當時有兩支主力隊伍。「天歸」義軍戰敗后,在美泉縣居守的這支殘部接受了清政府的招撫,投降了清軍;另一支主力在北部塞旗縣的二道河受到清軍圍剿,損失慘烈,首領率余部及家眷一直向西北逃至新疆一帶,清軍一路追殺,聽說這部人馬最後直被追得翻過天山去了國外。
古有「九州不收收鹿洲」之說,就是指的葫蘆河川。這裡林大溝深,氣候潮濕夏季也不怕乾旱,莊稼基本年年能收,每逢戰亂就成了塞北饑民逃難的天堂。
山裡人憨厚,待人非常實誠,來了逃難的,你家缸里有一升米,你送別人半升,被人知道都會小看你。當地有個習俗,逃難的、過路的、借宿的,客人不主動說走,主人是不會催的。就這麼老實的山民,也沒有逃脫戰亂的厄運。
「回軍」初來時,與當地百性,倒也處得相安無事,後來義軍吃了敗仗,就出現了嚴重的擾民情況。個別「回軍」將士在當地男女結婚時,竟然提出他們先「園房」。這一禽獸不如的舉動,引起了當地百性剜心的憤慨,但畏於淫威,都敢怒不敢言。一時間,誰家養女子多真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當地百姓應對的唯一辦法就是提前「園房」,女人挺著大肚子舉行婚禮也不再算做什麼丟人事,當地青年不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男歡女愛,也更算不上「傷風敗俗」之類。直至現在,葫蘆上游太水一帶,都流傳著「沙土打牆牆不倒,漢子翻牆狗不咬,女子嫁漢娘不惱」之說,父母對兒女的婚戀自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回軍」的擾民行經,被清軍抓住了把柄。在「回軍」駐紮后的第二年中秋節前,清軍派出很多士兵當探子,以饑民道士佈道身份來到葫蘆河川,背著月餅向當地百姓散發,月餅中間藏有「八月十五殺韃子」的黃裱紙條,認為「回軍」該殺,是「皇天」旨意。清軍士兵探明「回軍」在葫蘆河川的部署情況后,中秋節這天主力就從南北兩方殺了過來,「回軍」損失慘重,余部逃往塞北,投奔了另一支「回軍」主力。
失敗后的「回軍」殘兵游勇,在當官的欺騙挑唆下,對當地百姓大開殺戒。據師傅講,葫蘆河川一直到甘省太水一帶的百姓當時幾乎被殺絕。師傅全家老少六口僅剩師傅一人和鄰居僥倖逃到子午山深處的磨子坪才幸免於難。「回軍」的仇殺,又引來清軍又一輪的殺戮。據師傅講,清軍把失敗西逃的部分「回軍」圍在甘省的陽慶城內時,為了不留活口,實施了屠城,不論婦孺老幼,一律殺了盡光……
一時間,葫蘆河川血雨腥風,屍骨遍野,陰魂飄蕩,人亡鬼泣。從清末到民國初的多年間,這條川沃地荒蕪,荊棘掩路,野獸結隊成群,成了無人經越的原始林區……
「慘無人寰的殺戮,給師傅留下了彌久的傷痛,師傅從此立下誓言,永不與官匪為伍,只給平頭百姓療傷……」
張老師補充道:「我聽父親講述過這場戰爭。父親說塞北府縣的舊史志,把這場戰爭稱『回亂』。史志上只記載著『回軍』大殺百姓的情況,塞北個別村鎮竟有數百人被殺光。塞城北部百姓,在這次戰爭中紛紛南逃於塞城南部的陽灣、丹洲、黃宜山區,原美泉縣北盤龍、南盤龍、橋鎮等山林處的村民,就是此次逃難避居於此的,這是塞北歷史上一次較大的民族大遷徙。據父親在城南陽灣山區一帶考證,南部山區的村民老戶,基本上是這次兵亂逃去的。後來逃黃河水患、逃荒、政冶避難等從外地遷徙來的,可算做新戶啦。父親想研究的『移民文化』,簡直就是『難民文化』!父親研究了一陣子,此次戰爭中清軍對戰敗『回軍』斬草除根的殺戮,還是聞所未聞的事……也難怪,史志上怎可能記載當朝統治者的醜事呢?」
「康先生,除了葫蘆老藥師告訴你近些外,附近還有沒有能佐證這次戰爭的其他什麼物或人?」張老師緊追不捨地問。
「你一說你父親研究『歷史』,我就替他捏著汗。假了,覺著昧了文化人的良心,真了,當權者不一定樂意,什麼『含殺射影』、『借古諷今』的罪名都來。你父親為了『歷史』,遭了不少罪,想必也有他的理由吧……就像我的草藥,在師傅的葫蘆碑位前戒了三天齋,最終還是給李書記的愛人療了病。俗話說:」天變道亦變『,現在高考也恢復了,』天『好像』放晴『了……為了你父親的』移民文化『我就把見到的再說說吧「。
康先生繼續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