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1章:人贓並獲
賀若府磬樂聲聲,香燭繚繞。
賀若弼茫然枯坐在靈堂之前,昔日縱橫沙場、殺人無數,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猛將,此刻宛如風燭殘年的老人一般,一身膽氣彷彿在兒子的棺材之前泄盡。
可是當他目光看向旁邊那口大鐘時,騰的一聲便站了起來,一雙充血的眼眸瞪了大鐘一眼,彷彿一頭窮凶極惡的猛獸,大步走向書房之中。
書房之內,正有一名年約三十左右的青年在默默等候,此人身材高大魁梧,一臉赤紅虯髯更添幾分英雄氣概。
他便是被關中遊俠視為榜樣的虯髯客張仲堅,傳言他武藝高強、仗義疏財,喜歡劫富濟貧、殺貪官污吏,乍一看像是一個獨來獨往、正義凜然的人,但他實際上時常打劫商旅、聚斂財富,到了第二天就搖身一變,成為權貴面前的鷹犬、遊俠眼中的大俠。當他看到賀若弼到來,連忙起身行禮:「張仲堅拜見賀若公。」
「嗯!」賀若弼大模大樣的坐了下來,也不示意張仲堅落坐,而張仲堅也沒有絲毫異常表情。
若是讓崇拜虯髯客張仲堅的關中遊俠見到這等場景,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不可。但這才是大俠與權貴最正確最正常的相處方式。
後世武俠小說給人一種錯覺,都認為武林高手無所不能,凌駕於世俗中的一切權力。達官貴人、王侯公卿,乃至皇帝見了武林高手都要畢恭畢敬、奉若神明。但實際上所謂的武林高手名為大俠,實為雞鳴狗盜之輩,殺人越貨、欺壓良善才是他們生活中的常態。
像紅拂女、空空兒、紅線女、聶隱娘之流被傳奇小說描寫成高高在上的大俠,可他們的真實身份其實是大將軍、節度使、一方權貴的死士鷹犬之流,善惡是非觀念比普通老百姓低了無數個等級。
張仲堅自然也不例外,他是權貴用來幹掉政敵、黑吃黑的利刃;當然了,他也能借權貴之勢,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相信你也知道我和楊集的恩怨了,我只有一句話,那就是生死不共戴天。」賀若弼瞪著一雙充血的雙眼,向張仲堅問道:「我要楊集去死,你能不能辦到?」
張仲堅目光如電一般,銳利地射向賀若弼,但很快,他的目光就柔和了下來,猶豫了半晌才說道:「辦到肯定是辦得到,但不知賀若公願出多少價錢?」
賀若弼將一個厚厚的信封拍在几案上,冷冷的說道:「我知道你一直想在關中安家落戶,以掩飾你們的身份,我這次的條件是同州五百頃上等田。」
張仲堅暗吸了一口冷氣,四百頃就是四萬畝,休要說是刺殺區區一個親王了,便是刺殺當朝太子也願意干啊!但他另有打算,便拱手說道:「賀若公也知道楊集不單單是親王,還是當下最負盛名的將帥,若他死了,朝廷遲早會找到我的頭上,屆時我也只能東躲西藏了。這五百頃田雖好,可是最後未必是我的,賀若公若是真心想做這筆生意,最好還是給出實實在在的東西。」
事實上這也是賀若拿出土地的原因所在,他知道若是給這種刺殺金銀珠寶,能夠逃得無影無蹤,但若是土地,他們根本沒辦法拿走,最後還是屬於賀若家,此時見到張仲堅意識到這個問題,便又說道:「這只是一半訂金,事成之後,我再給你黃金三萬兩(注1)。」
張仲堅沉默了一會兒,目光看了信封一眼,然後又對賀若弼說道:「賀若公還是先給我黃金吧,至於這田產,事成之後再給,如何?」
賀若弼心中暗罵一聲『奸詐之徒』,但虯髯客張仲堅已是他所能找的最出名、最有實力的刺客組織了,他此刻只想楊集死,也顧不上討價還價了,便取出塊玉佩,放到了几案之上:「憑此玉佩,可到平康坊鳴翠坊支取黃金三萬兩。」
張仲堅將玉佩收入懷中,點了點頭道:「此事包在我身上,賀若公等我的好消息即可。」
賀若弼冷冷的問道:「你要我等多久?」
「冬天之前,必有好消息傳來。」張仲堅淡淡的說道:「楊集是涼州刺史、涼州大總管,他離開京城,我便開始部署。但他的身份擺在那裡,出行必然前呼後擁,未免打草驚蛇,我只有等到擁有絕對把握時,才會出手,否則的話,以後很難獲得行刺的機會了。失敗對我而言,不過是損失幾個人、退還訂金罷了,但是對賀若公而言,也許是一輩子也復仇不了。所以我希望賀若公耐心一點。」
「好吧,我也不干涉你的行動,你什麼時候動手我也不管,但是楊集今年必須死。」賀若弼也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況且經過昨晚的提前暴露,以及楊集送鍾給了,京城都知道兩人已經的矛盾已經不可化解,此時楊集若死,他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所以張仲堅晚一點下手的話,對他有益無害。
「告辭!」張仲堅行了一禮,頭也不回的走了。
房間內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桌上、地上都映著雕光窗欞的影子,賀若弼彷彿變得了一座雕像,這一連串的打擊,使他的心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感覺死神已經向他遙遙招手。
這時,院里傳來賀若弼三子賀若懷德的聲音:「阿耶。」
「何事?」賀若弼收拾心緒,又恢復了冷冷的模樣,說道:「進來說話。」
「喏。」賀若懷德推門而入,關上房門,拱手行禮道:「阿耶,真要行刺楊集?」
張仲堅是他迎進府中的,他自然知道父親的計劃,但他知道起起落落、陰晴圓缺是官場的常態,今天的賀若弼未必不是明天的楊集,今天的楊集未必不是明天的賀若弼,所以他心中不太贊成父親這種暴戾的手段,若是張仲堅失手,賀若家就徹底的完了。
況且對於賀若懷德這個庶子來說,兄長賀若懷亮之死觸動不了他的悲痛,反而多少有一種解氣的喜悅。儘管賀若懷亮是他異母兄弟,但同時也是他最恨的人,此人在父親的慫恿之下,從小就十分殘暴,不僅以凌辱他為樂,兩年前還在酒後闖入他院子中凌辱了他的嬌妻愛妾,事後不僅殺了他的愛妻,還殺了他的兩個兒子,可父親最終還是維護禽獸不如的賀若懷亮,雖然把家族商鋪交給他打理,以作補償,但是他的心中始終憎恨賀若懷亮,尋找報仇的機會。
賀若懷亮如今既死,仇恨也在心中化解了。只是父親以全家老小為賀若懷亮報仇行徑,著實令他擔憂。
「楊集殺了我的兒子,害我兄弟侄子被朝廷誅殺乾淨,也令我一無所有。這個仇,我難道不應該報嗎?」賀若弼冷冷的說道:「除了聘請刺客幫我復仇之外,我能拿他如何?」
「阿耶,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別看楊集現在風光,但是他在朝堂上的根基不深,一旦得意忘形便是他倒霉的時候了,所以,阿耶現在大可不必把他放在心上,我們日後再找機會也不遲啊。」
賀若懷德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說道:「阿耶,我們現在不能有絲毫舉動了,聖人已經不再相信您了,而且楊廣對您虎視眈眈,如果您有所行動,楊廣一定會把賀若府連根拔起。」
賀若弼聽得大怒,他大步上前,將賀若弼懷德打翻在地,罵道:「你這個孬種,你叔伯兄弟被殺了,你不想報仇還怕得罪人,你還是賀若家的人嗎?」
賀若懷德大聲道:「阿耶,孩兒不是孬種,而是擔心您被仇恨蒙蔽雙眼,這樣下去,遲早會毀了我們賀若家。」
賀若懷亮之死是咎由自取,大伯賀若隆、三叔賀若東、大兄賀若懷廓養匪自重,在地方上害了無數人,說是百死都難贖其罪,毫不為過。聖人沒有夷三族已是法外開恩了,可父親卻喪失了理智,這是一個十分不明智的舉動。
「我知道你對懷亮懷恨在心,不想為他報仇。」賀若弼的臉部忽然變得猙獰起來,一腳將賀若懷德踹到門口:「給我滾,滾得遠遠的。」
賀若懷德噴了一口鮮血,艱難的爬了起來,他看了父親一眼,頭也不回的走向了敞開的側門。
那裡正有十名家丁護衛著兩輛馬車,他的斷弦之妻正等得焦急,見丈夫嘔血而回,嚇得連忙上前問道:「郎君,怎麼了?」
「沒事。走吧。」賀若懷德在領張仲堅入府之時,就有了離開的準備,只是作為一個兒子,他還是想勸父親回心轉意,然而父親執迷不悟不說,還把他踢得吐血,鐵了心要與楊集斗,如此也絕了勸說之心,準備離開這個遲早要亡的家族。
少婦將丈夫扶上馬車,等馬車開動,這才問道:「我們去哪兒?」
賀若懷德看了看在乳娘懷中睡得正香的小小嬰兒,嘆息道:「先去南曲別苑中住一晚,等坊門開了,我們就南下益州,我們去益州成都縣安家。」
「我們不回來了么?」婦人輕聲詢問。
「不回來了。」賀若懷德問道:「捨不得離開大興?」
「不是,不是!我巴不得離開賀若府、離開京城。」婦人搖了搖頭,輕聲解釋道:「阿耶現在太暴躁了,他老人家這幾天已經杖斃十多名侍女了,府中上下都害怕殃及自身。我也很害怕。」
「這便是我要離開的原因所在。」賀若懷德嘆息一聲,便不再說話了。
當他們出了北曲門,拐向南方街道時,街道北面火光衝天、步履陣陣、甲葉嘩嘩相撞。
火光照亮了馬車之內,賀若懷德掀開窗帘一看,只見一陣煞氣騰騰的軍隊,沿著他們剛才走過的街道,沖向了北曲,騎著大馬的武將右衛大將軍宇文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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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若府的書房內,賀若弼正在與長子賀若懷廓對話,賀若懷廓已經得到楊集在平康坊遇刺的消息,正在向父親彙報(注2)。
賀若懷廓一臉緊張的說道:「阿耶,您派出去刺殺楊集的人又失敗了,一些人被王府侍衛當街殺死了,此事已經鬧得平康坊沸沸揚揚,四鄰不安。」
「誰說是我派的?」這個消息使賀若弼驚呆了。
「難道不是嗎?」賀若懷廓奇怪的看了父親一眼,繼續說道:「其中有幾個人是您的親兵啊,雖然時隔二十多年,可孩兒還是認了出來。」
「果真如此?」賀若弼精明能幹、能文允武,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物,打仗的本事自不必說,寫的詩的也相當不錯。若非有魯莽暴躁、剛愎自用、睚眥必報等等性格缺陷,其成就絕對不比高熲、楊素等人差,此時一聽兒子這麼說,就知道這件事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了。
畢竟自己昨晚派人刺殺不成,楊集今天送鍾回敬,於是又有了自己親兵去刺殺楊集,這不但合情合理,也符合自己報仇不隔夜的性情。
賀若弼已經察覺到這裡所隱藏的問題,這件事極可能是楊集搞出來的一出苦肉計,但是看出來了又如何?現在連長子都以為是他乾的,其他人更不用說了。
如果運氣好的話,最多是他行為不當,被處罰一番了事,可問題是楊堅派人申飭一回了,可「自己」在楊堅申飭以後,不僅沒有安分守己,反而又派人刺殺楊集,以這種方式來回敬楊堅;如果有人借題發揮,被安上謀反罪都正常。
「阿耶,現在該怎麼辦?」賀若懷廓擔憂地問道。
賀若弼沉吟半晌,嘆了一口氣道:「懷亮遭到楊集打人廢人之時,我去找過楊素,他建議我去找楊廣,請楊廣出面化解這段恩怨,我當時知道一旦去找楊廣,則意味我要向他臣服,自然不願去找楊廣了。事到如今,我只有去東宮,向楊廣解釋,並向他臣服。不然闔府上下,必死無疑。」
他話音剛落,外面便傳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見管家院子里驚惶大叫:「阿郎,右衛的士兵把我們府上團團包圍了,右衛大將軍宇文述帶著無數士兵闖入府中,佔領了府庫。」
「什麼?」賀若弼大驚失色,府庫之中除了財富之外,還有強弩、連弩、橫刀、鎧甲,這些禁物其實每個權貴人家都有,但那畢竟只是水面下的規則,沒被查出來之前,楊堅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賀若府中這些武器裝備若是被翻出來,那就是檯面之下的東西,不嚴懲是萬萬不行的。
規矩就是規矩,否則要來何用?
就算皇帝想要包庇也不行;就像當初滿朝文武告李敏逾制一般,最終楊堅哪怕再不願,也不得嚴懲了李敏。
如果從賀若府中查出大量禁物,並公諸於眾,那麼楊堅也只能按照規矩來辦了。
當賀若弼父子快步向府庫方向走去,只見廣場火把照得亮如白晝,而府庫大門已被打破,大群士兵將一捆捆鎧甲、一捆捆橫刀、一架架強弩搬到了空地之上。
另有許多全身盔甲的士兵,殺氣騰騰的抓捕賀若府的家丁、奴僕。
階前站著一名魁梧的武將,這便是右衛大將軍宇文述,此人是楊廣心腹和親家,現在由他出現在賀若府,顯然是楊廣在負責此事。
而賀若弼是支持楊勇的人,哪怕楊勇遭到罷黜以後,還在為楊勇復出搖旗吶喊,帶著一幫人與楊廣作對,如今落到楊廣之手,後果可想而知。
他忐忑不安的上前問道:「宇文大將軍,這是出了何事?」
宇文述拱手行禮,然後指著一地的武器裝備,冷笑道:「賀若公難道還不明白嗎?本將記得開皇十五年,聖人就下令沒收武器,並以法令規定私造武器者被懲辦,也對各級官員護衛的武器裝備作出嚴格的規定。賀若公這些武器裝備,可不是一個平民老百姓應該有的東西啊,就算您是國公之時,也不應該擁有軍弩吧?」
賀若弼咽了咽口水,又說道:「我絕對沒有謀反的意思,而且今晚我也沒有刺殺楊集,明顯是他搞出來的苦肉計。」
「你覺得我宇文述是傻子嗎?」宇文述看了滿地的武器裝備一眼,又冷笑道:「賀若公這裡少說也有兩千套武器裝備吧?你連這麼多禁物都敢私藏,刺殺與你有仇的衛王又有什麼意外的?況且,你昨天也干過了一次了。」
「這件事,我要找聖人解釋。」
「抱歉,此事由太子全權負責,在真相大白之前,太子自然會酌情而定。」
「……」賀若弼忽然一陣天旋地轉、軟軟的癱倒在地。
他知道賀若家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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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據食貨志記載,隋朝開有大量的金屬礦,比如山東金礦、會州和永州銀礦、江夏鐵礦、歷陽鐵礦……這些地方的產出金銀支撐了朝廷的賞賜之用、鐵礦也支撐了軍隊所用。另外,有很多史學家都說隋朝常備軍足有60—70萬人左右,而這些士兵的鎧甲是明光鎧甲和鐵盔、武器裝備是長矛配橫刀(槍桿、矛桿採用了制槊工藝,不過工藝雖然相同,但肯定不如馬槊好)。另外還有部分精銳騎兵裝備了馬槊,當然了,士兵使用的馬槊肯定遠不如貴族大將的好。李家太原起事時就從晉陽宮中弄得了三十萬套武器裝備(包括明光鎧、頭盔、長矛、橫刀)。由此也可見,隋朝官方是真的相當有錢,至於百姓生活水平到底如何,那又另當別論了。)
(注2:《新唐書》載「左右街使,掌分察六街徼巡。凡城門坊角,有武候鋪,衛士、彍騎分守……日暮,鼓八百聲而門閉;乙夜,街使以騎卒循行叫呼,武官暗探;五更二點,鼓自內發,諸街鼓承振,坊市門皆啟,鼓三千撾,辨色而止。」由此可見,城門、坊門是日暮而閉,一般來說,任何人都叫不開。但因為賀若府和王府不同坊,理論上賀若懷廓是不可能知道平康坊發生之事的,出於本章和以後的情節需要,所以本書對坊門關閉時間改為亥時正,也就是晚上10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