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伴星與同(一)
一根鐵棒掄起「霍霍」聲騰空而出,趙水拋出隕鏈的手腕即時下壓,削減其力。鏈身貼著鐵棒的邊緣彎起下落,沒有碰撞,但內勁之風仍是將它的行動止了住。
一人從坡下飛身而出。
「靖澤兄!」
趙水驚訝地笑起,迎上前道。
付靖澤接下鐵棒落地,點了下頭。
他身著素服,鬍子拉碴,臉上說是帶著些許笑意,卻是蒼涼得無神。
「靖澤兄,你怎麼——家裡的事處理好了嗎?」趙水寒暄道。
「嗯。」付靖澤悶聲回道,將鐵棒收回臂后,「四州紛亂,先城后家。我往都城趕時半路遇見龔副城主他們,便跟著過來。」
趙水點點頭,又問道:「那令……」
他想問令堂是否已安頓好,可剛張嘴時,便見付靖澤的雙眸隔絕似的垂下,忽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停了口。
他們離開幻絲城時,深受打擊的付母已經可以下床走動,所以以為她已然好轉。
難道……
趙水轉眸去看身旁的許瑤兒,後者嘴角下癟,目中含傷向他小小搖頭,算是回應了他的想法。
胸口「咯噔」一下,有些發堵。
「走吧,去看看情況如何。」趙水搭上付靖澤的肩膀,對他說道。
山丘上,像被針灸一般,插著稀疏無序的長箭。血跡要麼拖了長長的橫豎條紋,要麼斑駁點滴,將黃土染上一團團的黑紅。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零散無人管的屍首,以及被遺落的許許多多的器刃,闡述著此地經歷的一場爭鬥。
往旁稍遠些,已經搭起了臨時的棚子,兵役們在裡面休息,或是包紮傷口。而管守長正立在帳篷外的坡上,一手撐著拐杖,一手拿了根旱煙不時地抽上一口。
「管守長。」趙水等人上前拱手道。
「嗯,小心點兒。」管守長掃了他們一眼,沒有多言,擺擺手後繼續眺望遠處。
趙水的目光轉向棚內。
他們都三三兩兩地坐在地上,除了個別兵役,大多傷勢不重。
付錚蹲在一人的旁邊幫忙檢查傷勢。她拿起地上的藥瓶,揪開蓋子,將那人手臂小心抬起,點上藥粉,又拉開紗布,皺著眉頭靜靜地給傷口包紮。
她的身上濺著血漬,所幸並未受傷。為方便行走,衣衫的垂擺被隨意地紮成一團,兩隻袖子擼了起來,先前的披髮也被紮起,幾乎與周圍的兵役漢子沒什麼區別。
「錚姐姐!」許瑤兒叫道,迎了上去。
付錚一回頭,視線從她身側越過,定定地落在趙水臉上,停下了手中動作。
「我來幫你。」許瑤兒將裙邊別了別,蹲下接過紗佈道。
「嗯。」
扶著膝蓋緩緩站起,付錚的眸子一點點挪動,將趙水上上下下仔細看了個清楚,最後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嘴角漸漸現出笑意。
「你……」
趙水剛要說話,付錚卻直接跑了過來,張開雙臂一把勾住他的脖頸,將他環住。
「太好了。」付錚的言語中透著欣喜,微顫道,「這麼些天,我還以為……」
所見此景之人,都不禁愣住,趙水也愣住了。
他的雙手半舉在空中,放下去抱她也不是,可若是鬆開又不忍心。
付錚將他環得很緊,動作間毫不掩飾心頭的擔憂與喜悅,可見這短短几日,是經歷了怎樣無計可施的焦急。
「你怎麼樣?」趙水問道。
「我沒事。」眾目睽睽下,付錚倒絲毫沒覺得有何不妥,退開身後答道,「赫連呢,應該也無礙吧?」
「嗯,只是多日未進食有些疲累。這裡情形怎樣?」
「暫時還好,先到的那群人只是附近的烏合之眾,不成氣候。」付錚很快斂起神色,答道,「但前方傳來消息,再有一日會有總計近千人的兩批隊伍來襲,我們以一敵十,怕是不利。」
「古墓內——」趙水頓了頓,說道,「並無要緊之物,既然敵不過,何不暫時隱蔽起來?」
付錚搖了搖頭道:「別說這裡一馬平川、無處隱蔽,即便想要暗中繞道也無法了。赫連世子身在惡淵地界的消息,已經人盡皆知。」
「怎麼會?」
知曉他們行跡的,除了都城中的那幾人,便只有他們自己。這一路,趙水自問沒有露出端倪。
是趕過來的星門一行人露了行蹤?可又不一定被人猜到與赫連世子有關。還會有什麼可能……
趙水思忖著看向付錚,後者臉色更沉了些,無言之意,不明自喻。
星門內外……
看來是真亂了。
「早知道,就讓他多在塔頂待幾天。」他低聲道。
「再待幾天?」許瑤兒聞言提聲道,站起身搓了搓手上的血漬,「估計你們還沒被餓死,我們就要鞠躬盡瘁身先士卒了。哼,足足七日,我們眼下這樣正常,你以為是怎麼挺過來的,吃好睡好么?」
趙水默然。
他怎麼會沒注意到?向來妝扮精緻的許瑤兒,已無心臉上蹭的灰;原本體形健碩的付靖澤整個人不知瘦了幾圈;還有付錚那雙明眸上,已然浮腫的眼皮……
「行了,有這力氣多取些水來吧。」付錚轉頭道,順手拉下兩側衣袖理了理。
「好——」
許瑤兒癟癟嘴往外走,經過付靖澤身旁時,停住腳,往後退了一步,側頭看向他。
見她欲言又止,付靖澤問道:「需要幫忙?」
「嗯,多謝。」許瑤兒回道,卻仍是未動,深吸一口氣,還是說了下去,「前幾日見你抵禦惡人,動用星靈,注意到——」
「許星同有話但說無妨。」
「注意到,你引靈偏側,煞星侵入,行運地抖天旋,怕是將有搏命之災。這次抗惡之戰,你守後方吧。」
兩相對視,許瑤兒抿嘴收聲,面露歉意。
而付靖澤聽到最後一句,先是愣住,但很快鬆氣笑了。
他說道:「無所謂了。多謝許星同。」
擺擺手,許瑤兒言及至此,轉頭往外走了。
「靖澤兄。」趙水看著她的背影,搭著付靖澤的肩上,說道,「此女子別看所行隨意,嘴巴可毒著呢,你要注意啊。」
「沒事。」付靖澤淺淺一笑,目露悵惘道,「為星城安寧,死而後已,是我娘最後囑託我的話。若能如願,九泉之下,也可驕傲見他們了。」
眺望遠處,烏雲陰翳,遮天蔽日。
好似穿過陰霾,就是另一個世間。
惡淵海冷寂了許多年的曠地,漸漸的被外界的喧囂打破。
很多人都在忙碌著,為即將到來的惡戰準備。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趙水他們本以為駐在僻壤惡淵的兵役只是閑散而養,卻發現這些人在管守長的帶領下,竟是訓練有素、可當一面。
畢竟,管守長亦是隸屬開陽,怎非庸將。
於是眼下最為空閑的,反倒是他們這些星門弟子——既無官職,副城主與管守長又都不願指使,即便想幫也無法插手。何況說到底,在此緊鑼密鼓地列陣抗敵,所要達到的目的,不就是保護這些初出牛犢的弟子們么?
趙水索性置之不理,顧自修習。
從塔頂回來后,他的丹田真氣變得有些奇特,分明餓了那麼久,渾身卻精力充沛、並未受損。
掌心上翻舉到頭頂,趙水撿了個僻靜無人的地方獨自靜坐,閉目調息。
「七曜五緯,始於日月;太白當夜,明星有燦……」趙水動唇念道,嘗試感受體內變換,可是卻絲毫沒有感受到什麼——他的丹田之內,竟毫無內力溫熱隨著心法流轉之感,像是空空如也。
蓄力於手,趙水突然睜目,迅速翻動雙臂繞上三圈,向對面的山丘出掌。
內力從掌心油然而生,衝撞在坡體上,撞開一眾沙土,四散而起。
正好迎面刮來一陣風,將飛揚的塵灰往這邊吹來,趙水不禁眯起了眼,抿抿嘴吹了吹嘴角的沙子。
「怎麼回事?」他單手輕輕撫著腹部,心道。
丹田分明空得感受不到真氣竄動,可到施力之時,竟仍力量充沛、遊刃有餘。
低頭看著地面的黃土,趙水將困在塔頂的日子細細回憶了一番,困了便睡,渴了便啜冰,剩下的時間便是不停地看書、看書——
難不成,多讀了些書,還有助修習內功?
「敦兮其若朴,曠兮其若谷……」趙水忽然想到這句話,輕聲念道。
心上像是殼裂了縫,露出一點光,有那麼一絲絲地,將要領悟其中之意。
虛懷若谷,空亦盈滿。
如此,是為無境之進。
「一個人在這裡懷古吟文,真是清閑得很。」赫連破從山丘后躍來,在趙水身旁落下笑道。
趙水聞言起身,向他行禮。
「其他幾個都摩拳擦掌地商量對策,你倒是心大,能靜得下心修行。」赫連破看看不遠處被擊散的山丘,說道。
「那麼多人在呢,擔心無益,到時候抵禦知會一聲便可。」
「體力可恢復好了?」
「差不多。」趙水向他點頭,又恭敬神色,說道,「下塔形勢多變,還未有機會向世子正式道謝——多謝赫連世子不辭辛苦解救之恩。」
說著,他將衣擺一甩,屈膝跪地兩手撐身,將行大禮。
赫連破趕忙出手,阻住將要叩首的趙水,把他拉了起來。
「什麼恩不恩,你我之間,何須如此。」
「古墓之高上行艱難,非常人之志所能及。將心比心,實在感激。」
「我們這幾位若換做誰,都會去做的。只不過我力所能及,如此而已。說起來,有這樣的人值得去救,反倒是我之幸甚。」赫連破拍拍趙水的肩膀說道,又抬頭往惡淵古墓那邊的陰雲看了看,「不過沒想到,古墓中竟有那樣一處藏書閣,要不是誤打誤撞,只怕此生不得見傳聞中的遺迹,趙水,你還真是幸運哪。」
「遺迹?」趙水疑惑道。
「據傳星門七位始祖隱遁山林時,遍覽古籍心法,天人通徹,方悟得衍星術。後來他們將本源所學規整收藏,世人多愛捨本逐末,追求既成的功法,因此藏書之處便被人漸漸忘記。那日所見和傳說中頗為相像,你又被困那麼些天仍底力充沛,應該無差。」
趙水第一次聽說什麼「始祖藏書」之事,半信半疑。
不過看來他的所行所思,赫連破雖未明說,其實心裡知曉得跟明鏡似的。
「世子,你沒有想過——」趙水說道,「也許真如林開葉所言,是因為習了反星術?」
「想過。」
乾脆的回答讓趙水的喉結動了下。
「比起書,反星術在短時間內提升功力的可能性的確更大。加上先前尋找惡淵海的方位,這樣關押惡人戒備森嚴之地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觸動?偏偏經歷這些的,是你。所以——」赫連破說道,轉身抬頭,神情嚴肅地看向趙水。
趙水回望著他,面上雖無表情,內里卻已五味雜陳。
是吧,是該懷疑的吧。
他這樣的處境,早揭穿一日,於他、於別人,應該都是好事。
「所以我想,你趙水,一定是天賜的名臣良將。」赫連破頓了頓,慢慢揚起嘴角,靠近趙水笑道。
名、名臣良將?
趙水懷疑自己聽錯了。
「世子,你信我?」
「自然。就算退一萬步講,我雖未見過反星術,但知其乃逆其道而行,與衍星內力相衝,功力越深者越難很快練成。所以短短時日你內功的提升,根本不可能是反星術所致。而且,敢問你身上又有哪一處,會值得讓人生疑呢?」
赫連破笑著相問,趙水卻眼皮一眨,避開了他。
並未在意這一點微動,赫連破正色繼續道:「至於古墓中藏有《反星冊》一事,林開葉緘默其口算是好事。現在冊子已毀,我們也不必再提了。」
「是。」
「塔頂所閱,可否同我講講,一起研習?」
「當然可以。」趙水迎上他的笑容,彎了下嘴角回道。
「好!」赫連破點頭道,轉身看了看周圍,挑了個乾淨點的位置走過去。
在他身後,趙水一時沒有動作。
他的心緒依舊沉甸甸的,未感到有絲毫的輕鬆。
倘若……
倘若有一日,他的身份昭然若揭——赫連世子啊赫連世子,你是否還敢說,趙水的身上沒有一處值得讓人生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