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黑語漫天(三)
「眾所周知,這一年於星城、於星城百姓、於我們,都是變換莫測的艱難的一年,星門弟子……」
按往常慣例,頒發年終分評前,星門的幾位前輩都要發言一番。
一開始付靖澤被嚴肅的氛圍壓制住,束手束腳地站在原地,和他人一樣閉口不動。但站的時間一長,那些殿前的長篇大論就像嗡嗡直叫的蚊子般,擾得他待不安穩了。
「喂,趙水!」他悄悄移出半步,立在後頭以極輕的聲音叫道。
趙水稍稍動頭,「嗯」了一聲。
「你也聽煩了吧?」
「沒有。」
付靖澤將下巴往上抬起,哼哼笑起來,說道:「撒謊的可不是好人。你心裡明明已經不耐煩,我都感受到了。」
「感受到?」
「嗯!不止覺得煩,而且還和我一樣,又緊張又興奮——你是不是也想拿獎?」
趙水從未覺得付靖澤如此「善解人意」過。之前幾次聽他說「你生氣了」、「你在擔心我」之類的話,只以為他是孩子心思,說話更直接些。
但剛剛他突然發現,似乎並不是這樣。
「你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趙水眉頭微緊,轉頭問道。
付靖澤趕忙舉起雙手擺了擺,但略一尋思,又點點頭。
「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他比劃了下自己的胸口,又指指趙水,回道,「但我知道你的心情。」
都說擁有輔星之人,可初窺天人合一的門徑,與本星心靈相通。
原來先前付靖澤的一些舉動與妥協並非單純的懂事,而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情。
趙水一直提醒自己絕不可在對付靖澤說出類似命令的話,所以每一次都會在要求前面加一句「可不可以」、「能不能」。但他現在發現,倘若始終無法徹底隔斷這份聯繫,付靖澤,終究是不能再成為一個獨立的人。
「你怎麼又難受?」付靖澤錘了下發堵的胸口,奇怪道。
趙水沒有回話,只是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背對過去。
「此次年終大會,星門根據各位弟子的表現進行分評,同時擇取了十位表現優異的弟子……」
當常安師長拉開手中的紅榜長卷時,底下的弟子們都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膛,齊齊看向台上。
每個人的分評都會當眾宣布,這不僅關係著是否榜上有名、贏得賞賜,實際上,各弟子將來的入官起點,亦是與之息息相關。
「七七四十九個星分,以星階、功績、造詣與普評評定,依例,先通報分評。煩請報到姓名的弟子上台領評帖。」常安師長看了眼旁邊已端出幾沓請帖的前輩,相互點點頭后,目光回到了手上的紅榜,「第一位,安之素,三十星。」
站在隊伍靠後的邊上的一人站了出來,拱手行禮道:「弟子安之素,謝星門指點。」
趙水看著那位安星同邁著瘦高的雙腿快步上台,緊了緊眉頭。
雖然沒跟他說過話,但聽金湛湛提過幾次,對此人還算有些印象。
才三十,這一年的分評如此嚴格了嗎?
入天璣門的弟子,大多出身富貴,再不濟也是衣食充足之家。而這位卻出身貧寒,常穿著打有補丁的衣衫,在本門的弟子中顯得格格不入,性格也不算活絡。
但安之素人如其名,為人勤勉又老實,趙水常常在藏書閣或是某個安靜角落碰見他在修習——金湛湛正是看重了這一點,拉他「入伙」一同經營。
沒想到他在生意上頗有先見,腦袋也轉得靈活常有別樣的點子,不僅對合夥的生意有所助益,連山宮的日常開銷都因為他的建議簡化許多。因此在去年的年終大會上頗獲好評,只差一位便能上榜了。
「第二位,白附子……」
她的分評不高不低,但與上一次也是差距頗大。
「白星同的分算高嗎?」付靖澤又在後頭開口問道。
趙水回以搖頭。
「她那麼好,是我見過最溫柔的醫者了,葯也調得好喝,這分評真不準。估計我的也不會好到哪裡——」
碎碎念還沒說完,台上突然傳來他的名字,瞬間讓他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付靖澤,四十四星!」
眾弟子忍不住驚訝,第一次沸騰起竊竊私語。
「哇——」
「什麼,我沒聽錯吧?」
「……」
七七四九能拿下四四,可是很高的分評,趙水一開始也沒敢立即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迎上前頭一個個轉過來的視線,才欣然回身。
他向掰著手指在盤算分評的付靖澤擺擺手,往殿門前示意,笑道:「不想上去領評帖嗎?」
就算腦袋還一團混,但從身邊幾人的笑容與其他人的訝異中,付靖澤自然看得出「四十五星」是件不錯的事情。
於是他趕忙點頭,直道:「嗯,嗯嗯!」
看著他繞過隊伍一路小跑到殿前從師長手中接過那評帖,趙水起先對流言蜚語的擔心頓時消散。
至少,星門明澈,沒受自己的聲名所累。
排在付靖澤後面的是付錚,也是同樣的星分,只是分評尚在,人卻已多月未曾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之中了,因此她的評帖被排在後面的赫連破代為領取。
「星分高的人好多。」回到位置上,付靖澤一面咧嘴笑著,一面有些忐忑地向趙水問道:「這麼多人,我能受獎嗎?」
「自然,按排名來算,前十都有獎。」
「哦,那現在已經有世子、付……付錚?這個名字好生熟悉。哦!爹娘跟我提過,說要讓我跟隨開陽門主修習,還有個叫付錚的妹妹要好好照顧,她人呢?」
「她……」趙水聽著停在過去記憶中的付靖澤談及這些,一時語塞道,「有事不能來。」
付靖澤點點頭,翻動手中評帖,可惜字還認不得多少,看不懂,便重新抬頭看向殿前。
「那什麼時候去見她?」他不甚在意地隨口問道。
趙水的心跳卻滯塞了一下。
頓了頓,他低聲回道:「她會好的。」
名單繼續往下報,立在角落的趙水事不關己,任由自己的神思放空去。
而在場的大多數人,隨著自己的分評拿到手后,便開始關心起他人來。比如分評高的都有誰、是否有人拉了後退,以及那最讓人心裡嘀咕好奇的——
不知那個在惡淵將一隊人碎屍萬段、還未被承認赫連二世子身份,而且一躍修成最年輕的與同階靈人還把將死之人煉成輔星的趙水,會得到星門怎樣的評價?
眾心嚷嚷,唯有當事者不自知。
「第七十一位,趙水——」
這一名字讓底下的人都不自覺地屏住呼吸,豎起了耳朵。
常安師長看著紅卷上的黑字,又悄然抬眸,朝邊角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才一字一頓地道:「四十七星。」
她的語氣平平,但尾音落下,卻有一種無言的詫異壓迫在殿前的眾人身上。
寂靜,僵住般的寂靜。
「四、四十……」人群中,金湛湛先顧自開了口,瞪大眼睛自言自語道,「七?」
「離滿星只有兩分之差,是榜首誒!」
「赫連世子也不過四十六,他趙水憑什麼蓋過一頭?」
聽著底下越來越沸騰的討論聲,常安師長嘴角一沉,朗聲道:「肅靜!」
言語的動靜被壓下。
趙水立在原地,有些想不明白。
隨意給他個分評就好,只要還在星門弟子的榜上就好,可為什麼在這樣的風口浪尖上,偏生出了個什麼第一?
走上前的時候,周圍分明安靜得出奇,卻讓他感覺有種撓人的吵鬧。
「弟子趙水,謝星門指點。」他立在殿前,躬身行禮道。
「本次分評,趙星同拔得頭籌,其因有三——」許久未發言的龔副門主走上前,開口道,「一是星階與同,實在難得;二是危難時願掩護友人而陷入為難的忠義;三是,為救人的衍星之術創下了新的例證,有待未來研習。」
邁步上殿的腳步頓了一下,趙水抬頭望望台上,才繼續走上前。
自創救人星術……呵,聽上去倒像是在諷刺。
待他領評帖后,龔副城主對他說了聲「留步」,然後面朝台下,繼續道:「分評已結束,根據排名,星門擇取十位弟子賜賞以資鼓勵,其名單亦會被留存於天定殿案格。趙水趙弟子,是本年榜首!」
底下的弟子聽著已經說不清是什麼心情。
嫉妒有之、驚訝有之,但平心而論,若無外界的傳言攻擊,這個人在這個位置上,也不是不能讓人心服。
「啪,啪啪……」
最先鼓掌的是邊上的許瑤兒,然後赫連破等人垂眸一笑,也接連將掌聲鼓得響亮。
大殿上下,一時掌聲連連。
數月皆是疏離與遙遠的謾罵,要說此時此景之下趙水的胸中沒有一絲激蕩,便是有些裝模作樣了。
「弟子趙水,謝過各位星同,謝過各位星門前輩,謝過——」趙水轉身面向龔副城主,拱手恭敬地彎腰行禮道,「龔副城主。」
龔副城主彎起一抹微笑,伸掌示意了下,然後轉過身道:「那麼,繼續宣布剩下的九人名單……」
一個個人走上殿前的時候,趙水的視線始終落在付靖澤身上。
他的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開心,身子挺得很直,一動不動地望著台上,竟是難得的安靜。
他旁邊的赫連破早已走上台,稱讚的白醫者受賞后亭亭而立,而蘇承恆謝賞之時,玉衡門的黎前輩竟還賜予了他一把甚為珍貴的名劍,引得眾人頗為羨慕。
「付靖澤付弟子!」
聽到一個「付」字,付靖澤就已經按捺不住雙腳,歡快地邁著大步直接穿過隊伍,跑了過來。
「莫急。」站在最邊上的天權柳副門主扶住踏上台基的他,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是,謝……謝前輩。」付靖澤忙鞠躬道。
「他現在倒是懂事了。」趙水斜身對身旁的蘇承恆說道,兩人一同淺淺笑起。
常安師長也露出和慈的微笑,向付靖澤招招手,示意他來到中間。
「眾位當知,付弟子受此之難是為忠義犧牲,同處星門,應當多加關懷、相互理解,助他早日痊癒才是同門之誼。」常安師長說道。
眾人聞言,躬身回道:「弟子受教。」
「多謝,謝謝。」付靖澤笑道,一拍胸脯道,「我也想早點兒變回去,長大后肯定很厲害。」
此言不免引得人由衷發笑。
場上的氛圍頓時輕鬆了許多,笑聲輕漾,付靖澤站在台前,從恢復意識之後還是第一次見著這麼多人看著他是笑的,更為高興,不由得踮了踮腳。
「付弟子之言行品質,亦值得在座各位學習。」龔副城主將他帶到身旁,誇讚道,「一是功夫底子紮實,可見勤勉努力;二是敢於衝鋒陷陣,勇氣可嘉;三是,付弟子做到了真正的百善孝為先,在舉城動亂、惡淵受難之時,雖於服喪期,但心知其父母遺願乃建功立業光耀門楣,因此隻身返回主動響應……」
趙水那含笑的嘴角隨著他的話漸漸繃緊。
付靖澤的父母一事,旁人多有忌憚疏遠不會主動提及,友人在側,更不願傷其心,所以一直瞞著。
「龔副城主!」趙水拱手上前道。
說到一半的龔副城主卡住了話,轉頭奇怪道:「趙弟子有何事?」
「弟子……」趙水猶豫著,一轉眸,發現立在旁邊的付靖澤面色已然不對,整個人就像被撞鐘狠狠擊打一般,雙眼一眨不眨地獃獃站著。
看看兩人神色,再與旁邊的幾位弟子對視一眼,龔副城主這才恍然道:「難道此事……還沒有說?」
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靜默間,付靖澤小小地往前挪了挪。
「什、什麼叫『服喪』,什麼叫『遺願』啊?」顫抖的聲音從他的口中吐出,向趙水問道。
「各位前輩,弟子失禮,先帶付星同離開了。」趙水拱手道,拉住付靖澤的手腕,將他往台下帶。
茫然地跟著他邁下台階,付靖澤仍喃喃問道:「什麼叫『服喪』,什麼叫『遺願』?」
「回去再說好嗎?」
「你告訴我。」
「我一定細細告訴你,咱們先走,好不好?」趙水盡量柔聲說道。
可付靖澤睜著大眼望向他,那閃動的視線里,分明是已感受到他內心的擔憂與心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