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毀譽由他(一)
山宮之後,長河邊的蘆葦叢隨風飄蕩。
那裡是趙水找到的一處靜所,這段日子他將土石挖填成型,又搭了個葦草束扎的屋蓋,算是個半穴半棚的小屋。
屋穴里,只有兩卷佔了不少塵土的鋪蓋、滿地的書,和一團灰燼聚起的火堆。每每心思煩亂、或是旁人的言語太雜的時候,趙水都會帶著付靖澤來此修習。四周唯有潺潺流水、鶯鶯鳥語,透過蘆葦叢的縫隙,剛好可以望見對面的遠山如墨。
此時流水冰封、鳥獸皆散,萬籟俱寂中只見正被斑駁的皚皚白雪覆蓋,別有一番清寒之景。
「對不起。」趙水說道。
並排坐著,付靖澤遠眺蒼山,一動不動。
沉默一陣,趙水側過頭,看見他的那雙眼睛里憋得發紅,不免更添愧疚。
「你若還想發泄,沖我便是。」
說完,趙水深吸口氣,做好了迎受的準備。
仍是沒有回應。
付靖澤紋絲不動地坐著,直直地望向遠處,全身上下,唯有被淚意酸擾而顫動的眼皮。
正在趙水疑惑他是否還未從控制中緩過來時,忽聽他開了口,說道:「我爹娘,是不是真的走了?」
言語間,仍是孩子稚氣。
「嗯。」趙水回道。
「為什麼會走?」
「他們誤食毒物,不幸逝世。」
付靖澤的腦袋稍微動了下,擰起粗眉,低頭看向地面。
「爹娘做菜,知道有些吃的有毒。」他目光爍爍,說道。
「是被人誤傷。」
付靖澤立即轉過頭,道:「誰?」
「已經領罪關入惡淵海了。」
「……」
對這像是搪塞的話,付靖澤顯而易見的不想入耳。
趙水察覺到他在咬牙,愈卷愈多的恨意與不甘清楚地浮於臉上。
這一瞬,他似乎又長了些許年歲——
又或者,只是經歷催人成熟。
「對不起靖澤兄,這件事情一直瞞著你。」輕輕搭上他的肩膀,趙水說道,「我想說的是,它不是剛剛發生的,是在歲中之前。你經歷過、咒罵痛恨過,也將一切處理好盡了孝道,所以它已經過去了。而你會去到惡淵遇難受傷,又回到這裡修習,都是為了你爹娘的遺願——先城后家,做個忠勇將才、光耀門楣。
我不知道這麼說,你年歲倒差,能不能理解……我能做的,只有儘快恢復你的全部意識,那時候再去看這些事情,好嗎?」
趙水看向付靖澤,眼中帶著懇切。
「他們說——」付靖澤轉過臉,盯著他說道,「在惡淵海,你故意將我煉成輔星,是真的嗎?」
他的思慮突然跳到另一處,讓趙水一時難以反應。
那雙孩童般的眼睛蒙了塵,帶著犀利的銳光。以前敦實憨然的他,還未見過有如此靈光的神情。
趙水怔愣后,微微一笑,問道:「你覺得呢?」
「我……」那釋然無辜的笑,讓付靖澤躲閃開懷疑的目光,語塞得沉默了一陣兒。
「我自然是不信的。」半晌后,他憋著氣道,「你根本沒控制我,還每日想辦法幫我恢復傷。外面的那些人,造你的謠后又造我的謠,自然不可信。但是你騙了我,你騙我說會帶我回家的——我會問你這個,意思就是你不能再騙我了,否則、否則……」
「否則怎樣?」趙水回道。
付靖澤胸口起伏著低眸想了想,沒再說話,眼眶反而又紅起來。
趙水笑了笑。
「你……」
「若是他再騙你,找星門前輩理論便是。」忽然間,從稀疏蘆葦叢中傳出一句響亮的言語,龔副城主出現在乾枯的蘆葦後面。
此人的功力還真是深厚莫測,這麼近的距離,趙水竟未察覺到分毫氣息。
也不知道他剛站了多久。
「龔副城主。」趙水起身行禮道。
「不必拘束。」龔副城主背著手走上前,視線從穴棚里掃到了付靖澤身上,說道,「本官過來,是為自己的失言致歉的,不知詳情,才驚擾了這位付弟子。方才那一場,讓你們受人責打,我也難逃其咎。」
說著,他徑自俯下身,竟往小屋裡走了進去。
趙水和付靖澤對視一眼,往外偏了下頭,讓他先避一避。
待付靖澤走遠,他才轉過身,看著龔副城主手裡拿著的一張紅帖,問道:「此處偏僻,龔副城主有意來找,怕是不只與我等弟子閑聊吧?」
「是。」龔副城主轉頭看向他,笑了下,將帖子遞過來道,「本官是來送這個的。」
「勞煩龔副城親自過來。」趙水拱手道,將它接過。
是本請帖,最開頭是「年歲佳節,宮城上宴」八字,除夕夜,宮苑內——竟是一年一度的星門盛宴。
趙水有些不解。
「據弟子所知,年宴是為犒勞星門大臣,往來者皆是有功之臣及其家眷。」趙水問道,「敢問龔副城主贈弟子這請帖是以何緣由?」
「不是本官贈的。」龔副城主向他抿嘴一笑,說道,「是城主大人親自囑託,讓本官將請帖交於你。畢竟在惡淵沙場,是你冒死頂替世子陷入危境才解危機,當屬功臣之一。而且,趙弟子,城主未將你納入功臣邀約之列而單獨送請帖,此舉何意,想來你如此聰敏,應當知曉吧?」
他言中的弦外之音讓趙水心中一抖。
激動,卻又瞬間暗寂。
「弟子不知。」趙水低眸回道,看了眼請帖,「恐有冒犯,不敢擅領。」
龔副城主的笑容收了收。
他背過手,在狹小的地方踱了兩步,說道:「外面風波傳得沸沸揚揚,你也知曉。所有人都在翹首看著,好奇那被城主大人放養在外的兒子可否歸宗、會打壓還是給予本該應有的待遇,畢竟……孩子無辜啊。」
龔副城主轉過身對趙水發出了最後一句的感嘆,讓他情不自禁地暗暗握了握拳頭。
一時無聲。
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龔副城主接著說道:「本官知曉,這些年你漂泊在外過得不易,應該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吧?如今被曝光,又攤上付弟子這好心救人卻被詆毀的倒霉事,肯定心中憋屈。
本官看赫連世子待你還算不錯,趁現在早做打算,未必不是件好事。雖是血濃於水之親,但終究會是君臣之別,『伴君如伴虎』,與其指望他人之心,倒不如把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拿好,面對以後的種種猜忌坎坷,才有一份底氣。」
趙水眉頭皺了皺。
猜忌?
看來,方才在大殿前赫連破對他說的那幾句懷疑之言,他聽到了。
「弟子不懂龔副城所言。」趙水退後一步,拱手說道。
龔副城主看著彎下身避開臉的他,靜默一瞬,忽而笑了聲,然後很是悠閑地轉過身,在一堆書旁的石凳上坐了下。
他撿了幾本書,翻閱著說道:「星靈化解、又是醫術,看來你為付弟子花了不少功夫啊。誒,這本是什麼?」
趙水看見他將一本小冊子抽出來端量,不免有些緊張起來。
這段日子,除了想辦法幫付靖澤儘快恢復意識外,他還日夜不倦地搜集了另一些書來啃讀。
「重塑丹靈?」龔副城主說道,「你還看這些做什麼?」
抬眸與趙水的目光對上,他又倏忽恍然,「哦」了一聲站起身道:「本官想起來了,在惡淵受傷的還有另一位付弟子呢。唉,前些日子本官也去開陽門主的府上探望過,該試的方法都試過了,仍尚未尋得醫治之法。他們家裡人也在商量,如此下去,這孩子也許真就如預言所說……或許,早日嫁與世子也好。」
「什麼?」趙水心中一提,脫口道。
「不然,你覺得她以後還能怎樣?那女娃也是個心中有抱負的孩子,嫁給城主之子,才可以更好地施展她的能力。但是,她似乎並不心甘——趙弟子,你又能心甘嗎?」
趙水的目光在這句問話下震動了,垂眸躲閃,卻露出慌亂。
龔副城主似乎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上前一步,用安慰中帶著幾分過來人的語氣說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乃人之常情。可是趙弟子,你有沒有想過,若不是有赫連世子在,那這一切,本該就是你的?」
聲名、地位,還有心儀的女子,他本都可以接近,甚至獲得。
趙水咬了咬牙。
「如今背負罵名,究竟是誰之過?趙弟子,你與開陽之女之間其實並沒有多大的差距,甚至還要更尊貴。如今請帖已至,要不要接受去爭取一番,就看你自己了。」
龔副城主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後者沒有說話。
於是他拍了拍,繼續道:「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要主動爭取來的。你放心,本官會幫你。」
「龔副城主為何會幫弟子?」趙水突然開口道。
頓了下,龔副城主仰頭看看外頭銀裝素裹的雪山,說道:「因為本官曾未奮力爭取過,以致後悔半生——趙弟子,這世間規矩、人言評語,本就是用來打破的。」
不打破它,如何去修改出自己的一番績業?
趙水低頭看了看手中攥緊的帖子,眼神中的猶豫逐漸退散,更多的,是某種確信的堅定。
「龔副城主。」聽到背後將欲離開的腳步聲,趙水轉身說道,「既然如此,可否麻煩您幫忙在請帖上加上弟子與付弟子二人的名字?」
「你要帶他一起去?」
「是。」
龔副城主確認了下趙水的目光,略一尋思,彎嘴笑了起來。
「好,好膽子。」他說道,「拿筆來。」
接過遞來的筆,龔副城主剛想在請帖上寫,趙水開口道:「雖不知此次年宴能收穫什麼,但可得龔副城主親筆題名,已是弟子幸甚。」
題字的手忽而停了住。
「你倒是提醒了本官。」龔副城主笑了下,說道,「宮中請帖為宮官所執,若是本官親筆,只怕會惹人嫌隙。」
「如此……弟子更是不敢擅自動筆。」
「不過,本官可以換個寫法。」說完,龔副城主將筆桿換到另一隻手,微微一笑,一揮而就寫下了二人的名字。
然後他寬袖一甩,將請帖遞迴后,終於離去。
趙水手中捏著那請帖,看那上面的紅紙黑字,眉頭漸漸蹙起,卻是笑了。
「趙水!」付靖澤從外頭跑了回來,問道,「他來做什麼?」
「送請帖。咱們要去宮城的年宴了。」
「好玩嗎?」
「嗯。應該會有很多好吃的,還能見到一些熟悉的人,而且……一定很熱鬧。」趙水微微勾起嘴角,輕聲說道,「這些天,咱們就隨意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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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愈近。
山宮中的人跡漸漸稀少,許多路遠的弟子已先行趕路回家了。
剩下的人葉門里門外地忙著收拾,年假的愉悅無聲地蔓延在山宮的各個角落裡。
「誒,這條路雪剛化結了冰,你們走慢點兒。」一人揮著掃帚將雪掃到邊角,對路過的星同說道。
「來不及了,再晚說不準就看不到了。」疾走的一人回道。
「有什麼熱鬧嗎?」
「你還不知道?剛剛開陽的那個付星同弄亂衣服,還在各處的屋頂上竄……」
「哦,又是他啊。」問話的人一擺手,說道,「這些日子鬧騰得夠多了,又是打架又是燒廚房,前幾日年終考還差點兒把我卷子給撕了,再大的熱鬧也沒趣。」
其中一人在他說話的時候連連擺手,輕輕喘氣道:「不是,你倒是聽我說完啊!不是付星同,是因為那個趙水在旁看著他惹出亂子,卻事不關己,師長們不在,赫連世子過去找他理論,說是情緒都不大好呢!」
「還有這事兒?」
「是呀。」
「好像這些日子,都沒見著他倆呆在一起過。誒,走走走,去看看。」
「……」
層層衣衫在冰雪上揚起輕風,散起一道白沙。
等他們快步趕到的時候,院牆的拐角處、對面的長廊里,都三三兩兩地擠著人,探頭往院子里看。
那院中高樹上,趙水正斜身倚在樹枝間,一手撐著腦袋,另一隻手悠哉地晃著干枝,望著不遠處正在各個房頂上來回竄跳的付靖澤。
底下站著的除了赫連世子,還有退在旁邊的蘇承恆、許瑤兒等人,都微微皺眉,仰頭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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