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誤承輔修(三)

第66章 誤承輔修(三)

趙水沒往前走幾步,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是響動。

腳踩落枝的聲響,緩慢而沉悶,不像是小獸物跑過發出來的。不會是……誤闖到人家秘密幽會的地方來了吧?趙水心想。

儘管能感覺到對方的腳步已經盡量地藏起了力道,但他多年鍛鍊出的敏銳仍能清晰地辨別出對方的每一步。

還好,只有一個人。

「原來還有和他一樣走這偏僻小道的。」趙水這樣想著,寬了寬心,彷彿多個人走這條道,便讓他顯得沒那麼尷尬了。

踏過幾處高石,趙水走出石穴外時,析木古道的喧鬧聲已經被隔在了矮丘的那邊,聽聲音,他此時應該在比古道高的地方。

一條木塊鋪成的小道曲折向上,透過層層竹木望去,小道的盡頭似乎是一方平緩的叢草地,一邊連著下坡,另一邊則又是通透差互的石洞。

趙水不覺愜意起來。

但隨即,他發覺出有些不對勁兒——

因為前面那時有時無的走路聲。

正常人行走,再躡手躡腳,腳下的聲響也是平平穩穩聽不出什麼差別。可前面的踏步聲,忽輕忽重,步奏也是凌亂得很,就像個喝醉酒的漢子東倒西歪地走著似的。

趙水心生疑惑,不禁加快了步子。

可他剛走出幾步,在腳踝掠過木道縫隙中探出的一叢草束時,驟然停住腳。

往後退步,趙水低頭去看那暗紅色的草葉——

血?

用手一抹,又搓了搓,那血漬還未乾,是剛滴落下的。

「有人受傷了。」

這念頭剛出,趙水立馬加快速度往前面趕去,同時收斂內息。

小道上的血漬越來越多,趙水沿著痕迹穿出竹林,看血漬在小道的分叉口向右一拐,落下幾滴留在了石洞的岩口上。

「有人嗎?」趙水鑽進去喊道,「需要幫忙嗎?」

這不出聲音不要緊,一嗓子喊出來,前面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疾奔的腳步聲,像被驚擾了的耗子不管不顧地要逃走。

但凡是山宮裡的人,不該是這種反應啊。

除非……

趙水眸睫一抬,立刻提氣躍起,追了上去。

對方的輕功並不快,趙水並未使出幾分力,便趕上前看見一個黑影在石洞中左右穿梭,而他的手上,還有把明晃晃的匕首隨著手臂擺動晃著。

衣著不是星門弟子的衣服,再看他倉皇逃竄的模樣,更讓人心生懷疑。

「站住!」趙水喊道。

石洞里一個窟窿連著一個,都由石砌的台階相連。那人對這裡面的洞穴很是熟悉,才幾次在趙水將要追上的時候又將他甩遠。

等到踏上最後一段台階拐出洞口時,逃竄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入目的是叢草點綴的一行沙灘,中有淺淺河流穿過——這山宮之上,竟然還有另外一番平闊之地,遠遠望去,河道對面才是高山真正的山腳。

等等!

不遠處的高草叢被吹彎了腰,趙水才忽而發現有雙腿橫在草叢裡,似有紅痕。

他急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去,靠近了才發現是個暈倒的男子,穿的是天璇門的橙紅衣裝,臉面朝下,一動不動。

「這位星同?」趙水緊張道。

一股有些刺鼻的血腥味兒竄入鼻中,周圍還有幾攤嘔吐物,弄得草枝間髒兮兮的。

顧不上那麼多,趙水擠進草叢后蹲下身,伸出手握住那人的肩頭。

他的肩膀鬆鬆垮垮的,像是沒了筋骨的支撐般,讓趙水有些手抖。

他小心地將此人翻轉過來,不禁被略顯猙獰的那張臉嚇得心中一跳——這人是名年輕的男子,面無血色,但緊閉的雙眼中間,卻流著兩行血淚,一直蔓延到烏青的嘴唇縫隙中,又順著嘴角淌得整個下巴一片紅色的模糊。

雖然不抱希望,趙水還是伸出手指,探下他的鼻息。

沒氣了。

「究竟是什麼人?」趙水心道,抬頭向四下看去。

可長長的河道兩旁哪能尋得著什麼人影,連只鳥都沒望見。

轉回頭,趙水看著那仰面朝上全無生氣的臉,咬咬牙道:「這位星同,得罪了。」

說完,他摸了摸這人的手和臉,還有些溫熱,看來並未咽氣多久。而渾身上下,除了領口處有血跡沾染外都算乾淨,用手探探,並沒有發現什麼傷口。

看那發黑的唇色,莫非是中毒?

這樣的星門地界,竟會發生此事。

趙水越想越覺得駭然。

「天地混沌,善惡同出。城州將亂,吾輩禍福……」他的腦中忽而冒出了這句話。難道說,預言中所說的,是真的將要來臨?

這樣想著,趙水仔細端量起眼前的「橫屍」,兩手在雜草中翻找。

短刃!

趙水拾起它看了看,它的大小和剛才那人影手上拿著的差不多。可是,屍體明明沒有傷口,刀刃上怎麼會有血跡呢,是兇手的?

轉手將匕首握緊收入衣袖中,他又低頭去看那地上的污物,那從胃中泄出的稀爛散發著一股酸澀的味道,讓人不由自主地泛起噁心。

嘔吐物中有白米稀、榨菜粒,還有糠草……其他雖認不清,但也像食物,只有那一團團黑的不知是什麼,散落其中,讓人生疑。

趙水不通醫理,只能儘可能地記住眼前見到的所有痕迹。

他想起先前被白附子醫治的時候,常說什麼「望聞問切」,於是傾身靠近「橫屍」的腦袋,兩指翻起他的眼皮。

除了滾圓上翻的白眼珠子,毫無異象。

趙水感覺就好像被他看著似的,匆匆翻過便鬆了手,放棄能從中發現什麼的想法。

然後他從腰帶間抽出一枚鐵片,將它插入「橫屍」的口中,手上一旋,撬開了牙縫。

深吸一口氣,趙水湊近去看他的舌頭——

若是中毒的話,舌面應該也會有異狀才對。

誰知這麼一用力,他的鐵片不小心劃到了「橫屍」的牙齦上,竟滲出了一絲鮮血……

「得罪了得罪了。」趙水直道歉。

然而下一瞬,他皺起了眉——

死屍還會流血嗎?

疑慮未消,湊在眼前的口舌忽然發出一聲「啊」的悶哼聲。

「嗯、嗯……」

「橫屍」在說話!

趙水一個猛子躥了起來,袖中短刃被他轉手一反,直接沖向了筆直坐起的「橫屍」鼻尖。

「橫屍」瞬間瞪大了有瞳仁的雙眼,聚在刃尖變成鬥雞眼兒,喉嚨里發出一聲尖銳的喊叫。

「啊——別、別,冷靜冷靜!」那「橫屍」像木偶般地將雙手直直地舉過頭頂,抽著氣說道,「我是活的,這位老哥我活的。」

但趙水的刀刃並沒有放下來。

他從與「橫屍」對上眼眸的那一刻,便立即意識到此人在裝死,心定的同時又提防起來。

「你是何人?」趙水問道。

「我……」「橫屍」歪歪嘴,舔舔被划傷的牙關,說道,「我是你星長,天璇門的。」

「為何會在此處?」

「為了等你唄。」

「剛才的那個黑影是誰?」趙水接著問道。

「就是我啊。」「橫屍」答道,往另一堆叢草努了努嘴,「吶,那身衣服就藏在那裡,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見趙水滿臉不信仍未移開刀尖,「橫屍」無奈地聳了聳肩膀,將舉得有些發酸的手臂卸下一半。

他苦瓜著臉說道:「真的老弟,你相信我,我叫溫生,就是在星長里大名鼎鼎的那個溫生。」

趙水仍盯著他。

「你肯定是新入門的弟子對不對?遇到我算你有運氣。我呢,剛才是給你出了個考題,看看你面對死者的反應夠不夠格。嗯……實在讓人失望。」

失望?

剛剛所做全為了回去找人時能清楚地表述,以便星門查案,他若真做了個惡作劇,還好意思說失望?

趙水有些不服。

只聽那自稱叫做溫生的「橫屍」繼續說道:「這第一呢,人死沒死不能只看有沒有氣,還要默默脈搏、聽心跳才行——不然我要淹河裡嗆了口水,你沒摸著氣兒就讓我自個兒憋到底啊?第二,就是這把刀,你都看見我面色蒼白嘴唇發黑,明顯是中毒,還敢亂碰。還、還到處看、到處聞,我要是兇手早在這些嘔吐物裡面下毒了,要你小命。還有第三,你……

他收了些理直氣壯的語調,一手揉著嘴道:「硌得人牙疼,死人也是人哪!再說,那麼強硬地掰開嘴,萬一丟了重要線索可咋整?」

被他兩眼一瞅,趙水咽了下口水,舉起的短刀也緩緩松下來。

「你,真是星長?」

「那當然!」溫生一改方才的畏縮模樣,大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拍著屁股的塵土道,「而且是有名的溫生星長,記住了啊!」

說完,他一手撐著腰,踱步往河灘邊走去。

「那些血跡如何而來?」

「山下殺豬的家裡有的是。」

「嘔吐物呢?」

「嘿嘿,我自己調的,怎麼樣,味道像不像?」

「……」

趙水不想再說話了。

見他撅著屁股在河邊捧水洗臉,那一身乾淨的白衣,和略顯臃腫的體形,趙水才反思起來,剛才確實有好幾個地方,能輕易戳破這「鬧劇」。只是腦袋中裝的東西多了,反而讓他更緊張,以至於行色匆忙。

撇撇嘴,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被弄得一塊一塊的衣服,嘆了口氣,轉頭欲走。

「誒,你不洗洗?」溫生叫道。

「回去洗。」

「誒,等等等等。」溫生甩著濕漉漉的手跑過來,追到他面前說道,「你今日來析木古道,是想看看有什麼想學的東西,但是還沒決定對吧?」

趙水看看別在腰間寫著自己姓名的竹牌,默認了他的話。

溫生擦乾雙手,挺起胸膛昂首說道:「實不相瞞,我呢,也是在招承繼弟子的星長。」

「是嗎?」

「是呀!而且我所擅長的東西,那可是極受星門重要官員的注重——」溫生湊近趙水耳邊,小聲道,「都是機密活兒呢。你猜,我做什麼的?」

趙水看他向自己挑眉,收收下巴后勉強應和道:「模仿?還是研習怎樣演得像?」

溫生頗為不滿地一晃手,說道:「誒,這類似易容術什麼的那是宋婆娘做的事情,我可不一樣。我做的輔修呢,其實是查案!」

「查案?」趙水重複道,心生一絲好奇。

儘管這人看上去不怎麼靠譜兒,但剛才的事情和他講的見解倒的確挺契合。

「對。」溫生使勁兒點了下頭,撓撓鼻頭,說道,「我這人呢,性子怪,不太適合帶人。不過這趣事總不能在我這兒就傳不下去了,對吧?而且星理部的大人們還都等著我培養下一任幫忙查案呢。

你小子雖然剛才做得不盡如人意,不過腿腳功夫倒還可以,做事也算冷靜,看樣子是經歷過風浪的人,而且剛才那麼臟你也不嫌棄,肯吃苦耐勞的就是好苗子。既然咱倆有緣,我呢網開一面,就收了你的竹牌,過幾日開始學些基本查案的手法,怎麼樣?」

趙水上下看了他一眼,還是不敢確定地再次問道:「你真是位幫助調查過刑獄案件的?」

「當然!你若不信,我給你舉例唄。想當初江東發生的著名無頭屍案,軀體面目全非、多處腐爛,我憑藉多年的驗屍經驗,只花了不到一天的功夫,就……」

頭都沒了,如何面目全非?

趙水心不在焉地想著。

但若是這樣,比起自己搗鼓喜好的玩意,外出查案確實更有意思,接觸的東西也肯定五花八門。

「要麼……現在就把竹牌給我?」說了一長串的話后,溫生低頭看著趙水的腰間問道。

「哦。」趙水應道,取下了木牌。

反正只是修習外的閑事,也不需要考慮多少。

那溫生星長瞪著一雙鼓鼓的眼睛,彎下身,兩手捧過趙水遞給他的竹牌,如獲至寶般地笑了起來。察覺到趙水投過來的眼神,他又立馬端正姿態,背起手說道:「嗯,見面禮就不用行了,回去吧,過幾日我會找你的。」

「好……多謝星長,晚輩告辭。」趙水回道,猶豫地看他一眼,轉身往回走了。

在他身後,那位星長縮起頭笑了,拿著竹牌擦了擦,忽然間看清上面寫的名字。

「趙水?是他們說的那個趙水嗎!哇,哈哈……」

走遠的趙水聽到他的笑聲,撓了撓脖頸。

自己何時這麼「有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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