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笑話
「要不...你給我講講笑話吧,」巫女忽然地說,用的是商量的語氣,「你要是讓我開心了,那我就...破例給你一個獎勵?」
「什麼獎勵?」林小路怔怔地看著她。
「不告訴你,既然是巫女的獎勵,說出來就不好玩啦,」她嘟著嘴,故作神秘地笑,「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話,那就趕緊搜刮一下你的笨腦袋吧。」
「給本巫女講一個天大的笑話,本巫女開心了,就特別特別地送你一份天大的禮物。」
「笑話么,」他訥訥地低頭,想了想,忽然又用手指指著自己的臉問這位巫女,「你看我...我,像不像一個笑話?」
「你怎麼會像笑話,」巫女不解地說,「笑話不應該是故事么,你是一個人,你又不是一個故事。」
「傻嘛,我的人生連起來,不就是一個故事么,」他嘀咕著說,「而我的故事,無論是往左看,還是往右看,往上看,還是往下看,總之不管是怎麼看,都像一個活脫脫的笑話。」
「以前,我家還沒做買賣之前,我的老爹是個貨車司機。」
「我經常會坐他的車,因為他的車上老是有一種提神用的飲料,那種飲料很好喝,但我老媽卻從來不讓我喝,她總是說,喝那種東西對小孩子身體不好,會提前長鬍子的。」
「就像喝可樂會殺掉你的小蝌蚪一樣,總之,小孩子不能喝太多飲料。」
「可我覺得提前長鬍子沒什麼啊,我覺得,小孩子要是不喝飲料,那跟一條鹹魚有什麼區別嘛,再說了,男孩子早點長鬍子,不也是很正常的嘛...」
「所以,我就喜歡背著我媽偷偷喝飲料,反正我老爹也不管我。」
「每次我跟他出車的時候,我要是在車上看到有飲料放著,我就會拿過來,直接喝了。」
「可有一次,我打開一瓶開過封的飲料,沒多想,就一股腦地喝了下去,覺得這一瓶飲料的味道好像確實是有點兒古怪,但仔細看看瓶子里顏色,又跟平常的沒什麼不同。」
「然後,我就問我老爹,為啥這瓶飲料的味道那麼奇怪,我老爹看了看,就跟我說,你怎麼把我憋不住撒在瓶子里的東西給喝了...」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股子上火的味道。」他咂咂舌頭,有些尷尬地笑。
巫女笑吟吟地搖頭,「這不夠好笑,還沒有跟天空那麼大的好笑。」
「那你還想怎麼樣的好笑,我都糗成這樣了。」他嘆了口氣,苦惱地撓撓腦袋,「你這種情況太多特殊啦,再說,那可就要加錢了。」
巫女還是笑吟吟地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沉吟了片刻以後,他忽然又說,「還有一個,也是跟我老爹有關的,我剛上初中的時候,開始有點近視了,我老爹就跟我說,沒事的時候,多去看看綠色的東西,視力自然而然就會好起來的。」
「當時,我也不知道他這是從哪裡聽來的理論,但我沒多想,每天一有時間,我就往課室的窗外望去,望著那些在操場上搖來搖去的綠色葉子...」
「對矯正視力有沒有幫助,我不知道,但看著看著就很容易會發獃,一走神,一個上午,一個下午,一個晚上...加起來的一天,也就這樣過去了。」
「很少會覺得時間走得這麼快,好像有一大片空白被某個不知道的人給偷走了一樣。」
「再說,那個時候,從來不會覺得時間值錢,總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外面世界的那些競爭離自己還很遠,自己還很年輕,別的不多,有的是時間,大把大把的時間。」
「廉價、細碎,但又不可挽回。」
「結果,望著望著,我的眼睛沒好,我的老爹倒是把我老媽給綠了,」他苦笑著說,「我的童年也就去到那裡就算是結束了,以後,就是不停重複地吵,不停重複地鬧,家裡雞飛狗跳,還有過那麼一次,我老媽搬了一大桶煤油回來,揚言要和我,還有我老爹一起同歸於盡。」
「也就是因為這件事情,我老爹把我老媽告上了法庭,說她精神有問題,堅決要和她離婚。」
「可我老媽不答應,平常在工廠里威風凜凜的她,那個時候,甚至不惜跪下來求我老爹,只為了不要離婚,不要拆散這個本就支離破碎的家。」
「最後,我老爹心軟了,背著我,偷偷把我老媽送進了精神病院。」
「可他把她丟在那裡以後,就撒手不管了。」
「我老媽在精神病院呆了一個星期,我因為找不到我老媽,也跟著曠了一個星期的學,滿座城市地到處亂跑,搭上一輛又一輛的公交車,一家一家醫院地問。」
「看看住院處的名冊有沒有登記我老媽的名字。」
「可我最後還是沒能找到,因為我找的那些都是常規的醫院,而到了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我老媽被關進去的是精神病醫院,我不知道精神病醫院在哪裡,所以,我到底沒能找到我老媽,直到她『康復』出院以後,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就知道了...」
「一切都晚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間停頓了很長時間,他那個遲遲不願意落下的句號,彷彿隨著他的憂思,被拉扯成一個不願接受現實的破折號。
可又一個短暫的片刻過去以後,他到底還是泯滅了那個破折號,接受了早已落定的現實。
「其實,有時候,我會覺得人這種東西...蠻噁心的,」他深吸了一口氣,又說,「他們根本不值得被拯救,他們就應該...被全部毀滅了才對。」
「他們又貪婪,又膽小,總喜歡用等級和規矩約束別人,總妄想著要霸佔世上一切的好事,但自己又不願意被約束,更不願意付出相應的代價。」
「其實,有很多的東西,在一個人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啊,你要是生在富貴人家,你不用付出多少努力,也能照樣騎著一隻黑色的大雞在皇宮裡進進出出。」
「但你要是生在普通人家,你就只能拚命努力,拚命用功,拚命地buildyourdream,可build來build去,你還是在buildyourdream,可能到死也騎不上大雞,更別說在皇宮裡進進出出。」
「當然,也不是說大雞就一定比buildyourdream強,buildyourdream其實也蠻好的,起碼跟某個品牌的交流電比起來,它還能剎得住車,也不用要求買了它車的顧客們提升自身的素質。」
「但主要的問題還是出在於...大雞的本身就是很多人的dream啊,多不公平啊,人家根本就不用build,一領到駕照,就能直接坐上大雞,替你實現你的dream。」
「好笑不,一輩子的努力可能也抵不上一個好的出身...」他低著頭,訥訥地說,「也不知道活得那麼用力,最後究竟是為了啥。」
「就是為了活著唄,還能為了什麼。」巫女輕輕地說。
「但...還是會覺得累了啊,」他低著頭繼續說,「好像生命的本身,它不是在煎,就是在熬,好像活著的時候,所到過的那個地方,不是人間,而是煉獄。」
「有太多的努力是註定了不會得到回報,有太多的呼聲是註定了不可能被理解,似乎...上帝懲罰人類的方式,不是通過業火和天災,而是通過人類的本身。」
「祂總是能調動起人們心中固有的惡意,驅使一些人盲目地去侵害另一些人。」
他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既然你討厭他們,要不...就把他們都殺光吧。」巫女歪著頭看他,輕飄飄地說出了這麼一句駭人聽聞的話,「我是說真的啦,殺掉人類很容易...」
「在很久以前,我們因為覺得人類太過邪惡,於是就發起過一場很大的洪水,但後來又因為某些原因,我們的祖先原諒了你們,並且教會你們製造一艘名叫諾亞的方舟。」
「可能是因為...創造一種形態的生命本就無比艱難,而卻還要在這個基礎上,創造出一種擁有智慧,懂得自發地朝向宇宙終結走去的生命,就更是難上加難。」
「我們的祖先妥協了,也就放了你們一馬。」
「不過,到現在,我的族人們仍然一致認為,人類其實早已經無可救藥了...」
「只有我一個巫女,還會覺得...或許,人類沒想象中那麼的壞,或許,他們還能再搶救一下...」
「我其實,一直都在偷偷地觀望你們的文明,我見證過你們的科學家發掘出核子的力量,也見證過他們被迫把這種力量運用到武器上,在硝煙中投落,瞬間蒸發了你們的城市。」
「我還看到過...你們的宗教,你們的暴亂,為了證明你們一些人的信仰比另一些人的信仰更加強大,你們甚至會命令十四歲的孩子拿上步槍,走在隊列的最前頭,昂首踏入雷區。」
「對此,你們的解釋是說,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射出去的子彈,與一個四十歲的老兵射出去的子彈,沒什麼兩樣。」
「就像烏鴉和被硝煙染黑的白鴿,其實也沒什麼兩樣。」
「在你們的眼裡,槍支,炸藥,地雷,導彈...乃至於使用武器的那個人,那個生命,都是你們用來交換腳下那一塊本不屬於你們的土地的籌碼。」
「人性並非本善,不論是人,還是你們看不起的動物,當你們被生下來的時候,你們都沒有智慧,你們都只會遵循著自私自利的原始本能。」
「所以,人的本性,更多的是屬於惡的,但因為人需要區別於動物,需要團結起來,需要分工合作,需要變得更加強大,所以,人就不得不需要『善』。」
「因為『善』可以消去殘留在獸性中的攻擊性。」
「所以,人就會試圖說服自己變得溫和,掩藏起那一部分與生俱來的『惡』,以此成立社會,確定道德與法律,由此組成一部奔向宇宙終結的龐大機器。」
「人類是宇宙中無數個企圖向『神座』發起挑戰的種族之一,與很多年前的我們一樣。」
「但如今的我們,早已忘卻了那一段失落的歷史,這同樣使得我們難以理解你們。」
「每當我看著那些陷入苦難中,還在掙扎著的人類,我都會陷入迷茫,他們...明明就像螞蟻一樣的不起眼,世間上的種種好事都與他們無關,可他們的那一張掩藏在灰塵下的笑臉...」
「為什麼...卻能光亮如永恆的白晝一般?」
「既然活著這一件事,對他們來說,已經是那樣的痛苦,那樣的艱難,可為什麼,他們仍然還要在努力地堅持著,努力地生存著,努力地保持著微笑,努力地奉獻出自己本就為數不多的愛...」
「我一直想不明白,所以,我大概就是巫女里的那個笨小孩吧。」
「你們...巫女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存在啊,」林小路錯愕地望著她那一雙綻放著一圈圈虛無光輪的眼眸,「人類加起來...算上黑戶口,不得好幾十億啊,怎麼說殺就殺,感覺好可怕啊。」
「一點也不可怕,好不好,」她眨眨眼睛,「你靠過來...」
「我把那個獎勵給你吧。」她在溫熱的柔光中說。
她的聲音很輕,在這座火燒的世界卻如游雲般的清爽,他愣愣地看著那一雙光輪綻放的眼眸,彷彿聽到了風鈴草在夏日清風中吟唱的祝語。
往後的時間便定止了。
火焰隨之熄滅,恍若水洗過的湛藍天空在他的眼前一展而開。
地面忽然隆起。
彷彿領會到某種超然咒術的意圖,他們身下的那一層地塊,如龍般弓起,剎那間將那一對愣愣相望的男女送上無限放空的雲端。
「你不是說只會變羊么?」他不懂地看著她眸子中倒映出來的那個恍若得到凈化的世界。
可她卻什麼也沒說,任由空氣在他們之間狂烈地燃燒,地龍的長尾在下一個瞬間便把他們甩離了空氣稀薄的大氣層。
大地便越來越小,與之相對的,是說不清究竟有多大的天空。
熾熱的太陽風暴在宇宙的洪流中席捲而來。
他們仍然在定定地看著對方,自然而然地相擁、相吻,宇宙在膨脹,世界在旋轉,時間與空間相交而過,途經過漫長的空無與孤獨。
冷風無言,信手翻開沉寂在文明中的篇章,上面的字跡如星辰閃耀,彷彿是記載著神的恩典。
圍繞著他們運動的高能粒子群,在磁場的推動下發生作用,在大地極點的上空,它們和祂...靈巧地編織出一襲女神的紗裙。
衣擺低垂,無聲無息地渙散著絢爛如愛人眼眸般的光華。
有如溺愛一樣的令人感到缺氧、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