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罷了罷了
皇妃這才覺出鞋子難受。她在屋裡時只穿著一雙軟底皮靴,類似於現代的平底鞋。所以一點也不覺得異樣。這出門自然是要穿著能走路的鞋子,又是去給老夫人請安,所以穿的是最為正式的岐頭履。上面的鞋幫也是皮子做的,下面的鞋底卻是一整塊硬邦邦的木頭,鞋頭還向上翹著。走起路來只能直直的往前邁腳,不能打一點彎兒。稍不留神就會崴一下。所以,沒走幾步她就踢踏著鞋子,嘴裡抱怨道:「這是什麼破鞋子!難穿死了!」
「鞋子怎麼了?」皇子聽見了,忙過來說道。
「這是什麼鞋子嘛!硬梆梆的!穿上還怎麼走路!」皇妃頓著腳道。
「可是綁帶有些鬆了?」皇子說著,就一提袍子要蹲下身去看。
紫玉看見了忙小聲道:「皇子不可!讓奴婢來。」
皇子已經蹲下了身。皇妃也配合的提起裙擺,又把腳也伸了出來。皇子一看,果然右腳的綁帶鬆開了。便又解開了重新綁好。這可能是皇子第一次給女子綁鞋帶,看著十分費勁,臉憋得通紅。紫玉在跟前看著也急得夠嗆。哪有男人做這個的呀!又怕前面的婆子看見了說閑話。可皇子蹲在那裡不起來,她急也沒有辦法。
皇妃卻始終就那樣伸著腳,看著皇子忙活,沒有一點要幫忙的意思。更看不出一絲著急。好在皇子總算是綁好了。
「好了好了。這下可以走了。」
聽見紫玉在後面說話。前面的婆子便又緩慢的前行起來。許是皇子綁的鞋子比較跟腳,皇妃再也沒有鬧,乖乖的跟著一步一步慢慢走著,一拐過涼亭,就看見西府的角門了。
西府的幾個婆子早在角門前候著,一看見皇妃就涌了上來,左右前後扶持著,進了西府。
紫玉看了這陣勢,心裡不由有些發怵。她跟著皇妃來這府里也有幾個月了,還從未享受過這等待遇。以前也來西府請過安,可只是她們幾個陪著皇妃。這府里的婆子丫頭都有些不大待見皇妃。皇妃剛過門兒時,就沒能鎮住這些個家奴。後來又喜怒無常,由著性子胡鬧。該發脾氣的時候不發,好憑無故的卻又大鬧。如此一來,這些個家生奴才就更不把皇妃放在眼裡了。今天這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和高陽法師所下的結論有關?
紫玉一個人琢磨著,卻看見皇妃已經在前面被一群人簇擁著,旁若無人的進了屋裡。她忙緊走兩步,跟在了皇妃身邊。
老夫人歲數大了,怕冷。屋裡門窗緊閉,暖爐又生的極旺,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溫熏不潔的氣味,像是走進了一座陳年荒宅。皇妃不禁閉住了氣,直到憋不住了,才慢慢鬆開鼻腔。她最怕這些不幹凈的味道了。看在回去就能吃西瓜的份上,只能暫且忍耐著。聽見「嗯!」一聲,她這才抬頭看見一個老太太坐在她正對面的炕沿上。
老太太枯乾瘦小,兩手拄著一根拐杖,聳著肩膀,縮著脖子。看上去就像是被人從後面領口提溜著。一張臉卻是威嚴十足,沒有一絲笑意。
「快給老夫人請安。」紫玉在旁邊小聲提醒著。
「給老夫人請安。」
她隨即跟著說道。嗓音清脆,語氣甜美。聽的老夫人不禁滿意的點點頭。正要開口說話,嗓子里先呼嚕一聲,一聽就是有十分濃稠的液狀物體在往上翻湧。果然,還沒等皇妃作出反應,就聽見「啊呸!」一聲。
先聞到屋裡的味道,皇妃還看在西瓜的份上,死忍著。如今再聽到這一聲,尤其是看到捧著痰盒的丫頭被人當面吐痰卻面不改色,哪裡還能再忍的住。「哇!」的一聲乾嘔了起來。越嘔越噁心,越噁心越嘔,直嘔的鼻涕眼淚爬了一臉。
紫玉又害怕又尷尬,死命的拉著皇妃,想讓她忍著點。可皇妃已經成了這樣了,還去哪裡忍去,沒當場吐一地就算不錯了。皇子見狀,忙上前一步說道:「孫兒跟皇妃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可……」
皇子本來是想說老夫人可用過飯了?這是他每日來請安的必問話題。你想啊,日日都來請安,哪來那麼多話說,不外乎就是那幾句:可用過飯了?夜裡睡得可好?身子可好?可如今皇妃嘔成這樣,再問吃飯顯然不太合適,便轉而說道:「老夫人一向挂念皇妃,今日可是見著了。只是皇妃剛用過早飯就出門,許是路上走得急了,一時有些不適。還請老夫人勿怪。」
老夫人被皇妃這一通嘔的,胃裡也是直冒酸水兒。聞言皺著眉頭擺手道:「罷了罷了。既是如此,日後就不用再來了。」
皇妃這時總算是止住了乾嘔,直起身來,擦著臉上的眼淚鼻涕。老夫人看看她,大概覺得來都來了不問兩句也不合適,便問道:「身子可是大好了?」
她現在已經聽慣了他們咬文嚼字的說話,所以也不用紫玉提醒,屈膝道:「好多了。謝謝老夫人關心。」
老夫人不敢相信的後仰著上身,半晌才左右環顧著說道:「這是什麼話?」
眾婆子這也是皇妃醒來后第一次見她。聽外面的人說的玄乎,又是什麼救一萬個人,又是要度化眾生。心裡也把皇妃當成是活菩薩下凡。哪知今日一見,卻是這般模樣。心裡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滋味。跟老夫人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老夫人到底是老夫人。一時驚愕過後,反倒想要試皇妃一試。便又問道:「你可吃過飯了?」
「吃過了,謝謝老夫人。」皇妃又是不待紫玉指點,就自己說道。
紫玉在旁邊急的直拉皇妃的衣角。皇妃納悶兒的看她,這回答還不夠完美嗎?吃過飯了嗎?吃過了。還不忘說謝謝。這有什麼不對的?難道腦袋是想要她說沒吃呢,藉此蹭老太太一頓飯?我去!打死她她也不會在這屋裡吃一口東西的!
「罷了罷了!」老夫人頓時心灰意冷。這哪裡像是個好了的人吶?明明就是個……說瘋子有些誇大,但說孩子又覺得還不如個孩子呢。她搖搖頭。罷了,就認命罷!她這死後是指定無臉去見馬家的列祖列宗了。親生的如此,這不是親生的又是這般。不過還好,只要不影響生育,瘋就瘋吧。只是可憐了應兒這個孩子。想到此,對身邊的一個丫頭一偏頭,「去,把東西拿過來。」
皇妃頓時兩眼放光。這新媳婦兒上門,東西肯定是拿給她的。卻見那丫頭只拿出一張小小的紙片來。不由切了一聲。這麼小一張紙,便是名人字畫,又能值得了幾個錢。她一進門就發現了,這屋裡,除了窗戶以外,三面牆壁糊滿了字畫。一看這屋裡的派頭,她就斷定那肯定是名人字畫。她這樣說,其實也對。那時候,還沒有印刷術。所有的字畫都是經人手繪而成。尤其王府這樣的人家,自然不會是街上隨隨便便找個人畫,都是當代的大家。所以說是名人字畫也不為錯。只是她不知道,這東西不叫字畫,而是叫『扇屏』有四扇屏,六扇屏,八扇屏。幾扇就是幾張,是和掛軸模樣差不多的豎長條。一套扇屏是一個主題,有花鳥魚蟲,有人物故事,還有民間傳說。掛在牆上,有文有圖,就像一本簡縮的連環畫。一直到六七十年代,還有這種東西。就跟年畫一樣,是過年的時候買來貼在牆上的。
她還在這裡瞧不上,誰知人家根本就不是給她的。只聽老夫人說道:「應兒,給,拿著。」
「不用了,老夫人。老夫人上次給的,孫兒還有。」應皇子忙推辭道。
原來那是一張銀票。
「給你你就拿著!」老夫人作勢沉下臉來說道,拳頭大的一張小臉兒皺得跟個山核桃似的,還嘟著嘴。「還讓我老婆子親手給你嗎?」
「不是,老夫人。孫兒是真的還有……」
皇子正要解釋,卻聽見旁邊的皇妃咯咯地笑了起來。皇妃覺得這個老太太很可愛。不明白這麼有趣的一個老太太,為什麼腦袋她們會嚇成那樣。殊不知她這一笑,把一屋子人都嚇的一愣。幾個膽小的婆子還不由的往後縮了縮,以為皇妃是又發起瘋來。老夫人也是一哆嗦。不知道她這是笑的哪一門子。
「皇妃!」紫玉覺得皇妃這左一出右一出的臉都丟盡了,不由的加重了聲音叫道。皇妃這才慢慢止住了笑。
「皇妃這也是看見老夫人心裡喜歡。」立在老夫人身邊的奶媽忙說道。打皇妃一進門,她就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皇妃。那眉眼,那臉龐,那嘴唇,不是她的冰兒又是誰!可冰兒為什麼那樣冷漠,竟連眼角的餘光也沒往她這裡瞥一瞥。奶媽心裡那個難過。再一看皇妃的言行,這才相信皇妃是真的瘋了。不由的眼圈一紅。此時見眾人皆是一副受驚嚇的模樣,便吸吸鼻子開口說道,「皇妃如今真跟那胡太醫說的,像個小孩子一般。那小孩子看見福壽綿長之人,心裡喜歡,便會像皇妃這般嘻嘻發笑。」
這話一下子就說到老夫人的心坎上了。老年人本就講究多,尤其是這位老夫人,倒盆水都得看風向。若是刮的東北風,髒水——這裡所說的髒水指的是洗臉水,洗個手巾帕子等的還不太髒的水。洗過衣服之類的髒水都是由干粗活的婆子提出去倒在外面的滲水井裡。——就得潑灑在角門門口,以防從園子里刮進土來。若是刮南風,就潑灑在屋門口和正門門口。得潑灑的細碎勻稱,就跟小雨灑過,走在上面鞋不沾泥。老夫人最講究的其實還是『吉利』二字。凡事都講究趨吉避凶。奶媽說的這個講究她也知道。古人常說小孩子的眼睛乾淨,能看到大人所看不到的。若是一個小孩看見一個人,尤其是老年人,突然無故大哭,那就是大凶之兆。說明這個人肯定命不久矣。奶媽這樣說,正是應在了這個說法上,故此老夫人大喜。看著皇妃的眼神也跟看著個小孩子一樣,有了幾分慈愛。
見皇子還未接那張銀票,便又說道:「拿著吧。出來進去的,大方著些。別讓人瞧不起。只是別縱著性子飲酒。你如今也二十三四了,膝下卻還沒有一子半女,長此下去可怎麼了得!待皇妃略好些,便搬回去住吧。好歹也給老馬家留條根,我也能有臉去見列祖列宗。」
「是!老夫人!」還沒等皇子開口,身邊的皇妃已經響亮的答道。她這完全是處於一片好心,不想讓老太太一把年紀了還無臉去見列祖列宗。說完才看見一屋子人又都是被嚇到的表情。只有皇子看著她似笑非笑的。她疑惑的看紫玉,卻見紫玉滿臉通紅,羞愧的恨不得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嗯?她難道又說錯話了?
「這皇妃也真是……」那個長嘴李婆子撇嘴笑道,她也是看著皇子在,才沒有說出不害臊那三個字。「哪有這樣說話的呀!」
也不怪她笑話。說到生兒育女這種話題,便是那小戶人家的媳婦兒也會害羞的一扭臉兒,不言語了。哪有這樣理直氣壯的?
老夫人也是無奈。可高陽法師都說皇妃是瘋了,想來那也是沒有法子,身不由己吧?便又強打精神說道:「回去以後要好生將養,天氣一日比一日冷了,日後就不要再來了。好生聽皇子和那……誰的話。不可再胡鬧,傳出去惹人笑話。」
老夫人一向記不住人名兒,說起不太熟悉的人都是那個誰。
「是,老夫人!」皇妃答道。聽著老夫人這像是送客的語氣,心裡一高興,聲音更為洪亮。
「罷了,罷了。快快去吧。」老夫人清凈慣了,被她這一嗓子一嗓子叫的心臟一陣亂蹦,捂著胸口擺手道。
紫玉等不及回去教育皇妃,一聽老夫人放話,施了一禮后拉起皇妃就走。皇妃卻還掙扎著回過身去,跟老夫人招呼道:「老夫人再見!」
老夫人只是捂著胸口,連擺手的氣力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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