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立誓不叛大明
努爾哈齊卻是不起。
漢人的陰險就陰險在這裡,他們說喜歡不一定是喜歡,說不喜歡也不一定是不喜歡,他們慣是遮遮掩掩,躲躲閃閃,哭不讓人哭痛快了,笑也不讓人笑酣暢了,他努爾哈齊絕不上漢人的當。
「騰格里長生天在上!」
努爾哈齊舉起手,朝著李成梁伸出三根手指,鄭而重之地開口道,
「我佟·努爾哈齊在此立誓,有生之年若有叛明之心,必叫我身患毒疽,如我祖父覺昌安、生父塔克世一般死於明軍炮火之下。」
「所愛之嗣子終生病痛纏身,不能繼我之功業,所愛之大福晉不得善終,子孫為人所欺。」
「我佟氏、乃至我本姓愛新覺羅氏一族,生生世世悖倫逆德、宗親不和、父子相忌、兄弟無睦。」
「即便僥倖之間建有大業,也終將被我中國之萬世子民唾之罵之,宗廟社稷,旦夕毀之殆盡,外夷內民,人人誅而傾覆。」
努爾哈齊一字一頓,字字鏗鏘,他堅定而有力地望著李成梁,好像他十五歲那年從外祖父王杲身旁跑出,一氣兒衝過各自揮刀架盾的亂軍,一直跑到李成梁的坐騎下那般堅決。
他知道漢人生性多疑,虛偽狡詐,若想要取信於他們,便只能像突闖亂軍的孩子一般一鼓作氣,將他們藏起來的那一半話語翻騰出來,替他們把未說盡的話說完。
李成梁在軍中、官場多年,甚麼虛以委蛇的好聽話沒聽過?
他努爾哈齊再如何八面玲瓏,也無法超過以此為生的大明文官,於是索性揚長避短,用最毒的毒誓剖開自己的胸膛,捧出一顆鮮血淋漓的赤誠之心放到李成梁眼前。
我的生命、我的妻子、我的子嗣、我的宗親、我的功業,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切,我都敢用來在長生天面前賭咒發誓。
我以我所有的一切來立誓我不會背叛大明,只要父親能相信我,讓我在長生天面前將我子孫後代的福報道果透支幹凈我也在所不惜。
努爾哈齊的眼睛是多麼明亮,他十五歲時就擁有這麼一雙清澈的眼睛,多少年的殺戮和鮮血也弄不渾它。
李成梁與努爾哈齊對視片刻,忽然象徵性地輕咳了一聲,道,
「你知道我為甚麼想致仕嗎?」
李成梁沒再叫努爾哈齊起身,也沒提方才的誓言,只是如尋常閑話一般慢吞吞地道,
「皇上剛下了聖旨,要調如松去宣府,任宣府總兵官。」
這回不用李成梁特意再叫,努爾哈齊自己一下子就從地上站了起來,
「甚麼時候的事?」
李成梁又輕咳了一聲,將手上已然放涼了的茶盞重新擱回了几上,
「大約十天前罷。」
李成梁瞥了沉思中的努爾哈齊一眼,
「噯,你坐。」
努爾哈齊在下座坐下了,
「兒子只聽聞皇上下旨限定了貢市市馬的馬數,怎麼……」
李成梁道,
「這回不單是如松一個人調任。」
努爾哈齊點了點頭,也不追問邊將任免詳情,
「那父親確實要好好打算一番了,原本皇上將大哥放在京城,就是不放心父親,不放心李家軍,這會兒突然一調動,言官必定會再次上疏,彈劾父親與大哥兵勢過盛。」
李如松是李成梁長子,當年努爾哈齊還姓「李」時,就一直喚李如松為「大哥」。
這麼多年過去了,每當努爾哈齊無條件地站到李成梁這一邊時,還是不忘喊李如松一聲「大哥」,彷彿這一聲「大哥」一喊,他努爾哈齊就又與李成梁是一家人了。
李成梁淡淡道,
「言官甚麼事不彈劾?皇上的家事他們都要管,何況我這還不算家事。」
「我不過是瞧著你大哥當上了總兵,心內感慨,總覺得自己老了,該給後輩挪地方了。」
努爾哈齊一聽「你大哥」這三個字就頓時來了精神,他自幼喪母,后又喪父,天知道他有多麼缺愛。
李成梁給李如松的愛只要能分給努爾哈齊一點兒,不,甚至是只要能讓努爾哈齊看見一點兒,讓他再次體驗一把他十歲之前的人生,小韃子就能樂顛顛地、心甘情願地被大明寧遠伯當槍使。
「父親不怕言官,可兒子卻為父親不平,父親對我大明忠心耿耿,皇上卻是如何對父親的?」
努爾哈齊義憤填膺地開口了,
「倘或是真心想要對大哥委以重任,前幾年大哥升任山西總兵官的時候,皇上怎麼就沒把這道任命保下來?」
「憑言官三樣兩語,就把大哥調去京城,這分明是就是把大哥當成人質,以此來警示父親。」
「無論是憑軍中資歷還是作戰能力,大哥往後執掌李家軍,那是順理成章之事,憑誰也說不出半句『徇私』的話來。」
「現在倒好,偏調去了宣府,這宣府是甚麼地界兒呀?就連兒子這種不懂兵法地形的莽夫都曉得,宣府是抵禦蒙古軍南下,保衛北京的最為關鍵的一道防線。」
「宣府鎮一旦失守,蒙古人南下進攻首都北京的屏障就只剩下了居庸關一道,而居庸關從正統年間開始就已經形同虛設。」
「昔年成祖爺靖難之後,將興和守御所內遷移至宣化城,棄地二百餘里,英宗爺時,由於受那瓦剌逼迫,又將開平衛內移到獨石口,失去了三百餘里的疆土。」
「蒙古高原南部邊緣的壩頭防線喪失殆盡,就連當年中山王徐達督修的慕田峪長城也擋不住外虜入寇,庚戌之變時,那蒙古俺答汗幾乎兵臨北京城下不就是前車之鑒?」
李成梁淡聲道,
「俺答汗當年是繞過宣府和大同,從古北口長驅直入、圍困順義的,跟居庸關沒甚麼關係。」
努爾哈齊回道,
「今時不同往日,俺答汗在蒙古諸部中影響頗大,受封順義王之後尚能震懾各部,而俺答汗死後,黃台吉卻無力繼續約束蒙古。」
「如今輪到扯力克承襲爵位,又已與鍾金夫人合帳成婚,此人狼子野心,恐怕其志不在邊市小利。」
「皇上既下旨限制了貢市馬數,定是也察覺出了扯力克的異樣,此時調大哥去宣府,不就是打著要父親與大哥東西策應的主意,害怕扯力克以我中國限制貢市馬數為由,與朝廷突然翻臉嗎?」
李成梁緩緩道,
「我頂多也就策應策應薊鎮,再說了,扯力克要真翻了臉,也不一定會從宣府進攻,俺答汗都不敢動宣府,我不信扯力克敢。」
努爾哈齊道,
「父親,您還看不出來嗎?這就不是您策應不策應的問題,皇上是想借故收了咱們李氏的兵權,無論您策應不策應,無論大哥能不能打贏扯力克,朝廷都能因此借題發揮。」
努爾哈齊這一激動,連「李氏」都成「咱們李氏」了,彷彿他精神上依舊姓「李」,不管是不是隴西李氏,卻總是李成梁的那個「李」。
李成梁依舊是淡淡的,好像努爾哈齊講的是別人的事情,
「是嗎?」
努爾哈齊卻不管李成梁的淡然究竟是淡泊的淡還是冷淡的淡,他好不容易尋到一個可容他表現絕對忠誠的機會,這時候誰攔著他誰就是慫恿他背叛義父的忘八,
「言官一向巧舌如簧,倘或大哥打了勝仗,言官必會藉此上疏說父親與大哥父子竊柄,功高震主,要皇上多加提防。」
「倘或大哥打輸了仗,那更了不得,言官必會說父親教導有失,大哥名不副實,要皇上多用有才之人,而不能拘於門第成見。」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對大哥將來執掌李家軍有礙,即便父親不願因私廢公,那也要為其他幾位哥哥考慮一二,大哥都被劾倒了,其他幾位哥哥若想出頭,豈不是更難了?」
努爾哈齊此時的口齒無比利落,比他當年說服佟氏女拿出十三副遺甲予他起兵還要振振有辭,
「父親可莫要說『身正不怕影斜』,當年薊鎮的戚總兵如何?不是一樣被排擠外調?」
「父親心慈又剛直,以為自斷臂膀,自行乞骸骨致仕,言官就會放過您、放過大哥嗎?兒子不以為然。」
「皇上表面上重用您,實則卻一直對您心懷忌憚,不然張學顏是怎麼被劾致仕的呢?」
「此時皇上不敢動李家軍,是因為父親驍勇善戰,幾乎年年都有勝仗可打,遼東實在是離不開您,要是沒了父親您坐鎮遼東,遼東必將大亂。」
「在這種情形下,父親若是為了大哥,故意自避鋒芒,棄了遼東兵權、舍了李家軍不要,那才是真正的捨本逐末。」
「皇上或許會因為念在父親過去多有戰功,賜父親宅邸爵祿,讓父親頤養天年,可幾位哥哥怎麼辦呢?」
「恩蔭最多也就是襲一個錦衣衛指揮僉事,恕兒子多言,現在的錦衣衛,同太祖爺開國時的錦衣衛,可不是一個錦衣衛了。」
「錦衣衛個個都是恩蔭的功臣子弟,父親急流勇退,可有想過哥哥們該如何自處?」
「要論建功立業,為國征戰,再沒有比能接手父親一手打理起來的李家軍更好的一條路了。」
「兒子知道父親並非貪戀權位之人,但是父親縱使不為自己打算,也要為哥哥們、為李家軍的眾位將士考慮一二。」
「戚總兵當年戰功如何?治軍如何?人品如何?如今的戚家軍又如何?」
「父親有心引退,兒子不敢說一個『不』字,但是兒子心裡,卻是在為父親不值,為哥哥們不值,更是在為李家軍不值。」
「兒子斗膽,還請父親三思。」
努爾哈齊一番話說完,起身像漢人一樣朝李成梁拱了拱手,爾後又坐了回去。
此時的努爾哈齊其實是有一點心虛的,他知道自己說的這些李成梁定是也細細想過,只是至今不見李成梁據此做出任何反應,顯然是因為他還在猶豫。
努爾哈齊知道李成梁與從前在薊鎮的那位戚總兵不同,戚繼光是年少得志,一顆赤膽加一顆忠心全部奉獻給大明也無所顧忌。
而李成梁卻是一直熬到四十歲才承襲了一個險山參將,他先前熬得多苦,得勢后便加倍算計,恨不得要把年輕時的艱難光陰用金山銀海通通填補起來,拿自己的錦繡前程為子孫後代編織一個無憂無慮的好夢。
因此努爾哈齊強調了戚繼光還不夠,他知道一定要著重勾勒出「禍及子孫」的悲慘前景,才能使李成梁真正地有所動搖。
沒有人再比努爾哈齊懂得李成梁是多麼稱職的一位父親,李成梁就不會單純為了博取甚麼人的信任而拿自己的子孫後代發誓。
四十歲才發跡的李成梁比誰都信命,誰要是敢偷走他九個兒子的好命,那就是變相地同那個年輕時窮困潦倒的李成梁結下了梁子。
窮極了的人甚麼事做不出來?
努爾哈齊早嘗過貧窮的滋味。
貧窮使他寄人籬下、使他認仇作父、使他失去了他的愛新覺羅氏之姓。
他知道貧窮是如何得不堪忍受,因此他比誰都知道該如何引起李成梁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