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努爾哈赤的政治聯姻
李成梁卻沒表露出些許贊同的意思,
「也不能這麼說,如松總是要靠自己掙些軍功的。」
李成梁溫聲道,
「要照你說的,如松打輸打贏都不行,乾脆躲起來甚麼仗都不打,直接接手李家軍,那言官豈不是又要彈劾說『遼東邊軍並非朝廷之軍,而是李成梁之私軍』了?」
努爾哈齊開口道,
「就算大哥要掙軍功,父親也不能讓他待在宣府,太危險了,皇上不知兵事,是好是歹全憑左右的一張嘴,昔年曾銑、夏言因欲復河套而被世宗問斬,這不就是血淋淋的先例?」
李成梁回道,
「那事兒沒那麼簡單,再說先帝也早為他二人平反了。」
努爾哈齊笑道,
「父親難道連這看不開?生前享用不及,死後的名聲再好聽又有甚麼用處?」
「難道人人都讓兒孫給自己追封個『太祖』、『武皇帝』的,就真能個個在陰曹地府里稱王稱霸了不成?」
「兒子就不信這個,曹操當年給自己造了七十二疑冢,說不定就是只想當生前的漢相,不願當死後的漢賊呢。」
努爾哈齊的漢語教材有一大部分來自《三國》和《水滸》,這並不是甚麼秘密,因此李成梁聽了也只是一笑,並不去糾正那曹操七十二疑冢的真偽,
「打仗總是要冒風險的,要當真甚麼風險都不冒,這軍功掙來也毫無用處。」
努爾哈齊道,
「即便大哥要打仗,臨危受命總比防微杜漸來得強,前者是打贏了有功,打輸了也無妨,後者呢,是打贏了應該,打輸了卻要受罰,大哥那麼驕傲的一個人,何苦要干這麼一樁吃力不討好的活兒?」
李成梁笑了笑,道,
「你很懂御人啊。」
努爾哈齊道,
「兒子能懂甚麼?都是跟父親學的。」
李成梁點了點頭,不知是在為努爾哈齊方才的哪句話點頭,
「聽說你在建州的軍隊以『旗』為號,旗下統領若干『牛錄』,每一『牛錄』下面率領十人,很了不得啊。」
努爾哈齊忙道,
「父親謬讚了,十人成一『小旗』,這是太祖爺當年定下的地方衛所軍制,哪裡是兒子想出來的呢?」
李成梁道,
「衛所的兵現在都不頂用了,你倒還反過來學衛所。」
努爾哈齊道,
「兒子若生於中原,所負之才至多不過為衛所之中一『總旗』,故而兒子以『旗』為幟,以示建州女真之子孫世代不忘大明之恩也。」
李成梁淡淡地笑道,
「那往後你那邊人多起來了,一個『旗』管不過來了怎麼辦呢?」
努爾哈齊先是一愣,半張著嘴怔忪片刻,隨即大喜過望道,
「父親!」
李成梁的眼裡又多冒出來了一點兒笑意,眼珠卻像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
「聽聞萬曆十年時,葉赫部的楊吉砮曾將他當時年僅八歲的幼女許婚給你,葉赫部要與你聯姻,對建州來說是好事,你該讓葉赫部踐行楊吉砮當年之諾。」
努爾哈齊心中一陣狂喜。
這倒不是因為努爾哈齊多喜歡那個當年只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楊吉砮之女,而是李成梁這麼說,證明他方才的話起了作用。
李成梁已經決意要開始扶持他,允許他擴張建州女真的勢力,把他養成下一個讓明廷「不得不」重用李成梁、依靠李成梁的外虜強寇了。
努爾哈齊強自按捺住心底的激動之情,故作冷靜道,
「此事兒子須得先與佟氏商議,要她允了才好。」
李成梁看他一眼,道,
「佟氏女賢良,怎會不允?你先前娶富察氏、兆佳氏、鈕祜祿氏和伊爾根覺羅氏的時候,佟氏女也並未反對啊。」
努爾哈齊又解釋道,
「這卻不一樣,富察氏原是兒子的族兄弟威准之妻,萬曆十三年威准死後她無處可去,兒子才按女真舊俗收繼了她。」
「至於兆佳氏和鈕祜祿氏,都是萬曆十二年,李岱聯合哈達部劫掠兒子的營寨,兒子不得已出兵反擊,攻佔兆佳城后得的。」
「還有伊爾根覺羅氏,那是兒子戰爭了尼堪外蘭之後,她的父親札親巴宴為求兒子庇護,而主動將愛女許配給兒子的。」
「葉赫氏與她們都不同,兒子聽聞,自哈達部首領王台死後,其部內亂不斷,子孫接連陷入了王位爭奪之中,而葉赫則趁機屢次出兵哈達,大有取而代之之意。」
「在此情形之下,兒子若娶葉赫氏,必得以禮敬之,與眾福晉區分而待,女真雖可多妻,但兒子心裡總還是最惦記佟氏。」
努爾哈齊一面說,一面觀察著李成梁的神色,這是男人之間才能聽懂的絮絮情話。
努爾哈齊無疑是深愛著佟氏女的,只是男人的愛不能單用「愛」字來表達,「愛」這一個字實在太單薄了,它必得與權勢地位掛起鉤來,才能顯出使用者的真誠。
明廷在萬曆十五年之前的遼東撫寇政策,主要是通過扶持海西女真的哈達部來制衡其餘女真勢力的崛起,任何威脅到這一既定政策的部落或者個人都將成為大明的敵人。
萬曆皇帝將海西女真哈達部首領王台封為「右柱國龍虎將軍」、「鎮撫滿洲國汗王」,海西扈倫四部,哈達、葉赫、輝發、烏拉均受其節制。
且海西女真環開原而居,所處的地理位置為優勢扼制「朝貢要道」,哈達部因此得以從中謀取大量利益。
因著這兩層關係,在整個女真當中,不僅海西女真四部得聽從於哈達,就連當時的野人女真,以及毗鄰而居的建州女真,凡事也得依照哈達部首領的臉色行事。
而這一局面,在萬曆十年時,隨著王台的逝世被逐漸打破。
王台的長子虎爾罕與外婦子康古魯爭位,康古魯敗亡葉赫,虎爾罕獨攬大權,不久暴斃,康古魯在葉赫的支持下,從葉赫返回爭位。
隨後王台的第五子孟格布祿繼任首領,以十九歲之齡世襲了龍虎將軍,被明廷冊封為左都督,王台眾子自然不服。
於是哈達部內亂再起,虎爾罕的兒子歹商與其叔康古魯、孟格布祿爭位,兩叔叔聯手葉赫,哈達部自此一分為三,骨肉相殘,部眾紛紛反投葉赫,趨使哈達從此衰弱。
而那時干預哈達內政的葉赫部首領,就是在萬曆十二年時,被李成梁以朝貢為名,設計誘殺於途中的清佳砮、楊吉砮兄弟。
因此努爾哈齊心有戚戚,即便李成梁已然明確流露出要扶持他的意願,努爾哈齊依然要再三試探,將李成梁的意思敲定再敲定。
清佳砮、楊吉砮兄弟並非不強,他們既有謀略又有手段,當時哈達部一亂,他們便趁機從中挑撥,甚至聯合蒙古科爾沁、土默特等部進攻哈達,於把吉把太寨一戰中奪取哈達大批部眾與土地,幾乎已將哈達部這塊肥肉拆吃入腹。
如果沒有萬曆十二年時,李成梁代表明廷的強行干預,使得清佳砮、楊吉砮兄弟死於伏兵刀下,讓葉赫部不得不受哈達部新首領孟格布祿的約束,那麼可以想見,如今的遼東女真諸部,已是唯葉赫馬首是瞻。
換句話說,清佳砮、楊吉砮兄弟的敗亡實際並不在於軍事上的薄弱,而是他們對哈達部內亂的干預舉動嚴重地侵犯到了明廷所制定的扶持哈達部的一系列政策。
因此明廷直接插手於海西女真中間,為了扼制憑藉哈達部內亂而崛起的葉赫部,殺死了清佳砮、楊吉砮兄弟,又強行將已經賜予的朝貢敕書重新分配,以此維持住兩部勢力的均衡,提早結束了哈達部與葉赫部之間的鬥爭。
努爾哈齊看得是很清楚的,哈達部經過內亂,早已不復當年之勢,葉赫部勢力雖然於清佳砮、楊吉砮兄弟死後仍處於首屈一指的地位,但由於失去了李成梁的信任,後期如何發展也難以定論。
殷鑒不遠,明廷的倚重究竟有多重要,這要命的時候就看出來了。
努爾哈齊雖然在戰場上英勇無畏,但他的無畏終究是為了活命。
努爾哈齊一直是很惜命的一個人,不然他也不會有機會在幾十年後於赫圖阿拉稱帝了。
李成梁似乎是聽懂了努爾哈齊的情話,又似乎是聽懂了卻不想懂,
「你若覺得葉赫氏會仗勢欺人,攪得后宅不寧,那不如將虎爾罕之女哈達那拉氏也一併娶來。」
「聽說虎爾罕當年同楊吉砮一樣想把愛女許配於你,只是當年時機不成熟,如今一併如願了豈不是兩全其美?」
努爾哈齊訕訕一笑,道,
「父親是取笑兒子呢。」
李成梁微笑道,
「哪有?你比我當年可是受歡迎多了。」
努爾哈齊低了下頭,低頭的同時像是扯了下嘴角,彷彿是在笑,又彷彿是在自嘲的模樣,
「女真不比中原,這許婚也不全是作數的,當年兒子起兵復仇尼堪外蘭,他們見兒子聲勢不小,想著拉攏一二,待來日以圖后報,所以才將自己女兒許婚給了兒子。」
「就譬如說楊吉砮罷,其實他當年允諾將女兒許配給兒子時,膝下已有一長成的長女,與兒子年紀正相當,可他偏說幼女端重,長女非能為佳偶,硬是將這段聯姻給耽擱到了現在。」
「兒子心裡清楚,楊吉砮當年哪裡是真心想把女兒嫁給兒子呢?他不過是覺得兒子將來或有所成,先在舌頭上用女兒把兒子給預訂了而已。」
「倘或兒子有所成,他倒是能撈個現成的厲害女婿,也不用連累女兒吃苦,倘或兒子一無所成,或是直接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那楊吉砮再將女兒許給了其他部落的英雄也不算遲。」
「兒子難道還能僅僅因為一個幼女去怨恨強大的海西女真葉赫部不守承諾嗎?這才真是要被笑話志大才疏了。」
「想來虎爾罕當年亦是如此,他身為王台長子,早料到哈達部將來必會因內亂而分裂,因此他早早地來籠絡兒子,希望兒子這毗鄰海西的建州之地能給他雪中送炭——就算沒有雪中送炭,只要不要像葉赫部那樣落井下石就好了。」
「反正這虎爾罕和楊吉砮的婚約都不算可靠,何況他二人如今已經死了,哈達部與葉赫部在父親的居中調停下目前變得勢均力敵,一時誰也打不贏誰,誰也不能完全吞併誰。」
「倘或兒子這裡沒點兒能讓他們眼饞的切實好處,單憑虎爾罕和楊吉砮當年的口頭之約,歹商和納林布祿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地將自己的妹妹嫁予兒子呢?」
李成梁笑了起來,
「怎麼沒好處?你手上的敕書不就是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