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大明祖制是廣開言路
兩個月後。
十一月甲辰是大明聖母慈聖宣文明肅皇太后聖旦。
皇帝雖然自孟冬以來便對外宣稱身體欠佳,頭目暈眩,要內閣暫免朝講,讓自己靜攝服藥,但生母生日當天,皇帝還是去了皇極門,代替李太后聽了一回百官的致詞稱賀。
內閣三位輔臣也到慈寧宮門前叩頭,李太后賜了三位輔臣各一桌酒飯並一份燒割,皇帝又賜了他們上尊珍饌。
「燒割」就是晚明的皇家烤肉,「上尊」就是天子御桌上的美酒,「珍饌」則是御桌上九道菜。
朱翊鈞賜完了飯,在等待傳旨太監回覆的過程中卻有些惴惴不安。
派朱翊鏐去南方贖買海運航線的事他沒有和內閣商量就直接下了旨意,這兩個月他一直託病避著三位輔臣。
除開十月份的時候在皇極殿例行頒布了一回萬曆十六年的《大統歷》,以及王皇后千秋的時候賜了三位輔臣一回飯,連太廟都是讓中山王徐達八世孫、定國公徐增壽七世孫的徐文壁去代祀的。
但是出乎朱翊鈞意料的是,內閣對派遣潞王一事似乎並無意見。
科道官雖然上了奏疏彈劾——反正他們幾乎沒有甚麼事不彈劾,但也並沒有做出直接封駁聖旨這樣的反對行為。
朱翊鈞很是不習慣內閣和科道官這番視若無睹的態度。
歷史上的萬曆皇帝最後雖然和文官集團索性翻了臉,但代價卻是變相地葬送了整個大明王朝。
因此朱翊鈞是不願同文官翻臉的,歷史證明萬曆十五年的大明天子不該和任何利益集團翻臉。
傳旨太監回來了,照例代三位輔臣謝了恩,朱翊鈞見他沒有話要講,便打發他下去了。
李太后的壽宴和朱翊鈞這四個月參加的任何一場宮中宴會一樣隆重而無聊。
朱翊鈞原來見到李太后還有些心虛,總覺得自己早在李太後面前露出了自己並非是萬曆皇帝的馬腳,畢竟原來的那個萬曆皇帝並不重視海防和海貿。
但李太后待皇帝卻仍是一如既往,除了朱翊鏐動身時多囑咐了幾句話,平日也不見她向皇帝詢問潞王在南邊的進展。
至於朱翊鈞裝病,李太后索性就當不知道。
經過四個多月的宮廷生活,朱翊鈞方才發現鄭貴妃的可貴是這紫禁城裡獨一份的可貴。
她同宮裡的所有女人一樣要仰仗皇帝生活,但她卻是唯一一個敢向皇帝道破自己看穿了朱翊鈞那虛假靈魂的人。
朱翊鈞由此心想,難怪萬曆皇帝如此鍾愛鄭貴妃。
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九五至尊,是天下人的「君父」,唯獨在鄭貴妃眼裡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世界上還有哪個女人的愛能比鄭貴妃的更加純粹?
朱翊鈞在這方面是理解萬曆皇帝的,萬曆皇帝跟他的三宮六院當然都有過好時光,但是這是屬於年輕身體的愛。
君王的身體過君王的日子,它活它自己的,因此那身體下的身體是可以被不加歧視的隨意置換的,萬曆皇帝對此沒有辦法,天下的男人對此都沒甚麼辦法。
而鄭貴妃之於萬曆皇帝,卻是能讓他以心去愛,就像丈夫愛他的妻子,愛得絕無僅有,鄭貴妃的那種唯一性便成了絕對,再多的年輕身體也比不上鄭貴妃的絕對。
萬曆皇帝的對年輕的身體一視同仁,唯獨對靈魂是不平等的,他的靈魂之愛已然交給了鄭貴妃,
因此朱翊鈞不但避著前朝,在後宮也躲著鄭貴妃,他覺得自己是夠不上被鄭貴妃撕扯出靈魂去愛的,即使他已然擁有了萬曆皇帝的身體。
朱翊鈞為李太后奉觴上壽時,紫禁城裡一片風定天清,圓圓的紅日銜在萬千宮闕的上頭,殿前植滿青翠松柏、扶疏花木,長青松枝似翡翠琢出一般條條挺立。
大約到了垂晚功夫,風頭卻霍然一轉,如刀子似的硬,吹得彩帷幛穗搖搖擺擺,枝頭幾簇陳雪被紛紛打落,頹淡地堆在地上。
不過片刻,一陣星飛而至的稠雲便將朦朧赤霞掩盡,眼見有一場好雪。
朱翊鈞多吃了幾盞酒,又送李太后回宮歇息,下了輦輅走到乾清宮的時候,密匝擠在雲里的暮雪便撲簌簌下來了。
下晌吃的膳宴油乎乎熱烘烘地撐在肚皮下,飲了幾盞酒,中午未睡,不免睏倦,朱翊鈞卻沒有瞌睡,他一面換了衣服,一面讓隨侍的內宦去司禮監宣張誠。
天已全暗。
空中布著層濃鉛一樣油油的黑色,團密得駭人的繚亂大雪,霏霏不絕地湧出雲層,不過一會兒,洶湧的雪光便將乾清宮殿閣的窗屜映出白玉一樣的明亮光彩。
張誠捧著奏疏進來了,見皇帝靠坐在暖閣窗邊的榻上,扭頭盯著外頭直看,便小心地在榻邊跪了下來。
這種一貫而之的小心是張誠作為司禮監掌印的修養。
朱翊鈞聽見動靜,忙轉回頭叫起道,
「外頭天冷,你且坐著說話罷。」
立刻有宮女搬了凳子來,朱翊鈞見張誠低頭坐了,這才抬手揮退了閣中一干宮人,
「最近有甚麼要緊事?」
張誠回道,
「首輔上了奏疏,說近日諸司章奏間有停留,少的停留一旬,多的要停留兩三個月,皇爺既不召輔臣議事,又不批諸司奏本,科道官難免會因此指責內閣因循誤事、輔導失職。」
朱翊鈞想起了方才的賜宴,不禁便道,
「申時行怎麼在奏疏里說這樣的話。」
張誠道,
「科道官嘴利,誰被他們批了都不好受。」
朱翊鈞笑了笑,道,
「也是。」
朱翊鈞笑起來溫溫柔柔的,連帶著萬曆皇帝原來的五官也變得柔和了。
張誠打量著皇帝的神色道,
「皇爺不喜歡言官,何必總是縱著他們?」
朱翊鈞淡笑道,
「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嘛。」
張誠道,
「皇爺寬容,但依奴婢看,無論甚麼事被那些科道官一攪和,皇爺就甚麼也做不成了。」
朱翊鈞仍是笑道,
「哪兒有?科道官的話總有些道理,朕不能因為一部分人說了朕不愛聽的話,就下旨讓所有人不許說話。」
「人活著就有說話的權利,言論自由、出版自由乃我大明立國之根基,昔年太祖皇帝即位之初,便立刻下詔除書籍稅,並命有司博求古今書籍,廣開言路,一掃前代諸朝禁言之風,朕又豈能有違祖制?」
張誠頓了一頓,道,
「奴婢聽聞,其實太祖爺、成祖爺當年均下令禁過戲文,英宗爺也曾嚴禁刻印《水滸》……」
朱翊鈞笑著介面道,
「那如今民間有何處不許唱戲,又有何地不讀《水滸》?」
「倘或太祖皇帝、成祖皇帝當真要禁毀書籍,合該學商鞅燔詩、秦始皇焚書,哪裡會任由某書某戲『禁而不止』,縱容其在民間廣泛流傳呢?」
「且不說暴秦如何,就說昔年元人刻書,官府出版審查便極為嚴格,無論蒙漢色目,其所刻之書,必經中書省看過,頒下興文署、廣成局、國子監,三審三校,若所司准允,乃許刻印。」
「倘或某地某人有著作,則其地之紳士呈詞於學使,學使以為不可刻,則已;如可,學使備文咨部,部議以為可,則刊板行世,不可則止。」
「故元代刻書,數量不及宋代,質量也稍遜,惟雕版印刷術上發明了朱墨兩色套印,較之前朝,文興之風銳減。」
「太祖皇帝生於蒙元,如何不知曉言論審查的利害?蒙元能集天下之人,卻不能集天下之智,正是因為蒙元無有出版自由,始終對蒙古人之外的各色人等壓制言路。」
「因此蒙元軍事雖無比強大,蒙古帝國之疆域所至,甚至伸至歐羅巴以東,可那又如何?文化不自由,再強大的帝國也終究不得國之久長。」
「倘或昔年蒙元要同我大明一般,能對境內各色人等放開文化管制,蒙漢文化又何嘗不能相融?」
張誠囁嚅了一下,顯是沒料到朱翊鈞在這個問題上會把蒙元當成參照物,
「……那太祖爺還鞭死了開國元勛永嘉侯朱亮祖,開了廷杖大臣的先例呢。」
朱翊鈞淡笑道,
「我朝雖有廷杖朝臣之刑,可廷杖本身,並無阻止朝野進言。」
「言官被杖之後,甚至能以廷爭面折而聲名天下,如此看來,廷杖分明是鼓勵進諫,如何能說是太祖皇帝有意壓制言路呢?」
張誠張了張口,還沒想出合適的話來進一步勸諫,就見朱翊鈞面色一凜,嚴厲了聲音反問道,
「張誠,你知道朕為甚麼要抄了張居正的家,在他死後也窮追不捨地論罪,甚至連張懋修的狀元也要一併革奪嗎?」
張誠忙離座跪下,
「奴婢不知。」
朱翊鈞一反常態地沒有立刻叫起張誠,只是看著面前的空座道,
「因為無論甚麼人、甚麼事,都不能不讓我大明子民自由說話、不能不讓文人學者自由刻書。」
「此乃我太祖高皇帝建國之根本,誰想動搖這兩條原則,就是想動搖我大明朝的根基。」
「張居正通過『考成法』收攏言路,又下令禁毀天下書院,清除一切講學官員,使得朕事事只能聽任他一人所為,這就是朕最最痛恨張居正之處,比他獨攬大權更教朕咬牙切齒。」
「張誠,朕今日便告訴你,凡是試圖搞『一言堂』的人,無論他的初心有多麼好,能力有多麼強,終究會為我大明所不容。」
朱翊鈞面容平靜,
「這世上懷念出版審查、鼓勵因言獲罪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蒙元的仆隸,另一種是韃子的奴才。」
「這兩種人,根本就不配活在我大明盛世之下,他們只配去昔日的暴秦,為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添油加柴,為李斯父子的東門黃犬歡呼雀躍,最後死在西楚霸王的兵刃之下,成為帝國的累累白骨。」
「這種毀國於無形的蛆蟲,比蒙古和韃子的危害還要可怕,科道官所言是好是歹,朕自會分辨,朕讓你掌管司禮監,是讓你替朕分憂,可不是讓你成為下一個張居正。」
朱翊鈞短短一番話,便唬得張誠出了一身冷汗,又不住磕頭道,
「奴婢斷不敢對皇爺有所欺瞞!」
窗外的雪聲殷雷般轟鳴著,乾清宮外的燈籠照著廊外大如蒲席的白雪塊,一張一張地胡走游飛,把瓦上蓋滿了,又罩在地上,到明天能摞上幾尺厚。
朱翊鈞垂下眼,道,
「行了,起來罷。」
朱翊鈞又把話題轉回了張誠剛剛坐下的時候,
「申時行即使催促朕批複奏章,也不會用這樣急切的語氣,說罷,到底有甚麼事,能讓申時行在奏疏里這樣說話?」
張誠這回再不敢出言挑唆,忙拾起攜來的幾封奏疏,恭敬地送到皇帝手裡,
「遼東有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