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科道官這種生物(下)
朱翊鈞道,
「他們糾的是外朝人事,內廷用人還是朕說了算嘛。」
張誠又苦笑,
「皇爺英明,奴婢是不可大受而可小知。」
這是《論語》里的掌故。
朱翊鈞抬眼看向張誠,覺得明朝的內書堂真是了不起,竟能把一個人教得同時具有謙卑和遠見這兩種品格,
「你既如此說,莫非是又碰上可大受而不可小知的人事紛爭了?」
張誠道,
「言官御史議論過幾次邊將人選了,自治莫先擇將,擇將莫先擇帥,皇爺既調整了邊貿,總不能一直不理科道官諫言人事。」
朱翊鈞道,
「此事朕心裡有數,邊鎮如何用人,朕自有主張,去歲鄭雒因為言官彈劾幾次上疏乞休,朕都不允,他們總該知道朕是甚麼意思了罷。」
張誠道,
「近些日子的彈劾卻是更多了,不少都是說老將們年向衰頹,事多首鼠,兼金文綺,結納權要,宗族親黨,暴橫鄉里。」
「兵科的奏疏皇爺是沒見著,那裡頭連『悍者養之日至於驕,而有尾大之勢,弱者剝之日至於疲,而有鵠立之苦』這樣的話都出來了。」
朱翊鈞點點頭,心想,以晚明邊將的總體素質而論,言官說得也都算是實話,
「他們這是在彈劾誰呢?」
張誠道,
「彈劾的是薊永總兵張臣,與保定總兵陶世臣。」
朱翊鈞又點點頭,道,
「每隔一段時間就有科道官上疏調處邊將,請各督撫鎮官約束將領,嚴立法制,培養士卒,蠲革一切繁苛刻剝之事,這也都是一貫的套話了。」
張誠道,
「到底是因為邊事重大,故而人人議之論之,不敢置身事外。」
朱翊鈞笑了笑,發話道,
「既如此,那便請內閣章下兵部議覆,張臣以處置大嬖只、猛可真等功,姑令策勵供職,陶世臣革任聽調,再調宣府總兵官董一元,為薊州永平山海等處總兵官;原任薊鎮總兵張臣,以原官銓注左軍都督府僉書;以前軍都督府僉書新建伯王承勛,兼管理紅盔將軍;以山西副總兵麻承恩,為薊鎮東路副總兵官……」
朱翊鈞絮絮地吩咐著,彷彿這不過是萬曆年間極為平常的一次邊鎮換防。
自「倒張」運動開始之後,邊鎮將領與督撫被陸陸續續地調配了一次又一次。
萬曆皇帝除了自己誰都不信,就像他的左腿不信任他的右腿,一動起來就有磕絆,所以一切行動都必須緩慢,必須緩慢到讓旁人瞧不出他行動的殘缺。
張誠一如既往地諾諾應是,論起邊將的名姓職位,他比皇帝熟悉得多,記起調兵遣將的事來,甚至不用費甚麼腦子。
朱翊鈞一口氣說完,臨了忽然伸手叩了一下桌案上剛剛被擱下的那封奏章,
「……以巡捕提督李如松,為宣府總兵官。」
張誠應到一半,頓時就收了聲音,
「——皇爺?」
朱翊鈞抬起眼來,臉上仍是普普通通的淡笑,
「怎麼?」
張誠一怔,隨即開口提醒道,
「奴婢記得萬曆十一年時,皇爺有意擢拔李如松為山西總兵官,其時給事中黃道瞻數言李如松父子不當並居重鎮,其父李成梁已為遼東總兵,恐怕不宜……」
朱翊鈞笑了一笑,這一笑笑得與之前的萬曆皇帝十分相似,是一種標準的「喜怒不形於色」的笑,
「六科若有多嘴的,你且不搭理他們就是。」
「朕剛下旨限定了貢市馬數,這時候無論朕調誰去宣府,言官總免不了聒噪一二。」
「科道官就靠這聒噪討食兒呢,偶爾給他們些甜頭嘗嘗也就罷了,如今朕這裡正缺銀錢,給不了好食兒餵養,那便任他們聒噪去罷。」
朱翊鈞這篇話一說,張誠就有些張不開嘴了,
「那……奴婢這就讓文書官向內閣傳旨……」
朱翊鈞又擺了下手,補充道,
「除了此番調動之外,對有功將領的頒賞加封,也得讓內閣斟酌著擬一道旨意來。」
「扯酋嗣封禮成,乃是有司以禮存問,本兵區畫有勞,尤其是宣大總督鄭雒,朕雖不能升他的官,但加俸加銜卻是必不可少。」
朱翊鈞盤算到此處,輕輕曲起兩指,將手邊的奏章往案中一推,
「對了,還有王崇古。」
張誠沒想到皇帝會突然提起王崇古,
「皇爺十年前不就已然允准他致仕返鄉了嗎?」
朱翊鈞笑了笑,道,
「若無王崇古竭忠首事,我大明豈得順義王三封告成?」
「你且派人告訴內閣,朕念王崇古身歷七鎮,勛著邊陲,功勞難泯,原想再行封賞,卻是封無可封。」
「王崇古致仕之前,其官為兵部尚書,其銜為太子太保,此乃我大明武將功勛至最。」
「朕思前想後,實不願有功之臣後繼無人,故則蔭其一子世襲錦衣千戶,往後若是能子承父業,也算是無辱祖勛。」
張誠雖則滿腹疑惑,但一時卻也揣摩不出朱翊鈞話中的深意。
朱翊鈞的話說得太完滿了,官方得像直接從史冊中摘下的一截考語,平整到連一絲諂媚的空隙也無。
不待張誠細細思量,朱翊鈞已然從桌上拿起了另一封全不相干的奏疏,
「朕記得,王崇古的家鄉山西蒲州罷?」
張誠應道,
「是。」
朱翊鈞漫不經心地看著奏疏道,
「功臣之子,不可慢待,你告訴張鯨,讓他和劉守有帶幾個靠得住的人,親自去一趟山西宣旨。」
劉守有是萬曆十五年的錦衣衛都指揮使,掌錦衣衛衛事,而張鯨掌東廠,皇帝此番派他二人一齊外出,其真實目的可謂不言而喻。
張誠覷了朱翊鈞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皇爺,廠衛齎駕帖提人,必由刑科僉批,這是太祖爺留下的老例。」
朱翊鈞的眼皮動了一下。
張誠忙低頭補充道,
「歷來錦衣衛拿人,有駕帖發下,須從刑科批定,方敢行事,譬如昔年正統之王振、成化之汪直,此二奸用事之時,緹騎遍天下而不敢違此制。」
「駕帖發僉,舊例錦衣衛旂尉捧帖與紅本一同送科臣,科將駕帖紅本磨對相同,然後署守科給事中姓名,仍於各犯名下墨筆細勾,以防增減。」
「雖則駕帖下各衙門用司禮監印信,然為防詐偽,皇城各門打照出關防均須科簽挂號,自天順以至正德,廠衛涉刑獄,必得節奉明旨,原本送科,以憑參對……」
朱翊鈞打斷道,
「朕甚麼時候說派他二人去山西是為了捉人入刑獄了?」
張誠一怔,抬頭看去,但見朱翊鈞神色冷漠地瀏覽著手中的奏疏,似乎方才的那一記眼皮活動是自己風聲鶴唳的錯覺。
朱翊鈞道,
「這開源節流、合計錢糧的事情,單憑朕一人可做不來,憑那些科道官更做不來。」
「古人云,『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晉商善經商,讓廠衛替朕請一位山西掌柜來京,盤算盤算銀錢,這點兒小事還用得著知會刑科嗎?」
「左右一樣要遣人去山西宣旨,『一事不煩二主』,這下發的駕帖,讓禮科批了就是。」
朱翊鈞說得實在,竟教張誠一時無法判斷皇帝是否在說反話。
但是張誠有一處優勢,當他無法判斷皇帝是否在正話反說的時候,可以直接從正話的那一方面去理解,
「山西行商的掌柜可多了。」
張誠只說了那麼一句,但他的意思已經表達透了。
朱翊鈞也聽懂了張誠的為難,雖然當了一個多月的皇帝,但是朱翊鈞還是能聽懂為難的,這是他作為普通人的一點同理心。
張誠的意思是,山西的掌柜那麼多,哪兒能個個都能使喚來為皇帝盤算銀錢?真要盤算也輪不上他們呀。
就為著請一個不知好壞的山西掌柜,還要打著為老臣恩蔭的幌子,將東廠和錦衣衛的兩大頭目同時派去出差,這陣仗是不是太大了點兒?
王崇古可是有晉商背景的呀,皇爺您說是請晉商掌柜來京,那辦事的人可不好掌握分寸。
聖人都說「殺雞焉用牛刀」,皇爺您這兒一用「牛刀」,奴婢們就不敢以為您只想「殺雞」了。
朱翊鈞回道,
「朕了解王崇古脾性,他一向避嫌,這事兒就不必讓他知道了,山西行商的掌柜也不止蒲州一個地方有。」
張誠見皇帝自動將他沒說出口的為難理解全了,立時將思想跟朱翊鈞統一到了同一戰線,
「皇爺說得是,晉商裡頭也有好有壞,哪兒能個個得用呢?即便有得用的,那也要皇爺發話才行。」
朱翊鈞笑了笑,道,
「朕心裡倒有一個人選,只是不知此人肯不肯為朕效力。」
朱翊鈞嘴上說的是「朕」,心裡想的還是「我」,張誠卻比朱翊鈞自信多了,聞言立刻附和道,
「為皇爺效力便是為大明效力,此人既為大明子民,豈有不為國效力之緣故?皇爺且說那人是誰,奴婢們定當不辱使命,替皇爺將那人速速請進京來。」
朱翊鈞點了下頭,道,
「此人名喚范明,表字瓊標,乃山西汾州府介休縣張原村人。」
張誠怎麼也想不起這個「山西汾州府介休縣張原村的范明」是何人物,又不知這人是甚麼時候進入皇帝視野的,但他見朱翊鈞說得一臉鄭重,便也不敢貿然開口發問,
「這卻容易,汾州府離蒲州實則不遠,想來此人也並非是能與廠衛胡攪蠻纏之人。」
朱翊鈞聽出張誠話中的試探之意,卻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回道,
「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