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漢留步
西北地荒僻,多見戈壁與光禿禿的石灘。此地少見的青山細水環繞的小鎮,江湖名門有喜事,此地人來人往,敘舊之聲絡繹不絕。
小鎮街尾飯館,客落滿座,吆喝聲二五六七雜亂一片。
百忙之中,夥計喜笑接住十餘枚銅錢。
一磨爛邊的草帽正正落到馬頭上。
「小哥,給我夥計上點嫩草,要是它缺了牙,小心我找你。」
看著手裡牽著的這匹缺牙老馬,夥計笑容熱切討好的笑容凝滯。
二樓,一絡腮鬍子大漢倚著木欄笑看下方,開嗓震鑼響:「喲,真稀罕,你個老小子十多年不出門,今兒怎麼來了?」
「看個球,你老子想你了,來看看你不行?」看見樓上許久不見的老夥計,本是杵著棍走路的中年人立馬健步如飛,一瘸一拐跨那台階就跟飛一樣,眨眼間就躥不見影兒。
隨即,二樓傳來訝異聲,「呀,你這腿咋瘸了?」
「甭提了,」說著別提,這人立馬又說道:「……被狗追了。」
江湖人這裡的「狗」往往不是一般的狗,聞言,問話的人瞭然於心「哦」了一聲兒。
但,這回是完全是聽者想多了。
說話的人嫌棄,「哦哦個什麼,就是被狗追了,」頓了一會兒,這人順帶提及了一件最近發生的江湖人人都知的事,「那胡瘋子不是藏這附近的山,前些日子死了嘛。」
「聽說他那裡有很多秘籍,我就想著去看看,哪知他養的小黃狗凶得很,還沒得入門的法子,我就被咬了一口。」
旁桌輕敲的手滯住,一粒豆大黑丸從手中彈出,無聲來,於酒杯上空倏然化為粉末,輕飄飄入了敘舊二江湖人的酒杯。
瞧一眼這人的傷勢不像狗咬一口成這樣,大漢好奇,「然後呢?」
「咳,那這種情況下我當然得跑啊,然後……」
「我就摔坑裡了。」
七拐八拐說完自己的糗事,瘸腿男人一口仰下杯中酒。
泛油光的黑漆桌面上,手輕輕敲落,一下,兩下,三下……
喝了酒的男人訝異:「咦,我這肚子怎麼在呱呱響。」
而後,那人便立馬倒抽一口涼氣,哀嚎,「哈,哎喲,疼疼疼……誰他娘,給老子下藥了!!」
滿身怒氣在看見旁邊桌饒有興緻看著自己的小女娃后盡數收了回去。
這人吹牛倒沒那麼不靠譜,只是,不湊巧碰到主角了而已。
酒樓里的江湖客鬨笑看那瘸腿老兄憋紅臉一溜煙跑下了樓。
而後,另一桌笑談:「真沒想到,當訣會與六劍閣聯姻,原以為當訣門主的女兒是要送進宮去給太子當側妃的,畢竟,當訣和朝廷的關係不一般。」
人多雜亂之地,話說到後半段變得隱秘起來,雖聲音小了許多,但旁兩桌的人,只要想聽的都能聽得差不多。
邊上兩桌的人瞟了一眼說閑話的客人,隔著中間這桌客人,彼此霍然對上了眼。
再次感嘆,緣分一事巧,江湖不算大,來日也不長。
與主子同坐一桌的車夫叼著煙桿,把煙一口悶下了肚。
瞧見小白臉公子哥一臉驚然,被人罵小黃狗的燕君萊露出一個陰惻惻地笑,無聲做口語:緣分啊,打架嗎,兄弟!!
全身忽地躥涼,公子哥拿著筷子的手在顫抖。不敢絮絮叨叨嫌棄此地粗陋寒酸,他悻悻然放下筷子,留了車夫一人惶惶面對這局面,自己個兒從最邊上溜開。尿急,粗野茅坑去也。
「誒,我聽說,那六劍閣閣主的公子不是和胡瘋子的徒弟定的娃娃親嘛。」
「切,都是往事了,胡瘋子再厲害又怎樣,那不都死了,那這事兒還不是楊家說沒有那就沒有。沒了胡瘋子一身武力庇佑,那孤苦流浪兒出身的小女娃拿什麼和名門女比?再有,你們自己個想想,胡瘋子這麼一個邋遢鬼,教出來的女徒弟能是個什麼樣子。」
「誒,江湖都知這胡瘋子和六劍閣關係好得很,哪知胡瘋子死後……」
不知胡瘋子死因細情,旁人只是唏噓不已。
生前搭肩勾背是好兄弟,好酒好菜奉上,死後啥也不是。末了,唯一的徒弟竟被故人拿婚姻大事如此戲弄,也不知胡瘋子知道這事,會不會恨得摳棺材板,從裡面蹦出來。
「聽說這鎮子離胡瘋子那地只有一天的腳程,那胡瘋子年輕時的性子你們又不是沒聽說過,狂得很……你們說,他那徒弟會不會殺來?」
旁人談論的主角,正低頭看著自己的草鞋,並且,自我感覺良好。
燕君萊覺得,她的樣子不錯,雖然看著有點像男人,至少有鼻子有眼,五官都在該在的位置。
她的性子也不錯,雖然有點懶散、暴躁,還愛瞪人。連腳趾頭也很好看,雖然現在有點臟。
而後,她又很無奈,未入江湖,江湖當真有她的傳說?她會來喜宴的事,人人都猜得到。
不過,可能令人失望,她與六劍閣的故事沒他們說得那麼複雜。
定親一事只怪胡瘋子酒喝多了隨意訂下,口頭承諾,沒有信物。
現如今,他們之間僅剩的臉面已經撕破,那喜當名門貴婿的六劍閣公子和她這個粗鄙女壓根不會有什麼關係,她今兒來,只是為要回一樣東西。
旁桌閑話繼續說。
「聽說胡瘋子老了性格好得多,敦厚了,但依他年輕時混江湖的性子,很有可能……」
話未說完,一陣爭執聲傳來打斷了幾人閑談。
樓梯口處有一群人緊緊圍著,人群堆最里隱約有人在推搡謾罵,畢竟,罵娘的聲音都這麼響亮了,這聽不見的怕是聾子。
而這鬧劇的主角,是留言茅廁去也的小白臉公子哥。這小子慌慌張張從人群中擠出來,身後緊跟一拿刀的粗莽大漢對他怒喝:「你小子站住!!」
刀很亮,刃口幽幽泛冷光。
自此以後,若問公子,世上什麼最白?
公子定會答——
不是那美女的白腿,不是女人胸脯香肉,也不是凌霄寶殿前的白玉石,而是那日拿刀攆我大兄弟手裡的刀。
生命之危,剁頭之險,此生難忘。
刀嚯嚯揮涼風,公子一張臉白得不能再白,莽撞後退,一個趔趄他跌倒在地,躲不了了,便下意識抱住了頭。
大漢手中刀揮起又落下,卻不見血光。旁邊看客頓時嘩然,幾聲嘆畏驚呼之後,飯館安靜下來,沒人發出聲音。
瑟瑟發抖久久沒等到刀落下,公子困惑抬起頭,驚畏看著自己頭頂未落下的刀,順著刀刃看下去,他的視線停在那隻纖細但粗糙布滿裂口的手上。
一位被他看不起的女俠,出手相助。就是這瞬間,燕君萊兇惡女匪的形象在小白臉心中不復存在,反之高大起來。
江湖是什麼樣子?她是什麼樣子,江湖就是什麼樣子。
「入江湖時,前輩告誡,刀不向弱根。」
燕君萊姑娘性子粗野,聲音也合了性子是啞啞的,帶些歷經滄桑的沉穩,不似別的姑娘那麼清脆嬌氣,這,就要怪她是從小被胡瘋子打到大的了。
說來惹人笑,江湖賣藝的用粗木棍敲身吆喝生意,而燕君萊,山上燒的柴全是胡瘋子在她身上敲斷的。
「那裡來的小黃狗,竟敢多管閑事,看我……」
燕君萊懶得聽廢話。豪言未放完,這八尺大漢便被一腳踹飛,撞破木欄,轟然落到樓下去,驚得底下的人四散躲避。
一個人小女娃,究竟有多大的力氣,不見提起內息,一剎那間,竟然輕輕一腳就踹飛了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
不止樓下的人被嚇到,目睹這一幕,許多人幾乎驚掉下巴,縱然,這裡面多是江湖人。
他們在想,這個黑皮小丫頭是什麼來歷,小小年紀如此修為,江湖上好像沒人能對上號。
依舊淡然如常,燕君萊抬起腳看了看,見草鞋沒綳壞,在周圍江湖人驚避下,她拿了旁桌不知誰的草帽,信步走到木欄破口處。
穿著一身粗劣布衣,爛絮處還沾了鬼針草草刺的少女站俯視下方,她居高,下方的人自然而然是仰望她。
燕君萊幾乎沒打過人,但經常被胡瘋子打。這第一回她下腳力道控得剛剛好,性格暴躁的漢子身材壯碩,換句話說就是肉多,從二樓落下去,結實砸破一方桌在落地上,疼是疼了些,但沒添骨傷。
「你罵我,我大氣量點兒就不計較了,但,前輩說過,刀不向弱根,這是幾百年的規矩了,可不能破。你可以挑戰高手,輸贏是你本事,但你不能抓住弱的耍威風。」
「信義,亦是如此。」
最後這句話,不合時宜沒人會懂,但燕君萊是說給自己聽的,時間太過久遠,她需得不時提醒自己記得一些事情。
聖人也要吃飯、拉屎,只是眼下,她有比信義尊嚴更緊要的事……
宣揚正義理念后,燕君萊轉身,板著臉對小白臉說:「一事兒抵一事兒,幫我把錢付了。」
說完,她抓了桌上的兩個饅頭,啃著便下樓離開。胡瘋子的家當全是被那些江湖人當作秘籍的破書,對燕君萊毛用都沒有,錢也不知道是花完還是藏起來了。她窮,選擇能省則省。
胡瘋子生前時常在她面前念叨,說江湖上最厭煩那種行事高調,一分本身牛皮哄哄吹出十分來,還有不問是非多管閑事的人,前者他見一次收拾一次,後者,不少被惹入鬥爭歸為仇家。
燕君萊向來沉默寡言,不傻,清楚依這小白臉的性子說不定是他先惹的事,一面之緣不知人好壞,可她一時手快,出手也就出手了。
就是吃完東西沒錢確實臊皮。
江湖有言:
為武者,拜師入門稽首誓義,行正道始一從一。
刀不向弱根,不殃及無辜,決鬥不埋仇。
燕君萊說,規矩不能破,信義亦是如此。
這十六歲的小姑娘,旁人不知是何來歷,一舉一動頗有久經江湖的那種不羈俠氣,淡然處事幾句言語便震懾了在場的江湖前輩。
被美女救下的公子,坐在地上,驚怔望著燕君萊離去,直至她身影消失在樓梯口。主子遇到危險,依舊自在倚牆啜煙的車夫走過去扶起他,小白臉公子哥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該去追!
「好漢請留步!!」
話音將將落下,一石子從外面飛彈進來,射入公子腳尖的木樓板,止了他追逐的腳步。
抬起作呼喚動作的手僵住,低頭望著腳尖石子打出的洞,思量片刻,公子邊小跑下樓,口裡急呼喊。
「美女請留步!!」
毛頭小子總是不消停。車夫嘆氣,往桌沿上敲了敲煙桿,從煙鍋頭裡抖落些許煙草灰,慢悠悠也跟了上去。
目送幾人先後離去,夥計愣了一會兒,隨後反應過來趕忙追了上去:「幾位貴客,茶水錢沒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