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方施主,你真的決定了?」
兩分鐘后,城隍廟第五進院落的最深處,就在那扇緊閉的殿門前,道遠老道停住了腳步,同時也再一次扭頭正容羽進行了確認。
只是這一次,就連同時停步,滿臉激動的董倩臉上都浮起了一抹欲語還休的忐忑和緊張。顯然,經過這一路上的行走和寂靜,就連心情急迫的她和冬叔都開始有些不安了。
以方羽一人之力,試圖挑戰之前需要廟裡九位高人聯手施展才能勉強進行的儀式,再加上大家剛才又全都目睹了方羽在精舍前失態的那一幕,若要說不擔心,那還真有些……
方羽把他們的反應都看在眼裡,淡淡一笑,又回頭看了看依舊一片寂靜的來路,點頭說道:「既然來了,總要試試才會甘心。道長,請開門吧!」
「方先生……」
方羽的話音剛落,渾身微微一顫的董倩便在瑩瑩淚光中猛地拜了下來。
她身後,一臉激蕩的冬叔也抱拳深深的彎下了腰。
方羽淡淡一笑,也不說話,只是抱拳回了半禮。
而此刻,道遠臉上的神情也頗為複雜:「那麼好吧,施主請!」
說著話,他上前一伸手,揭去了門縫上的黃色符紙。隨即後退了兩步,恭恭敬敬的在門前的台階下拜倒:「祖師在上,今有……」
緊隨在他身後的董倩和冬叔也趕忙拜倒在地,一起正色默聲禱告了起來。
一時間,依然緊閉著的門口,氣氛頓時變得有些肅穆和恭謹了起來。
而此時,方羽卻只是悄然後退了兩步,依然負手站在一旁,並沒有要一起跪下的意思。
這令正在凝神禱告的道遠聲音微微一滯。也因此讓道遠身後的董倩臉色也微微有些發白。她稍一回頭,望向方羽的淚眼中滿是懇求。
方羽微一搖頭,目光轉向了依然寂靜著的身後。
身後,這間寂靜到有些異樣的院落里,道路兩側綿延而至的八個小院依然院門緊閉,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各院門口,那些碗口粗細的枯樹,也依然沉默著將光禿禿的枝幹刺向天際,即便在陽光的照耀下,也呈現出一派凋零枯寂的情景。
「呵呵,這裡還有八大護法,有意思!」
就在這一抹饒有趣味的笑容剛剛閃過方羽唇角時,他身後,傳來了道遠低沉的聲音:「好了,施主請吧!」
方羽應聲回頭,發現道遠已經站起了身,只是此刻,他臉上沉靜若水,再也看不到絲毫多餘的表情。
方羽無聲的笑笑,抬腳邁步,就在董倩和冬叔目光追隨下,伸手推向了緊閉的門。
「吱呀呀~」
就在一聲令人牙根發酸的吱呀聲里,門被推開了。裡面一片幽深,黑黢黢的根本看不清裡面到底有些什麼。
董倩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了起來。
方羽回頭沖她一點頭:「一起來!」說完,也不等她的回應,一抬腳,就邁進了門裡。
面色煞白的董倩渾身微微顫抖著,一咬牙,緊跟著方羽踏進了房門。
她身後,冬叔眼神一凝,隨即在看了道遠一眼后,也緊跟著搶進了房門。
道遠此時的面色有些陰沉,稍一猶豫,他也跟著走進了門洞。
門隨即重新關上。只是這次,卻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響。
方羽一進門,就發覺面前的黑暗有古怪。首先,這黑暗似乎並不受門口光亮的影響,門裡門外,黑暗白晝,雖然只隔著一道門檻,卻儼然就是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其次,除了滿目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外,耳畔一直隱隱迴響著的各類聲響也在跨過這道門檻后全然失去了蹤影。隱約間,除了耳目之外,六識中其它的方面似乎也有隱隱被壓制和消融的感覺,只是壓制和消融的很隱諱,並不易被人察覺。
他微微一笑,泰然舉步。像眼前這等障眼法一般的小伎倆還遠不足以令他卻步。
果然,隨著他腳步的邁進,眼前的黑暗就像一重重被驚起的漣漪,迅速的一**蕩漾著向後退了開去。
很快,隨著眼前黑暗的褪去,六識中那種被壓抑和消融的感覺也在飛快的消失,緊接著,褪去黑暗的遮掩后,一個小小的像是祭壇一般的存在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他愣住了。
眼前,是一張古香古色的八仙桌。桌子中央,擺著一塊用紅綢半掩著的長條形牌子。
約有尺二高,三寸寬,看不出什麼材質的暗碧色牌子上,以他的目力,第一眼也只能隱約看到一些簡約而古樸的刻痕。寥寥幾筆,勾勒出的似乎像是一幅有山有水還有一老翁的古畫卷。再細看卻又似乎不像是畫卷,只是些互不相干的零散線條。加之牌子上還有紅綢半掩著遮擋,一時間很難看明白上面的玄妙。
木牌前,另外還有一隻陶制的拳大小香爐,爐旁有一把赤紅色的線香,可香灰半滿的爐里現在卻並沒有燃著香。
除此之外,小小的房間內空蕩蕩的什麼東西都沒有,除了身後的門,四面牆上也沒有開窗戶。甚至就連擺在屋子中央的八仙桌前後左右四個方向的地面上,也沒有供人坐的椅子或是下拜用的鋪墊。
就這麼小而簡單的地方,就是這間城隍廟最神秘的所在?
這就是需要道遠和他廟裡的八大護法一起,費盡全力聯手做法才能達到目的的地方?這也未免有些太過於簡陋了吧?
「道長,就是這裡?」
方羽的目光四下一轉后,很快落在了道遠的身上。
「就是這裡。先用三味真火點燃爐旁的九根赤涎誠香,然後再依次插進曇天爐里,若是有緣,城隍爺自會在香盡之前顯靈。」
道遠回答的時候,雙眼卻緊盯著桌上的木牌,神情很有些複雜。
「赤涎誠香?」
施法時要用到三味真火,這個道遠剛才在路上介紹時已經提過,雖然他當時並沒有說要用真火來燃香,雖然現在聽起來用三味火點香也有些苛刻和奢侈,但這些也沒讓方羽覺得有多稀奇。倒是道遠口中所說的這個赤涎誠香,卻讓方羽多了份意外的好奇。
在他的記憶和所知中,各宗各派對祭壇上所用的靈香都有相當嚴格的要求和規定,眼前這色做赤紅的所謂赤涎誠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聽說和見到。
「方施主!」
就在方羽伸手,準備去拿赤紅色靈香一觀時,耳邊卻響起了道遠低沉的喝聲。
很顯然,方羽這種看似很隨便的舉動令老道有些不滿了。
方羽淡淡一笑,也不回頭:「開始準備了!」
說著話,他伸左手用三指捻起了九支線香。
香一入手,他臉上淡淡的笑容頓時一斂,整個人立刻就變得嚴肅了起來。
雖說不會跪拜除了父母尊長之外的任何人或是物,但眼下這般場合中,該有的相關禮節他也是絕對不會忽略和怠慢的。
敬人者人恆敬之。
既然道遠很在意這些,那就乾脆做的讓他無話可說好了,這於方羽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就見他雙手握香舉至額齊,腳下也同時拉開了罡步。
「無量天尊!」道遠見狀,臉上的嗔意頓斂,低頭默誦道號的同時,身形也迅速退到了門口。
冬叔緊跟著他,也一起退到了門口。
而董倩卻在此時往前緊搶了兩步,就在方羽腳下一停,手中舞動的九支赤紅色靈香香頭上齊燃起青煙的同時,噗通一聲就跪在了方羽的身後。
此時的方羽臉上一片平靜,只管穩穩的用左手將手中升騰起了裊裊青煙的九支信香一支支往桌上的香爐里插去。
先中間,后兩邊,每組三支相距不過一分,前後齊刷刷的要插三組。
他身後,董倩已深深的拜伏與地,而門口,道遠和冬叔都同時瞪大了異光閃爍的眸子,緊盯著他手中的靈香向下落去。
九支靈香帶著裊裊煙霧和淡淡的異香一一落進爐中,而後方羽鬆手,退開了一步,一轉身剛想說話,忽然間,他就覺得眼角處猛然一亮,隨即便聽到耳後嗡的響起了一片異音。
耀眼的光華一閃即逝,而陡然低鳴於房內的嗡聲也在光華消失的瞬間同時斂去。
房間內重歸平靜,只是八仙桌前,已不見了方羽的蹤影。
張著嘴,瞪大了眼,直勾勾的盯著八仙桌足有半分鐘之後,董倩猛地從地上躍起,一閃身就已提住了道遠的衣領厲聲喝道:「他人呢?你把他弄哪兒去了?」
聲音尖利高亢如錐,雙眼赤紅妖艷似血,揪著道遠衣領的縴手更是呈現出隱隱的青灰色,此時的她哪還有半點之前的溫婉和柔弱?
「孫小姐,不可以這樣跟二師兄說話!」口中說著話,皺著眉頭的冬叔同時伸手,攔下了她左手連續的攻擊。
「啪!啪!啪!
一連數聲有若枯木相互交擊時的悶響過後,董倩的左手這才在冬叔的大手中消停了下來,可她的人依舊不肯罷休:「三師伯,你放手,我……」
「夠了!孫小姐。別鬧了,這可能並不關二師兄的事!」
冬叔沖董倩一瞪眼,眼神冰冷如刀,頓時令她眼中妖艷的赤紅一滯。
「無量天尊!孫小姐請鬆手。」
直到這時,自方羽失蹤后,就一直死盯著八仙桌上那面牌子發愣的道遠這才回過了神。
就見他在說話的同時,袍袖輕輕一卷一抖,剛還緊揪著他領口不放的董倩就已被輕輕揮退到了八仙桌的桌邊。
「你們,你們就會欺負我!」
踉蹌著站穩身子后,董倩話音中已經微帶上了哭音,與此同時,她雙眼中妖艷的赤色卻也變得越發深濃,散發出的氣息也已變得越發的危險和陰森。
「好了孫小姐,求求你就別在這添亂了。我覺得剛才真不關二師兄的事,而是,而是……」
冬叔的眉自方羽失蹤后,就一直皺著,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也一直盯在八仙桌的那塊木牌上,等他猶猶豫豫的說到最後時,他又將目光轉向了同樣面現驚疑的道遠。
道遠的目光卻依然緊盯在八仙桌上,並沒有理會他和董倩。
這下,被冬叔剛才的呵斥和此刻的神情給震住了的董倩也不由稍稍的安靜了一些:「而是什麼?三師伯你倒是說話啊,真是急死我了!」
「孫小姐,你冷靜一點啊!」冬叔扭頭無奈的瞪了她一眼,隨即又把目光投向了道遠:「二師兄?」
「感覺很像,只是我也不敢保證。」道遠這時也皺起了眉頭,緩緩說到。
「什麼很像?難道真是老祖宗顯靈了?」董倩耐著性子聽到這裡時,猛地就大叫著醒悟了過來。
「嗯!」道遠和冬叔都點頭同意了她的猜測。
不過隨即,冬叔的解釋又將她的雀躍和歡喜給凝固在了半空:「剛才的確很像是師尊他老人家的氣息,只是,只是我們也不敢完全斷定……」
「為什麼?為什麼不敢斷定?這裡不就是老祖宗的祭壇嗎?」
「祭壇是沒錯,可是,可是……」
面對董倩的追問,冬叔素來銳利的目光也變得閃爍了起來,他在吞吞吐吐的同時,求助的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的閃向了身邊的道遠。
「無量天尊!」
道遠見狀低頌了一聲道號,將董倩的目光吸引了過來。他剛要準備開口,忽然又很奇怪的一扭身,沖著身邊的虛空又一次微微皺起了眉頭:「唉!大師兄,你果然還是來了!」
沒等他話音落地,虛空處就響起了一把蒼勁的笑聲:「哈哈!難道為兄就不該來么?」
緊跟著這把笑聲,一個高大的身影憑空出現在了房中。
隨著這個高大身影的出現,瀰漫在房間內的青煙頓時向四面猛地排開,就連煙霧中淡淡的幽香也被一股隱隱的腥味給全面的打壓了下去。
「哼!你本就不該來。」
還沒等這位大師兄帶來的動靜消停下去,冬叔冷冷的聲音就已接上了話茬。
「哈哈,老三你這個笨蛋都能來,本座為何就不該來?」
隨著翻騰的煙霧中再度響起的笑聲,一股陰冷的氣勁同時向著冬叔電射而去。
「蓬!」的一聲悶響,猛地沖著身前揮出了一拳的冬叔被震退了兩步。與此同時,煙霧中的高大人影也已揮拳尾隨又至。
剛站穩的冬叔臉上頓時色變。
這時,人影一閃,董倩擋在了他的身前:「大師伯請住手!」
同一時刻,略顯不悅的道遠也趕忙上前,架住了這位大師兄的胳膊:「師兄!」
「嘿!」
大師兄低嘿了一聲,總算是罷手了。而房間內四下翻騰飛逸的煙霧也隨著他的這聲低嘿又返卷了回來。隱隱忽忽的圍繞在他身邊,沉浮翻騰個不休。
這是一個身形挺拔修長,身穿深灰色長風衣,兩鬢稍有花白,寬額長目,臉上還帶著幾分書卷氣的清瘦中年人。
就見他意態從容的在霧影中站定后,這才沖著有些緊張的董倩一抱拳:「哈哈,孫小姐別擔心,我只是想試試笨老三有沒長進而已。」
說完,他也不等董倩回禮,又徑自沖著道遠點頭笑道:「二師弟別來無恙否?算起來咱們也有好些年不曾見面了。」
「有勞師兄牽挂,算起來的確有四十年不曾聚首了。」
此時的道遠可不像之前表現的那般輕鬆和大意。他在很恭敬的彎腰行禮之後,站起時還不忘給身側冬叔的冬叔打了個眼色。
此刻的冬叔的臉上青紅不定,神色之間猶有幾分怒意和遲疑。
大師兄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臉上淡淡的笑容不變,只是眼中卻閃過了一絲冷芒,隨即他搖頭笑道:「笨老三,果然還和以前一樣的沒出息!」
這時,原本也已勉強彎腰行下禮去的冬叔聽他這麼一說,忽地就挺起了腰身:「我當然不比師兄前呼後擁的那般威風,可也還沒狼狽到要夜奔千里的地步……」
「你還說?」
大師兄眼中厲芒一閃,房間內頓時一片冰寒。
冬叔的臉色微微一變,可他同樣暴起了精光的雙眸卻絲毫沒有後退:「難道我說錯了不成?
「冬叔你少說兩句!大師伯也請您息怒。」就在這時,見事不好的董倩趕忙又插了進來。
這時,道遠也忍不住嘆道:「雖然多年不見,但也還都是自己人,你們這又是何必呢?」
大師兄瞪了冬叔一眼,搖頭不再計較。而冬叔也梗著脖子悶哼了一聲,移開了視線。
房間內的溫度很快又回升了上來。
「不過大師兄,三師弟這句話也不算說錯,現在這種時候你還真是不該來。」氣氛緩和了,道遠自己又忍不住了。
「我不該來?」大師兄一愣,隨即便掃視著眾人淡然一笑:「是不是你們都覺得我不該來?」
「哼!」
冬叔又悶哼了一聲,而道遠也不出聲。只有董倩稍好一些,似乎有話想說樣子。不過嘴張了張,她最後也一低頭,來了個默認。
「哈哈!一群蠢……」
大師兄仰天打了哈哈,張口就想開罵,最後總算在面前三人驟然一冷的目光凝視下悻悻的收住了不雅的字眼。
「請大師兄指教!」
他的臨時急剎車並沒有讓道遠完全滿意。他沉著臉第一個開始反擊。
「請大師兄指教!」「請大師伯指教!」
有了他領頭之後,冬叔和董倩也都沉聲做出了同樣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