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從循實求名開始
關於「××化」
「現代化」這個詞已用得耳熟能詳。但何謂之「化」?依中文的用法,推廣、普遍、完全、徹頭徹尾謂之「化」。那麼徹頭徹尾的現代化是什麼模樣?筷子很古老,不要了嗎?走路很古老,不要了嗎?窗花與陶器很古老,不要了嗎?農家肥料與綠色食品肯定古已有之,還要不要?特別是在人文領域裡,孔子、老子、慧能、蘇東坡等等很不「現代」,怎麼不要以後又要了?天人合一、實事求是、惠而不費、守正出奇等等,在不同時代雖有不同表現形式,一如男女求愛可以拋繡球也可以傳視頻,戰爭屠殺可以用弓矛也可以用核彈,但它們的核心價值能不能變?或該不該變?把它們都「現代化」一下是什麼意思?
現代很好,特別是很多現代的器物很好。我眼下寫作時就愜意地享用著現代電腦,還離不開現代的供電、供水、供熱系統,離不開工業革命和信息革命的各種成果。即便如此,「現代」仍是一個容易誤解的詞,而英文中的-sation或-zation已經可疑,譯成中文的「化」便更可能添亂。
這個詞抵觸常識,折損了我們的基本智商。誰都知道,無論怎樣「革命化」的社會,很多事大概為革命力所難變,比如食色之欲、基本倫常、很多自然學科等等。無論怎樣「電氣化」的社會,很多事肯定用不著電器代勞,比如教徒祈神、旅者野遊、孩兒戲水等等。無論怎樣「市場化」的社會,很多事肯定不遵市場法則,比如法院辦案、義士濟貧、母子相愛等等。無論怎樣「民主化」的社會,很多事肯定不走民主程序,比如將軍用兵、老闆下單、藝人獨創等等。這就是說,世上很多東西,即便是好東西,也不可能而且不必要徹頭徹尾的「化」。
倒是千篇一律的「化」必定單調乏味。整齊劃一的「化」必定缺乏生機與活力——這是從熱力學到生態學一再昭告的警示。世上的生態系統、文化系統、政治或經濟系統等一旦進入同質狀態,就離潰散與死寂不遠。那麼革命、電氣、市場、民主一類哪怕是好上了天,也只是在一定範圍內相對有效,在一定程度上相對有效,不必頂一個「化」字的光環,被奉為萬能神器和普世天憲。
關於「××主義」
「主義(-ism)」也是意識形態的權杖。這個詞在漢譯過程中還不時加冕一個「唯」,如物質主義(materialism)成了「唯物主義」,審美主義(aestheticism)成了「唯美主義」,理性主義(rationalism)成了「唯理主義」。於是既「主」且「唯」,如同天無二日和國無二君,大大強化了一元獨斷的霸氣——其根據和好處到底是什麼,至今沒有個像樣的交代,卻實在該有個像樣的交代。
有沒有簡約、尖銳、偏執乃至極端的思想適合「主義」一詞?當然是有的。但這種情況並非全部,也不是多數。特別是在多元而開放的環境里,在人類文化豐厚積累之後,凡成熟、穩定、耐打擊、可持續的思想體系,幾乎都有內在豐富性,不過是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下各有側重,如此而已。當今的大多社會主義者不會因「社會」而仇視個人和市場經濟。當今的大多自由主義者也不會因「自由」而仇視平等與國家監管。他們均離各自的原教旨甚遠,也都不會排拒孔子、柏拉圖、佛陀、耶穌、達爾文、愛因斯坦這樣一些共同的思想資源。這就是思想大於「主義」的常態。那麼,描述這樣一些思想組合體與多面體,是不是可以有「主義」之外更合適的說法?如果創新一些更合適的說法,撤掉一些玩命PK的主義擂台,那麼多年來捉對廝殺不共戴天的「公正」與「自由」之爭,「民主」與「自由」之爭,「民主」與「社會」之爭,「社會」與「共和」之爭,作為很多有識之士眼中的小題大做甚至無聊虛打,是否可以少一點?
任何一種社會形態誠然有主要特徵,但這種特徵是表還是里,是果還是因,是相對甲還是相對乙而言,也常被人們粗心對待,於是「主義」的單色標籤常常過分放大某些信號而刪除其他信號,聚光某些因素而遮蔽其他因素,很容易把事物簡單化,甚至混亂化。十九世紀的俄國和美國都冒出資本家,又都有數以百萬計的奴隸,那麼對這種資本加奴隸的共生體攔腰下刀,將其命名為「資本主義」而非「奴隸主義」,用「主義」削足適履,似乎並無充足理由。另一個例子是:古代中國確有近似歐洲的采邑、藩鎮、領主、封臣等「封建」現象,但也有中央官僚集權漫長歷史,有文明國家體制的早熟跡象,與歐洲的情況大有區別。漠視這種區別,把大分裂的歐洲等同於大一統的中國,進而等同於集體村社制多見的印度和俄國,用一個大得沒邊的「封建主義」帽子打發紛繁各異的千年人類史,打發宗族、幫會、教門、官僚等各種權力形態,也顯得過於粗糙。顯然,「封建」一詞在多數情況下大而不當;談「封建」更不一定意味著到處頒發「封建主義」。一旦豎起主義大旗,有些問題倒可能讓人越辯越暈,越辯越累,越辯越怒目相向,直到離真理更遠。
主義之爭,至少一大半是利少弊多。據恩格斯說,馬克思先後五次否定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見諸中文版《馬恩全集》第三十五卷385頁,第二十一卷541頁附錄,第三十七卷432頁,第三十七卷446頁,第二十二卷81頁——看來馬克思早已嗅出了主義的危險,不滿思想的標籤化。
鄧小平多年前提出「不爭論」,也一定是有感於「姓社」與「姓資」的主義之辯不過是麻煩製造者,是妨礙大局的亂源。這種閉嘴令,算是沒辦法的辦法,是紙上主義都不夠用和不合用的時候,舍名求實的一時方便。
兩個主義已經夠折騰人了。如果把西方成千上萬的主義都引入東土,從費邊主義到薩特主義,從修正主義到保守主義,從貨幣主義到福利主義,從達達主義到天體主義……這些高分貝理論尖聲一齊登場,誠然熱鬧,誠然讓人開眼,誠然讓學者們業務興隆並且接軌西方,但對於解決實際問題來說,倒可能有多歧亡羊之虞。更重要的是,面對複雜多變的現實,「主義」式的一刀切、一根筋、一條路走到黑,其本身有多少智慧可言?一種療救社會的綜合方案,隨機應變和因勢利導的全部實踐智慧,如何能裝入一兩個單色標籤里去?身邊的事實是,如果中國人要市場但少一點「市場主義」的狂熱,教育、醫療、住房等方面的制度改革也許可以少走點彎路?如果美國人要資本但少一點「資本主義」的偏執,他們也不至於對金融資本失去節制,一頭栽進二〇〇八年的金融風暴吧?
「主義」一次次成為制動閘失靈的思想,越出了正常的邊界。
思想與文字的一體兩面
近百年來,一批熱衷於西學的中國新派精英確有革新之功,但譚嗣同、劉半農、錢玄同、胡適、陳獨秀、魯迅等都曾力主廢除漢字,甚至有人主張全民改說法語,差一點鬧到了「凡中必反」與「凡舊必棄」的激進程度。不過這一革新幸好夭折,使我們還有機會討論下面的問題。
中國人以前不說「主義」和「化」,大概與所用的語言文字有關。在論及人文話題時,中文少單詞,多複詞;少單義型單詞,多兼義型複詞,比如大國小家合之為「國家」,公道私德合之為「道德」,內因外緣合之為「因緣」,活情死理合之為「情理」……這一類複詞如雙核晶元,應付兩面,布下活局,對關聯事物實行綜合平衡和動態管理。作為先賢們「格物致知」的語言特產,這類詞長於兼容和整合,長於知其一還知其二,連很多含義對立的事項也常常在中文裡組合成詞(東西、利害,痛快,褒貶等),幾乎都難準確西譯。這與中國古人喜歡「利弊互生」、「福禍相倚」、「因是因非」、「法無定法」一類說法,在文化原理上一脈相承。在他們看來,以道馭理,謂之「道理」;然而道可道,非常道,總是充滿著辯證的多義指涉,很難孤立地、絕對地、靜止地定義求解,因此上述詞語無非是實現一種八卦圖式的陰陽統籌,以中庸、中道、中觀之法協調相關經驗——這幾乎是中國人不假思索就可接受的修辭方法。包括一些借道日譯而產生的譯詞,也仍然順從這種修辭慣性。
與這種語言相區別,很多西方語言文字呈現出某種詞義原子化和單鏈化趨向——雖然也有複詞和片語,也可表達兼義,但單詞大多單義,單詞貴在單義,單義詞庫日益坐大,為人們的線性形式邏輯提供了最好舞台。古希臘哲學求公理之真,是一元論的,習慣於非此即彼的矛盾律、排中律、同一律。基督教倡救贖之愛,是一神論的,習慣於非我必邪的爭辯、指控、裁判以及戰爭。它們都免不了追求詞義的精純和邏輯的嚴密,甚至都有一種幾何學的味道,長於理法推演,志在絕對普世,因此不管是來自雅典的「格理致知」還是來自耶路撒冷的「格理致愛」,兩相呼應,一路窮究,都是要打造永恆的、不變的、孤立的神聖天理[1]。在這一過程中,真實(true)高於事實(fact),因邏輯推演而身份高貴,以至fact一詞遲至十六世紀才伴隨各種外來的物產和知識進入歐洲辭彙[2]。同是在這一過程中,對抽象的再抽象,對演繹的再演繹,使他們產出了不少「格理」而不是「格物」的語言,理法優先而不是經驗優先的符號工具,諸如being,nonbeing,otherness,sameness,nothingness,thing-hood,for-itself-ness……讓漢譯者們一看就頭大,真是要譯出高血壓和精神病來。顯而易見,這種語言確保了精密,營構了形而上的天國,卻忽略了活態實踐中太多的半精密、准精密、非精密以及無法精密。
兩種主流文化傳統都經歷過自我反思。很多西方人曾不滿意理法霸權,很多中國人也曾不滿意經驗霸權。歐洲就有過質疑邏輯主義、理性主義、科學主義的強大聲浪。中國學人也對本土文化傳統中的含混、虛玄、圓滑、散亂、空洞、實用投機等等有過激烈批判。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人也萌生追求文理精密的衝動,包括對很多兼義詞實行悄悄改造,以適應形式邏輯的需要。比如當今的「國家」實際上是指國,與家沒有太多關係,兼義變成了偏義——科學家、法學家、神學家不正是需要這種精密的語言嗎?現代社會不正是需要這種言說的明確無誤嗎?不過,這種語言的改造運動力有所限。改造后的「國家」一詞仍然兼有國土(country)、國族(nation)、國政組織(state)等義,很遺憾,還是涉嫌混沌甚至混亂,在很多西方人士看來仍未達標。更重要的是,兼義複詞在漢語中仍是浩如煙海,構成了深入改造的難點。比如「情理」就很難由兼轉偏,因為在中國老百姓看來,任何事情必須辦得入情入理,二者不可偏廢,所以「情理」必須是一個詞,是一回事,不可切分為二。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鬧出一個「情理主義」,肯定被很多西方人視為雙頭的怪胎;如果分解出「情感主義」和「理智主義」,大多中國人又肯定覺得弄巧成拙,活生生地把一個人分屍兩段。
雙方碰到這一類詞語還是難辦,無奈之下只能求助於大致心會,留下各種文化之間不可通約的餘數。
不僅「情理主義」說不通,「標本主義」、「剛柔主義」、「知行主義」等也肯定不像人話。這證明大多中國人處理標與本、剛與柔、知與行之類問題,還是頑強堅持和持久懷念一種整合、互補、兼濟、並舉的態度,不大承認詞素之間的各不相干,更不樂意在價值取向上挑邊押注。在這個意義上,不論是語言影響思想,還是思想影響語言,中國語言文字重要特色之一仍是儘可能全面地、相對地、變化地描述事物,因此多多少少壓縮了一元獨斷論的空間,使「主義」和「化」一類詞用得不大方便。中國古人的儒學、墨學、經學、玄學、理學、心學等都很難簡化為一個主義。經過二十世紀的西化狂潮,隨著實踐經驗的逐步積累和文化自覺的逐步蘇醒,一些進口的單色標籤也在逐漸凋零。「革命化」、「市場化」、「集體化」、「私有化」、「道德化」、「世俗化」一類口號,經人們現實感受一再淘洗,在當今不是已退出歷史,就是被用得十分節制。很多外來詞甚至一直找不到移植的水土條件,比如中國老百姓較能接受大眾與精英的結合,因此「大眾主義」和「精英主義」聽上去總有點刺耳,不易說得理直氣壯,始終難以響亮起來。誰要是拍著胸脯自封「精英主義」或「大眾主義」,在多數情況下必是自找沒趣和自砸場子。
當然,「現代化」一詞還未被更好的說法取代,姑且約定俗成地用著,以照顧人們的習慣和情緒。但多年來沿用的「社會主義」一詞已經被「中國特色」、「初級階段」、「改革開放」、「市場經濟」、「以人為本」等多種附加成分所拓展,片語越來越長,內涵越來越繁,已讓很多西方人難以適應,不知這到底是什麼玩意。明眼人不難看出,這不過是中國人對舊標籤的小心彌補和修整,或可視為一種名理上的破蛹待飛。
自主實踐須自主立言
一個多世紀以來,中國與西方迎頭相撞,恩怨交集的關係剪不斷理還亂,其中大概含有三個層面:第一是利益的共享與摩擦,比如抗日戰爭期間的國人比較容易看到共享;而巴黎和會與藏獨鬧事期間的國人則比較容易看到摩擦。第二是制度的融合與競比,比如引入市場和民主的時候,國人比較容易看到融合;遇到拉美、東南亞、美歐日經濟危機的時候,國人則比較容易看到競比。
其實第三個層面的關係更重要、更複雜、更困難,卻更隱形,即中國對西方思想文化的吸納與超越。百年來時風多變暗潮迭起,但不論是仿俄還是仿美的激進革新,中國人都從西方引入了海量的思潮和學術,包括車載斗量的外來詞,遍及哲學、宗教、科學、法學、文藝、經濟學等各個領域,極大擴展和豐富了國人的視野,擴大了不同文化之間的近似值。檢點一下諸多新型學科,如果說國人因此對西方欠下一筆大人情,恐怕並不為過。在這裡,即便是「××主義」和「××化」也是重要的舶來品。它們至少能讓我們全面了解全球思想生態,知道偏重、偏好、偏見本是生態的一部分,在特定情況下甚至不可或缺——這當然是另一個可以展開的話題,在此從略。
不過,中國與西方雖然同居一個地球,共享一份大致相同的人類生理基因遺產,卻來自不同的地理環境、資源條件、歷史過程以及文化傳承,又無法完全活得一樣和想得一樣。有些洋詞是對西方事物的描述,拿來描述中國事物並不一定合適;有些洋詞在描述西方事物時已有誤差,搬到中國來更屬以訛傳訛——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誇大文化近似性的教條主義,倒算得上一個真實的「主義」,近百年來在中國不幸地反覆發作。有些知識人似乎被洋槍洋炮打懵了,只能一直靠西方批發想法,總是忙於打聽西方的說法,爭著在遠方學界的註冊名錄里認領自己的身份,以至文化軟骨症重到了殘障程度:比如明明是說及吾國吾民之事,卻念念不忘在關鍵詞后加註譯名,一定要比附歐美的某些事例,套上他國他民的思維操典,否則就如無照駕車和無證經商,足以令人惶惶不安,足以招來同行們的竊笑和聲討。
其實,任何命名系統都有局限性,都不是全能。不同的文化之間既可譯又不可全譯,比如中文裡的「道」就很難譯,英文里的being也很難譯,這完全正常。恰恰相反,難譯之處多是某種文化最寶貴的優長所在,是特殊的知識基因和實踐活血之蘊藏所在,最值得人們用心和用力,如果能輕易地外譯,倒是奇怪了,倒是不正常了。換句話說,一個毫無難度全面對接的翻譯過程,通常是一個文化殖民和文化閹割的過程,一個文化生態多樣性消失的過程,對於一個有志於自主創新的民族來說,無異於聲頻漸高的警號。
從這一角度看,創新文化的基礎工作之一就是創新詞語,弘揚文化的高端業務之一就是輸出詞語,包括不避翻譯難度、增加翻譯障礙、使翻譯界無法一勞永逸的詞語,哪怕造成理論對外「接軌」大業的局部混亂和一時中斷也無妨——這有什麼可怕嗎?這有什麼不好呢?說岔了就暫時岔一岔,說懵了就暫時懵一懵,可持續的差異、隔膜、衝突難道不正是可持續的交流之必要前提?
一個不岔也不懵的美滿結局未必可靠,也未必是結局。
作為文化活力與生機的應有之義,作為古今中外所有文化高峰的常規表現,歷史一再證明,富日子裡不一定綻放好文化,但新思想必然伴生新辭彙,促成命名系統的不斷糾錯與校正。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面對一個全球化或多種全球化交織的時代,在深度吸納世界各民族文明的前提下,采眾家之長,避各方之短,從洋八股中大膽解放出來,在一種大規模的自主實踐中真正做到循實求名,對於當今中國來說必不可少,也非常緊急。
如果這一片土地上確有文化復興的可能。
如果這裡的知識群體還有出息。
2009年11月
*最初發表於2010年《天涯》雜誌,原題《慎用洋詞好說事》。
註釋
[1]如亞里士多德稱:……somethingeternalandimmovableandindependent……suchbeingsarethecelestialbodies.——《Metaphysics》byAristotle.基督教重要理論家拉辛格也說:Beingisthoughtandthereforethinkable.——《IntroductiontoChristianity》byJosphKardinalRatzinger,1990.
[2]見《MatersofExchangeCommerce,Medicine,andScienceintheDutchGoldenAge》byHarold.J.Cook,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