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自甘深墮無間獄,何須引領終審判?
「大哥!接劍!」
一聲長嘯,自是一柄三尺之劍斜飛而去,浩浩天際之上,只存劍影一柄。
「嗤嗤」衣帶裙飄之聲從遠處響起,自房檐群落之間翩身飛出個俊秀身影,便是當空直取,接住那一劍來。
圓日紅光之下,那一個持劍少年的剪影,深印在他的雙瞳之上,自此再難相忘……
(「啊……」)
毛劍心中莫名長舒一口氣來,只覺自此再無遺憾,隨即瞭然入頓。
『暗影伏襲,紅漣后至』,而東郭偃此時尚且遠在彼端,他能趕來嗎?
當然,這對毛劍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自若閉目,再感受下這未被陰影席捲的『暖陽』吧!
光芒散盡,入眼的,便只剩一抹銀亮——從中,他能看到自己那渾濁疲憊的雙目。
「我已經看到你的『覺悟』了,你做得很好,剩下的還請交給我吧。」
遮日的,是東郭偃的一副笑容。
而這往日里並不起眼的一個微笑,這時……又為何比那當空皓日還要溫暖些許呢?
似乎,心裡暖洋洋的……
毛劍終是支撐不住,一個念頭不及,照此暈倒了下去。而在毛劍倒下之後,他身後所遮擋的那人便也暴露在了東郭偃的面前——
『一副可憐的無辜樣貌』。
而這可憐的無辜之人,此時還維持著出刀的姿勢,僵在刀劈臨中的前一刻上。而刀鋒所抵的,則是東郭偃所出的長劍。
『鋒芒畢露,而盡皆擋之』。
柯良一刀未成便想要抽刀回身,卻發現自己根本使力不得,那刀劍之間似是互為『磁石』一般,相互『吸粘』在了一起。柯良雙手握柄,用盡全力卻也是掙脫不開,便只能睜睜看著自己的刀粘黏在來者的劍尖之上。
而東郭偃卻只是冷眼看著,忽的一下,手中暗勁兒使出。其力達劍身,刀劍相導,便直直打在了費力拔刀的柯良身上。
一瞬時刀劍之間吸力不再,柯良不得提防,施力未松,便趁著暗勁兒被打飛開了幾丈遠。
一時,寂靜無聲。
「還要反抗嗎?還是已經準備投降了?」
東郭偃看著遠遠躺地的柯良,只是幽幽的飄過一句。
「趁早別心思那些的刺客,他們,可『救不了你』。」
起身飄然而過,落至柯良身側,東郭偃只這麼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注視著他,想看他還有些什麼動作。
而柯良只是默默的站起身來,抬起那張灰土滿面的陰翳神態,用那雙無神的眼睛緊盯著他。柯良手中依舊緊握著那一柄官刀,整個人的狀態就好似『被逼至末路的猛獸』一般,隨時都有可能暴起,發出反弓一擊。
「事到如今,還要裝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態嗎?」
面對東郭偃刻意的質問,柯良卻不言語,依舊只是那麼緊繃原地而立。看他這幅樣子,東郭偃倒也沒了咄咄相逼的架勢,反倒沉穩了下來。
少頃,東郭偃忽的問出一句:
「這就是你對付毛劍的手段嗎?」
說著,東郭偃伸手一揮,那逸散而繞的猩紅詭氣便被他徹底盪開,好似先前的侵蝕不存在一般。
「普通人而已,又怎麼能夠抵抗『虎牙血魄』的控制呢?」東郭偃戳穿道。
一句說完,原本便是站定狀態的柯良似是又猛定了下,但旋即便恢復了正常。
不過,東郭偃可沒時間和他演戲。
「別裝了,自始至終,就沒有什麼『反抗』。全都是你用來偽裝自己,攻擊他人的手段罷了。」東郭偃只是極為輕蔑的說道。
「那些『回憶』,那些屬於『載體的記憶』,全都是你用來對付敵人的武器。因為,你知道對一個修行者來說,普通的煞氣根本不能算作是威脅。所以,你便想到了以『意志』,作為進攻的手段,通過煞氣的侵蝕,完成對於你的『同情』。」
東郭偃徹底戳穿了這魔刀意志的手段,臨了,最後斷言道:
「這便是一場攻心之戰!」
言道這時,那「柯良」忽的站直了身子,邊低頭笑著邊為他的言論鼓起了掌。
「不愧是蜀山子弟,很正確的推斷。」
說著,「柯良」直起身來,面上的陰翳無神全全一掃而空,轉而是獨屬於名為『虎牙血魄』的那份『驕縱』……
「可是,這還不夠!」
柯良的臉,一瞬間變得扭曲了起來,他的雙手死死抓著刀身,被豁的鮮血淋漓不止。
……是的,是『瘋狂』!
如此瘋狂的樣貌,才果然是那狂極魔皇的絕世魔刀!
「這個『軀體』,這個『軀體』現在可還是有救的哦!」那魔刀意志頂著柯良的扭曲面孔說道「你有辦法嗎?你有辦法能夠救下這個『軀體』嗎!」
「呵!」
東郭偃冷眼看著他的瘋狂只好像是玩笑一般,定睛奪目,徐徐開口吐出了幾個字。
「『人類,絕不和惡魔談判!』」
東郭偃已經看出了他的意圖,所以才不會同惡魔交談什麼,便乾脆直接將這層臉皮撕破,根本不同它有任何商議。
「你沒辦法啦!」那魔刀只是放聲狂笑道「你沒有辦法能夠救下這幅軀體,所以打算『用義正言辭的方式掩飾你的無能行徑』!」
「『知而無為,見而不救』,好一個光明磊落的仙道中人!同邪魔外道行徑亦無半點區別!」魔刀說著,放聲笑得愈發肆意了。
「你要放棄這幅『可憐的軀體』!你要放棄拯救一個『無辜的生命』!」
魔刀仍舊自話自說著「不不不,你肯定有能夠解救的辦法,但是因為『面子』!因為那所謂的『正大光明的面子』!你才放棄解救一個無辜生命!」
魔刀肆意狂笑著,良久,東郭偃也只是開口說道「你覺得你值得被拯救嗎……」
「……『柯良』?」
嗚咽一聲,狂笑被卡在喉間,自此再也發不出一星半點的響聲來。
而,東郭偃仍舊只是問道:
「你覺得你自己的『墮落』還是可以被挽回的嗎?」
聽到這話,魔刀忽而憤怒了起來,近步走到他身前,一張扭曲的臉忽而猙獰惡煞的湊上前去,用那鮮血淋漓的手指著他的胸口,壓著喉嚨,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道:
「你—是—什—么—意—思,人類?」
「啪」一聲輕響,東郭偃拍了拍他那張湊到近前的臉,莞爾笑道:
「你現在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柯良?」
一句話說出,便已徹底擊碎了對方所有的堅固。魔刀只是發瘋般的上躥下跳,儼然已經崩潰了,一副精神極度亢奮失智的樣子。
其實,東郭偃說到這份上,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先前他已經知道,魔刀意志會直接控制柯良,而柯良並沒有反抗的機會。那麼,與東郭偃對話的,必然是虎牙血魄的殘缺意志無疑了。然而,如東郭偃現在所說的,卻又是在於柯良對話,這又是如何回事呢?
「如果真的是『虎牙血魄』的話,狂妄如它,可不會以凡人軀體的死活來議事的。」東郭偃自他說第二句話的時候,便已經看穿了他的所有把戲。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現在的狀態,該當是融合了魔刀的『思維』與『記憶』,而那碎片雖然能夠控制你,但它卻仍由你來完成本心所願的一切行為。」
東郭偃似笑非笑的冷眼朝他看去,淡淡說道:
「自你選擇了接受它的那一刻起,一個『惡魔』便誕生了。」
柯良強自站著,卻沒什麼能夠反駁的言論。確實,他也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與魔刀意志融合,那不就是化身惡魔?
「你自甘墮落,仍由心魔驅使行下驚世之罪,必將接受『審判』!」
「『審判』?」
聽到這話,柯良卻是又笑出了聲,看著義正言辭的東郭偃,他只是冷笑道:
「你又憑什麼來『審判』我?別以為憑個『蜀山弟子』的名頭就可以教訓人了!你這種養尊處優的人上之人,滿口儘是『虛假』的公平正義。」
柯良也盯了回去,怒罵道:
「為人品行尚且虛偽,又哪來的審判資格?!」
東郭偃聞言,只是淡淡的飄來一句:
「你還真是刻入骨子裡的『自卑』啊……」
面對柯良近乎跳腳苛刻的嘲怒,東郭偃到底也只是一句輕描淡寫地從容寫意,便將柯良陷入了『幼稚』、『逼促』的指責當中。
而一句說完,東郭偃又接道:
「……魔刀『狂妄』,卻仍舊沒能掩飾住你的『自卑』。」
「你一面表現著這幅軀體是如何的無辜可憐,努力之下還有拯救的可能,一面又指責他人的不作為。你一面向他人展示著你的痛苦過去,一面又隱蔽起自己的罪惡行徑。
「可你越這樣去說,就越是無法掩飾你對於自己本身的『自卑』!」
「你又知道些什麼!」柯良只是怒叫道「像你們這些生來便高貴的傢伙,又怎麼能體會到『位卑者的苦痛』!」
說著,柯良便是提刀砍來,卻不似先前般只是胡亂揮砍,而是『步生漣漪,刀生魔像』,一劈揮砍之下,境界竟是大不相同。
臨近東郭偃而暴起,這一擊,勢要攻他個措手不及。
……
「你看,你一面發著悲天憫人的肺腑,一面又掩飾自己的偷襲行徑……」
面對那幾近是龐然不可擋之勢,東郭偃只是一劍便按了勢頭。
「……這便是你所謂的『正義』嗎?」
說著,東郭偃將面目擺到柯良近前,入眼的,卻是一張冷肅的面容。
柯良卻是一驚,他儘力不讓自己去直面那張面孔,他的氣勢還在節節攀升,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不斷充盈著他的身軀,原本稍顯瘦削的軀體,現在卻膨而虯勁起來。
而東郭偃卻依然是那副淡然姿態,任憑柯良如何施力,也翻不過他翩然抵劍之姿。
「集一眾殘兵敗將之力,又焉能對付我?」
早先,他解救毛劍那一劍,不只是抵住了柯良的一擊,也大破了暗伏刺客的合擊。如先前破陣一般,刺客反潰而昏暈。而柯良,便假借著與東郭偃交談的功夫,暗自憑著碎片的手段在收集潰倒刺客的力量,希以此來偷襲制服他。
可與東郭偃一番論道,卻反倒是令他陷入了窘迫羞愧之境。
「我說過……」東郭偃止道「……『這是一場攻心之戰』。」
「自我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我們二者之間的『戰爭』便已經打響了。」
說著,東郭偃微微施力,柯良強自撐著,卻也依舊不敵,只是被不斷壓低。
「『不要妄圖通過其他方式來改變這場戰爭。』」
一句說完,東郭偃收力而止,柯良便也不被壓低而是維持在了這麼一個姿態上。無法反攻,無法脫身,也無法認輸……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柯良這時只是歇斯底里道「你說我自接受魔刀意志的一刻便墮落為了『惡魔』,又說不與『惡魔』談判,那你現在廢如此口舌又是為了什麼?」
「勸我回心轉意?」柯良雖是被壓制,卻依舊是以一副嘲笑的神情看向東郭偃。
「以你一直所展示的『大度』與『寬容』,向我灌輸你所謂的『正義』?」
「『正義總是無錯的。』」東郭偃淡然道。
「別假惺惺了!」柯良只是說道「你所謂的『正義』,不過是養尊處優的高貴者,施捨給低三下四的位卑者『無所謂有的希望』!」
「你們又何曾體會過那『無邊的痛苦』!」
「呵。」
面對那柯良幾近是撕心裂肺的指責,東郭偃卻依舊只是莞爾一笑。笑罷,卻又是搖頭說道:
「你這人,真是好沒道理!」
東郭偃指著那不斷蠶食鑽入自己體內的猩紅煞氣,又指了指柯良,笑道:
「你一面說著我們不曾體會過你的痛苦,可你又以煞氣來向我們傳達你那為之痛苦的過去;你一面說著我們體會不到你的苦痛,可倒在那邊的毛劍又怎不是因被你的記憶所感而敗倒?」
「你所謂的『高貴者』與『位卑者』,又怎不是你在心中自添的一道『藩籬』?」
東郭偃不斷說著,神情也逐漸冷淡了下來,那副看向柯良的眼神,只叫他心底發毛,神魂不定。
他幾近是要暈厥過去。
「看你這幅樣子,我真的很好奇。」東郭偃卻不管柯良這幅模樣,仍舊只是自顧說道「與你意志所融合的那個,當真是『虎牙血魄』?」
這一句剛一落出,柯良神情便是猙獰一變,似是意志之中,屬於虎牙血魄的那一部分在發狂。可,也只是『一瞬』……
意志的主體,仍舊是柯良。這一點是虎牙血魄所選擇的,現在仍未改變。
重而不散的『陰翳』,重新回到了柯良的面上,好似這才本該是屬於他的。原本不屬於他的,全全消失了。不論是『虯勁的力量』,還是『狂妄的神情』,全都消失不見了……
彷彿,又重回到了他原本的樣貌——在獲得魔刀碎片之前的樣貌。
「你在……『後悔』是嗎?」
面對東郭偃所言之指,柯良只是搖頭說道:
「這場『攻心之戰』,我自一開始便沒了勝算。」
東郭偃收了劍,挽劍身背看向柯良。而他也不動作,彷彿真的是認輸了一般,仰面看向那蔚藍明亮的天穹。
「真的,好美啊……」
……
……
幼時玩伴,童心赤誠,所歡所笑之言又豈不是出自肺腑?
只是因為那本無所謂有的自慚形穢而斷然拒絕了那份童真美好,想來也真是可笑。
原本那萬惡的聲討者,所怒罵之語,又怎不是句句屬實?
冷淡之性,便是次次糟踐著他們的心意。
『而那原本謂無的,又怎後來謂有了呢?』
……
家父和善,其心單純,誰人父母不願子女成龍成鳳?
那份悉心教導又怎不是出自本心?
雖常於他前灌之其母遺志,頗為重擔於身。可一家生計盡擔於肩的他,又何時曾有半些怨念向他傾瀉?哪怕是後來逃學在家,他也毫無溫怒,仍舊照如先前般和善。
他時常懷恨著那份淡然的壓迫,卻從未在意過那更為濃烈的寬容與愛。
『兩份相同的血脈,又怎會不融呢?』
……
學堂子弟,為人真赤,丟掉那份稚子之心的又是誰呢?
帶著那份冷淡,原本認為便再不會與人接觸,可不同先前的是,這次的同伴多了一份寬容。帶著赤子真誠與寬以待人的同學們,不是在不斷接納他嗎?
現在想來,接納了自己的,又何止何連秋一人呢?
為什麼張李二人會時常帶人罷堂?不就是因為想讓他也能開朗的參與進來嗎?
『生而為人,情感豈不互通?』
……
那份恬靜的美好,便是失去了稚子之心的他親手打破的吧。
……
……
「……可是,看不見了。」
蔚藍明亮的藍天,忽的纏上了一絲血線,隨後旋即,便是大塊的血紅斑點遍布其上。
乾裂的痛苦逐漸襲向柯良的雙目,他只是拼力的用手抓撓著自己的眼睛,就像是要剜扣出來似的,將眼皮挖出了一條條的血道。
原本隨處可見的美好他卻視而不見,自我封閉,以至自我麻木……
是的,那些美好是由他親自打破的啊!
……
……
『騷亂的原點』,是兩位舞獅人。
他曾以敘舊的方式與二人接觸,埋下種子,並在那最輝煌的一刻,讓種子破芽而出。
『自獅子采青之後,一個惡魔便誕生了』。
……
『激蕩的高潮』,是弒父。
他以極兇殘之行犯下了大不孝之舉,並且享受著那份罪惡。
『自敲定靈魂的那一刻,惡魔,便無法回頭了』。
……
『平復的結尾』,是抹除心念之人。
他從那條親鑿的通道出發,站在巷口思定,最後還是推開朱門提起了屠刀。
不論結果何如……
『自邁步無所牽挂之時,惡魔便自甘深墮於淤泥之中了』。
……
……
「一個不知迷途知返的靈魂……」
柯良僵直的仰望著天穹,手臂不自然的擺垂下來,咕嚕著喉結只吐出來這麼幾個字。
「……註定需要他人引導,接受審判,不是嗎?」東郭偃介面說道。
這時,東郭偃則是極為慎重的看向此時的柯良,因為他知道自己現在所面對的,究竟是什麼……
「『審判』?呵呵呵呵……」
柯良單乏的笑著,笑的直彎了腰,笑的只是捂面而喜。
「你覺得我是一個『值得被拯救之人』嗎?」
柯良大笑著,佝僂著腰身直直瞪向東郭偃,一雙眼眸此時已無黑白之分。猩紅之色遍布而染,其間夾點著血絲般布上的紫線,恍若『真魔』一般。
面對此景,東郭偃只是挽劍回前,運氣於身。雖是神情嚴肅無比,可舉手投足之間仍舊帶著三分從容。衣擺飄飄,仙氣盈盈……
「我必須為這場鬧劇畫上一個『終止符』了!」
而面對東郭偃的宣戰,虎牙血魄只是大笑道:
「他是我的!『大俠』!」
……
。